书城文学和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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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父亲 麦子

在川南,六月正是小麦收割的季节。身居北方的我每每望着田间还在抽穗的麦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农村,投向常年累月在丘陵地带那贫瘠的梯田里劳作的父亲。

每年九月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已经年迈佝偻着背的的父亲就会套上那头老牛,手扶犁铧,赤着脚丫,任黑油油的带着新鲜腥味的泥土在趾缝间钻来钻去。父亲会哼起一支乡间流传久远的歌谣,那苍老悠长的嗓音总会让我怦然心动。在生活的舞台上,我甚至觉得只有象父亲一样的农人才是真正的歌手,也只有这样的歌谣才更能蕴涵着生活的艰辛和对命运的抗争。在记忆中的麦田里,父亲的身影和老牛拉犁的姿势定格成了一尊生命的雕塑。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他经历过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以及那“史无前例”的时代,在我小的时候,他经常给我们讲述他年轻时候吃糠咽菜,甚至吃树叶充饥的情景。父亲和他一辈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填饱肚子”都有着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渴望。父亲对于他分到的几分并不富饶的土地有一种强烈的感情,他善待脚下的土地就象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样。

到了麦子灌浆的时节,父亲会长时间地静静地蹲在田头,燃起一锅水烟,让一丝淡淡的青烟漂浮起一串串心事。父亲想起了一年的艰辛与劳作,想起了因为生活困难幼年夭折的我最小的妹妹,想起了因为耐不住贫穷而改嫁他乡的我的母亲,想起了我家那只饿死也不肯离家的黄色土狗……父亲眼中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打湿了那一片收获在望的麦子。在微风中,善良的麦子迎风摇曳歌唱,它使忧伤的父亲忘记了忧伤,把苦涩的泪水吞回心里变成了甜汁,养育着他的两个幼年就失去母爱的孩子。

在麦子收割的前几天,父亲显得比平时紧张而忙碌,他会去镇上的铁匠铺打上一把上好的镰刀。此时的铁匠铺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与我父亲年龄相仿的老铁匠跑前忙后招呼着农人,红红的炉火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膛,旁边拉风箱鼓风的小孙子仰起一张笑脸就象一朵绽放的花朵,整个乡村都笼罩在欢乐和丰收在望的喜悦中。收麦前几天的晚上,父亲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睡觉很不踏实,他时不时起床看天,他担心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会冲走了他一年的希望与梦想。在他的心里一定盘算过打下麦子后除去一切开支后能否维持一年的口粮和给儿女添一件新衣服。当一切都按照父亲所希望的那样,麦子终于平安地从父亲的指缝间流到了仓里,父亲笑了,连他脸上苍老的皱纹也笑成了一朵花。

父亲不善言辞,失去妻子的他一生受尽磨难。只认识自己的名字的他不懂得很深奥的道理,他说他惟一希望的就是儿女能够有出息。他在请别人给我的来信中说他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让我完成了学业。处在八十年代前后的那段日子里,对于贫穷的我们来说上学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父亲为了我的学业最后只能靠拆东补西的小额支农贷款支持我上学,我惟一的妹妹为了我连小学没有毕业就被迫辍学,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的心里都还在疼痛,尽管她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

就在父亲最需要劳力的时候,我却远走他乡来到了这座边陲小城,一去就是十几年。父亲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过多责备我。可是我的心里每每想起这些就忍不住一阵心痛和不安。我时常在想,要是我不离开他,我至少可以上山帮他打柴,下地扶犁,挑水、打麦……直到前年夏天我出差重庆才有机会回老家探望父亲,满心以为久别重逢会为我们带来无比的欢乐,可是短短的相聚却变成了我们之间更加沉默的交流。父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激动,毕竟他老了。为了我们兄妹他已经耗尽了心血,一想起这些,我的泪水就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遥望南方,我仿佛看到了父亲身披一件黑色的衣服,坐在有绿竹摇曳的竹林里,眯着眼睛享受收获后的短暂闲适。这让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收获季节的麦田,麦田里站着一株成熟的麦子,低着头,静静地守侯着脚下的土地,我想,那就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