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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巴音温都尔

正是九月,大漠的早晨清风宜人,天空蓝得悠远而明朗。

一道道沙梁簇拥着无声无息地伸向远方,有如大海凝固了的波浪。沙梁之间的滩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草滩,空气中弥漫着牧草成熟的阵阵芳香。黄色与绿色交替中,有牧人的白毡房、黄土屋和黑棚圈,缕缕炊烟升起飘散,将牧村裹进了浓郁的茶香里。

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汉子们女人们喝足奶茶伸着舒服的懒腰出牧去,开始了日复一日生生不息的劳作。羊群披着清早金黄的阳光潮水般涌出圏门,彩云一样向着草滩狂奔而去。第一拨上井的骆驼却迈着悠闲的脚步,向梭梭井走来。三两只牧狗摇摆着乞怜的尾巴,跟在主人身后蹿上跳下。最醒目的还是那牧羊女头上的红纱巾,被晨风吹成了耀眼的花朵。汉子们似乎也被这样的景象感染了,变得格外的亢奋起来,手里的鞭梢子绕出一串串欢快的炸响……整个夏季和秋季,牧村都处在一种牧歌般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喧闹之中。啊,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你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的大漠故乡的早晨。

就在这样的早晨,在一道巨大的沙梁上,你走进一轮又圆又大又红的太阳里。于是,故事便开始了。你走进整个故事里或者这个故事走进你的生活里。但你深信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奇风异俗的故事。

你像牧村里的所有汉子那样,腰间扎一条长长的羊肚子毛巾,几乎裸露着上身稳稳地站在沙梁上。你的肌肤显得稚嫩了一些,不过在早晨的阳光里照例泛着古铜色,看上去像一座雕塑。这正是你所希冀的一种效果。你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们证实着什么。究竟要证实什么呢?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清楚。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故事已经开始了,既然开始了,就没有不讲下去的道理。现在,你对从四周传来的喧闹不闻不问,对此显得毫无兴趣。你身后的毡房里,却有母亲在默默地注视着你,那张因饱经岁月沧桑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但更多的还是不安。欣喜,是因为你终于长大了;不安,也是因为你长大了。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让母亲寝食难安、彻夜难眠。是的,母亲在为你深深地担忧。你是牧村第一个走出大漠到很远的旗城上学的人。你放假带回来的不仅是几张花花绿绿的奖状,还有与往日不同的沉默和古怪的神情。就这样,你在沙梁上站立了多少个早晨呢?

别这样,我的孩子。母亲说。

不!你说。

你和母亲的对话就这样简单。母亲只好叹口长气,揉着疲惫的眼睛煮奶茶去了。你到了不用别的汉子帮忙就可以骟掉公驼羔子的年龄,你身上有了母亲熟悉的那种男人特殊的气味。站了很长一阵后,你突然弯下腰去,手臂深深地插进松软的沙地里,抓起一把沙子高高地扬起来,像是甩出一条细长的黄蛇,黄蛇猝然下落时又散成一个浑黄的扇面。

啊咳咳——

吼声划破了已经变得寂静的牧村。随着弯腰和挥手的举动,你听见自己的骨节里响着清晰有力的极有节奏的咔吧声。一团看不见的火焰炙烤着你的全身,胸膛里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期待和愿望。末了,你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你的目光越过一道道沙梁,视线在一处地方定格了。

现在,你面对着一座奇异高大的沙丘。这座沙丘屹立在万道沙梁之上,于浑然一体中呈现出巍峨,这正是它的奇异之处。沙丘浓重的影子紧跟着太阳移动,到了傍晚的时候便遮住了牧村的毡包、土屋和棚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又变得影影绰绰的。每逢大漠里卷起沙暴,沙丘则连续不断地发出骇人的轰响,有如古代征战的马队过茫茫荒原。

沙丘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巴音温都尔(蒙古语)。意即富饶的高大的地方。

牧村里年岁最长的穿得像章京遗老、喝了一辈子烧酒的根登老人,只要有半银碗烧酒下肚,那烂红浑浊的眼睛里立时放出两道亮光,开始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歌声混合着酒气,有一种难以理喻的浑厚和忧伤:

登上  人间看得清又清

说你是一身干净

那是骗人的谎话……

围坐在旁边的牧人们大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洗耳恭听的样子令人感动,也就鼓舞了根登老人。尤其是老人们一边开怀畅饮,一边称赞根登老人还有四十年前在延福寺诵经时的好嗓子。根登老人在人们的恭维声中获得了满足,继而酩酊大醉,喉咙里发出一串串含混不清的笑声。长期以来,牧村的人们就这样生活着,伴着根登老人酒后的歌声,伴着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伴着神秘而又纷杂的传说。

根登老人还是讲故事的能手。都说根登老人的故事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关于阿拉善的考日勒和达理扎雅、贺兰山和延福寺,甚至包括夏营地帐篷里的野小伙、冬营盘毡包里姑娘肚子里的孽种等等。至于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要看根登老人当时的烧酒喝得怎么样,酒后的心情怎么样。只是你对这样的故事更感兴趣:从前这里有许多海子,一对牧羊的青年男女在海子边的沙梁下相亲相爱。姑娘却被狠心的父亲嫁给了另一个部落的头人。姑娘忘不了昔日的情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骑着骆驼赶到海子边与自己的心上人约会。后来这对受尽折磨的情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拥抱着跳进海子里。从此每逢夜深人静就从海子里浮出一对黄鸭,相伴着凄凉的歌声:

一道长长的白沙梁

是约定的地方

那倾心难分的相会

变成了一生的苦难……

后来,海子消失了。

父亲也消失了。

十七年前,当你还在母亲的宫腹里沉睡的时候,父亲告别年轻的母亲悄然而去,说是为了躲避一场命运的灾难。父亲当时到底去了哪里,母亲始终不告诉你。你多次恳求母亲,母亲悲戚的眼神回避着你尖锐的目光,然后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不知道。根登老人在一次酒醉后说父亲去了巴音温都尔。当你满怀希望要追问下去的时候,根登老人却不再言语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任你违心地低声下气地做出各种可怜之状,根登老人终是不吐半个字。

父亲。

巴音温都尔。

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和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巴音温都尔,留给你一个长长的神秘的梦……

不断升起的太阳开始变小变白,变成一颗灼热的火球儿挂在头顶上。现在已是正午,阳光垂直地投落下来,烧烤着大漠,烧烤着所有的生灵。天上没有云朵,沙梁之间的阴影也消失了。许久没有下雨了,空气干燥得划一根火柴就能够燃烧起来,透明的气流将牧村搅扰得摇晃不止,仿佛要飘飞而去,令人心生恐惧。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巴音温都尔却屹立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屹立在无边的瀚海之上,不可一世地俯视着牧村,俯视着游动的羊群,也俯视着你这个还没有长满硬扎扎胡须的汉子。你终于被激怒了,将捏紧的两个拳头高高地举过头顶。

天极晴朗的时候,那个沙丘的上空总会出现几个飘浮着的黑点。黑点凭借着气流时而上升,时而滑翔,黑点后来就缓慢地降落下去,消失在那座沙丘里。黑点如此这般乐此不疲,那座沙丘分明就是一个自由无比的世界。那黑点不是什么鹞子,分明是鹰。

给你的感觉是,鹰是那个自由世界的主宰。

那天,你照例站在沙梁上向那座沙丘凝望,目光终于罩住了一只鹰。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鹰朝着牧村的方向越飞越近,然后在你的头顶上回旋,久久不肯离去,姿态堪称优美。这鹰大若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全身布满银灰色的羽毛以及黑色的斑点,你甚至看到了它那卷曲的利爪和反射着阳光的钩嘴。它在空中静静地展翅滑翔的样子,像一把张开的弓;它的尖喙和尾翼呈一条直线时,像是搭在弦上的箭,正在蓄势待发。鹰就这样在你的头顶上徘徊了很长时间,却不发出任何声音,用沉默对应着你心中的疑虑和迷惘。

鹰终于离去了。

鹰离去的时候,又像是把你的思绪也带走了,你心存的那个愿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了,搅扰得你更加躁动不安。

你不再觉得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有什么神秘了。你笑了,嘴巴张得很大,看上去有点儿丑陋。但是,你的眼里闪动着智慧与狡黠混合着的东西。只是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说服母亲或者能够瞒得过母亲的理由,你知道母亲总在为你担惊受怕,总是在你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时而发出一声叹息。在牧村的女人们里,母亲的年龄并不是很大,却显得很老,因为母亲的心里盛着比别的女人更多的孤独、忧伤和苦难。你不想让母亲太难过,母亲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晚间,母亲经常失眠。母亲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地将手伸进你的被窝,在你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一阵。你是母亲这一生的慰藉,更是母亲的希望和未来。苦难的母亲因你而自豪,你是她挣扎着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然而,你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尽管还很幼稚。所以每当母亲抚摸你的时候,尽管是那么的轻柔体贴,你却感到很不习惯。你没有睡着,你也不能拒绝母亲的这种温柔,你只能静悄悄地躺着,假装睡得很香甜很沉醉。

放假回来的第二天,你被黎明前的黑暗和宁静中突然出现的嘈杂唤醒。

身边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睡觉的地方是空的,母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于是,你好奇地走出毡包。你的眼前是一幅久违了的场景。一堆篝火已经在你经常驻足的那道沙梁上燃烧起来了,火苗儿跳荡着吞舔着墨黑的苍穹,同时映照着周围影影绰绰的人群,他们都跪在那里,额头紧贴着夜晚冰凉的沙梁。篝火越燃越旺,火光照亮了他们低俯的舒展的脊背,所有的人都面向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你看见母亲也在那里,就走了过去。

跪下,孩子。母亲看见你已经走到沙梁上了,就将你推到根登老人的身后。根登老人双手端着盛满酥油的银碗,沙枣树皮一样的脸上的表情极为虔诚。是啊,也许牧人们在祭祀能够赐给他们平安、智慧和财富的神灵。你不知道今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你也不想打听,因为你并不相信神灵的真实存在。但是眼前的气氛是特别的,既庄重又肃穆。你在这样的气氛中像是不由自主,在母亲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在跪下去的一刹那,你又像是突然受到了神灵的指点,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包括母亲在内的牧人们,他们都面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和地方。

哦,巴音温都尔。

祈祷和祝福的歌声响起来了。男女老少参差不齐的声音先是微弱的,逐渐地高昂起来后终于形成一股颇有气势的雷鸣般的轰响:

富饶辽阔的阿拉善

是我们难得的故乡

漫漫香火是虔诚的信仰

太平美满是我佛的祥光……

在这样的歌声中你却站了起来,而且像一根拴马桩那样站得笔直,目光里也有了一种挑衅的意味。你想找人厮斗一场,你的心里鼓荡着风帆一样的激情和愤懑。因为,后来你还是知道了父亲的故事。在那样的岁月里,大漠的黎明失去了宁静,阳光里翻滚着铅色的浓云。收音机里一遍遍播放着有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口号。在素布尔庙当过几年喇嘛,后来还俗娶妻生子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遭到人们的口诛笔伐。一辈子不曾走出大漠的父亲被吓坏了,惶惶不知所终。为了不连累可怜的母亲和还在母亲宫腹里的你,父亲那天从批斗会场上回来后便悄然而去,除过一身衣服,只带走了压在箱底的一串佛珠。至于去向哪里,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母亲都没有告诉。于是,从那天的夜晚开始,父亲的离去和消失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在牧村里流传,并且流传至今。十七年后,你长大了,与你在牧村的伙伴们不同的是,你后来到旗城上学了,你看过的书也许比你的这些伙伴们喝掉的砖茶还要多。你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一种也许是很不成熟的方式,寻找一种叫作“真理”的东西。

你首先想到了父亲。

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以及有关父亲的故事。

走一回长长的沙漠——

打草的时节到了,这是大漠和牧村最欢乐的时节。你和牧村的人们一样兴奋。你跟着几个伙伴怀里揣着烧酒瓶子,去了根登老人的毡包里。你们约定今年的打草场要选在最好的地方大干一番。根登老人对周围的草场了如指掌,多年来牧村的人们打草时都习惯了他老人家的指点。依我看,要找到好草场,就到查尔滩去。根登老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抹去挂在胡茬上的酒滴说。

查尔滩,距离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很近,也就没有多少人涉足,根登老人说他也只是年轻的时候走过一回。你的几个伙伴都吃了一惊,相互默默地对视着,不敢言语。几个伙伴也许是这样想的,根登老人是喝多了酒才说出这番话的。多少年来,牧村的人们都回避着那个地方,即便是放牧也不去,更不要说去那里打草了。当然,正因为没有牲畜和牧人的干扰,那里才留存了一片好草场。走!你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这个理由会实现你埋藏了很久的期待和愿望。可是等你回过神来,身边却空了,伙伴们早已溜之大吉,不见了踪影。

从根登老人那里回来后,你有些醉了,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家的毡包。在醉意蒙中,你看见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在黄泥炉上煮着一锅陈年的羊骨头,毡包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羊肉的哈喇味儿。母亲花白的头发里,沾着几根枯黄的草屑。

我要踏看草场去。你一边说,一边直起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同时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又喝酒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不满地看着你。虽说大漠里的汉子没有不喝酒的,但你喝酒毕竟显得早了些,你毕竟还是个正在上学的学生。你无法回答母亲的责问。善良的母亲有着苍穹般宽阔的胸怀,将那失去亲人的悲苦埋藏在心底。同时母亲又是那样地爱你,才把你送进旗城里的学校读书,宁愿身边少个帮手,自己苦得如牛似马。但是,母亲又无法阻止你的要求,因为踏看草场实在是一件正经的事情。母亲没有再追问下去,等于是允许了你的这个要求。其实,这是一个不小的疏忽,这个不小的疏忽带来的问题,在不久后就得到了证明,这是后话。你不再和母亲说什么了,就地躺倒在被垛上呼呼地睡过去。

睡梦中的你走进一个大得无边的水潭里,黑乎乎的水面上翻滚着气泡,反射着五颜六色的阳光。一只丑陋的恶鹰伸出长长的钩嘴拖着巨大的翅膀狞笑着向你逼近。你想大声喊叫,胸膛却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这时,空中猛地跳出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手里的猎枪发出一声震天的轰响,随即一切都消失了……

你被惊醒了。你身上的酒劲儿变成淋漓的大汗渗湿了身下的羊毛毡。

炉火正将毡包映得通红,母亲的背影在火光里有些笨拙地晃动着,把一块牛粪塞进炉膛里。饭是黄米粥,母亲舀了一勺羊油放进锅里来回搅动。你知道这样的饭食,是母亲从当地汉族牧人那里学来的,既经济实惠又容易填饱肚子。毡包里开始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饭香。桌上还放着一小碟撒了粗盐粒的野沙葱,这同样也是从汉族牧人那里学来的。

吃饭的时候,那个梦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你没有告诉母亲。你的思绪一时难以摆脱那个富于蕴蓄的梦境,水潭、恶鹰、壮汉、血雾,这样一种奇妙而又恐怖的组合,究竟说明了什么,或者兆示着什么呢?你很想知道,很想弄个明白,这个梦再次坚定了你的愿望。

哦,巴音温都尔。

你呢喃着重复了一遍。等待你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梦里呈现的恐怖吗?你从被褥后面找出驼毛褡裢,褡裢是空的,酒鳖子不知被母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苦笑了一声。

那个梦……

太阳出来了。照例是又圆又大,阳光泼血般铺天盖地四处奔涌。牧村照例开始了清晨时分的喧闹,出牧的羊群扬起的沙雾遮去半边天。你翻身跨上一峰高大的白骟驼,挺直双腿然后猛地夹紧,做出一个骑士般的很潇洒的动作。白骟驼接受了指令后欢快地嘶鸣一声,原地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儿。在母亲默默的祝愿下,你抖开缰绳,迎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冲出第一道沙梁……

昼夜轮回。

你蹚过大大小小一百多道沙梁,时而越上高坡,时而沉入低谷,耳边始终鼓荡着呼呼的风声。前方依旧是那样的浑黄和苍凉,两边的沙梁呈弧形向后扩散。远天远地相交的地方,只是蓝与黄结合的两大板块。头顶的太阳投下灼热的光芒,那布满驼粪的几条小道最终消失在凄迷的沙海里了。

“走一回长长的沙漠,怀窝里的酒壶空了”,你还记得父辈们这样的叹息。不知不觉中,你也在体会着这样的感受,这样的感受对你来说毕竟是第一次。有一刻你甚至觉得自己正在重蹈覆辙,走在父亲十七年前走过的路上,从孤独到死亡。一阵从未有过的震撼悄悄地掠过你的全身。你开始思索父辈们的心里为什么总是有那样一种不可理喻的沉重,然后祈求虚无缥缈的神灵的护佑。

你想到了雨,想到了沐浴了暴雨之后的大漠。雨后大漠深处的空气潮湿得能够捏出水,美丽的七彩长虹挂在幽蓝的天际久久不散。尔后便是鲜活的牧草拔节生长的声音,以及鸟雀们的鸣啭。雨后的大漠复活了,到处莺歌燕舞,生机盎然。想到这里,你突然很难得地笑了,像一个单纯的孩子那样。你果真仰起头看天,看白花花的太阳,几片薄得透亮的云像牧人失手丢弃的羊绒那样有气无力地飘浮着。你百无聊赖地打了一声口哨,声音干涩而咸苦。白骟驼的走速明显的慢了下来,你忍住心疼又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巴音温都尔。

第二天早晨,你终于站在了这座沙丘之下。这分明是一座黄色的山峰,巍峨险峻,坡度很小,通体布满大大小小的鱼鳞状的波纹,这当然只能是风的杰作。对比是如此的强烈,站在沙丘下的白骟驼和骑在驼背上的你立刻渺小得像一颗驼粪蛋儿。由于风暴的侵袭,从峰顶倾泻而下的巨大的流沙带,有如女人那成熟的乳峰上的青色血脉,令人惊心动魄。大自然为何有这样的力量在万道沙梁之上再堆砌起如此壮观的如此孤独的沙丘?你无法解释。是的,孤独。与壮观相比较,这座巨大的沙丘呈现出来的孤独更加令人震撼。

登上峰顶至少还需要半天的时间,你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抽出皮绊系在白骟驼的前蹄上,这个无言的亲切的伙伴已被你驱使得精疲力竭,嘴角挂着一层黏稠的白沫,肚腹下结出一层黄色的碱霜。你看着白骟驼,白骟驼也看着你,两个原本相去甚远的生灵,此时此刻做着无声的交流。白骟驼向你点了一下头,然后面向沙丘的峰顶一动不动。你明白了,白骟驼是在鼓励你,让你没有任何顾虑地攀登而去。你在离开的时候,解掉了绊在白骟驼前蹄上的皮绊。你相信白骟驼会等着你归来。

你开始了自己的攀登。

沙丘的坡面不仅陡峭,而且非常松软,脚踩下去时立刻荡开水般的涟漪,同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的轰响。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你解下背在身后的铜茶壶,小心翼翼地打开壶盖儿,一股刺鼻的茶香直冲脑门。你将脸部紧紧地压在壶口上,张开干裂的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只是一小口,你克制着自己。水仅剩下一壶底儿,咣当咣当地发出诱人的声响。凭这一壶底儿水,你要登上沙丘的峰顶,还要返回牧村去。走沙漠缺少了充足的水,就意味着不堪,甚至是死亡。你现在已经站在了沙丘的半腰,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看着这座叫做巴音温都尔的高耸入云的沙丘,你突然对自己连日来近乎疯狂的举动产生了最初的疑问,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越往上攀登,越能够看清沙丘原初的风貌。

沙丘的峰顶并不是尖耸的,近距离观察,是一种精致的锯齿状。有如一头怪兽袒露出下颚的一排牙齿,不怀好意地觊觎着你这个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汉子。你回头向那个小小的牧村张望,却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灼热的空气像流水一样荡漾着,将四周摇晃得如梦如幻。浑黄,淡蓝,深紫,你的目光奔向辽远、投向东边的时候,视线里的色彩却在逐渐地发生着变化,由浅到深,由淡到浓,终于在天地相交的地平线上涂抹出一道凝重的墨绿。登高方可望远。你相信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在大漠深处司空见惯的所谓的海市蜃楼,那里是你上学的旗城。准确地说,是围绕旗城的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和槐树,那里是一片让很多牧人向往的绿洲。那里有楼房,有街道,有电影院,有露天舞场。每逢夜幕降临,舞场上人声鼎沸、歌舞升平,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和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搂抱在一起,随着或快或慢的音乐,眼角眉梢流露着暧昧的神色,跳着时兴的交谊舞。那里的人用与大漠深处的牧人完全不同的方式,宣泄着多余的精力和热情,包括赤裸裸的情欲。那里的人总是用猎奇的甚至是鄙夷的口气,轻描淡写地谈论着大漠深处以及牧人的落后和愚昧……

啊啊。

你突然变做一头像是受了伤的小公驼猛地转过身,向这座令你千百次凝望、期待,甚至诅咒的沙丘奋力攀登。你成功了。你站在了高天之下,站在了大地之上的这座沙丘的峰顶。

此时此刻的你,面对的是一个奇特的世界。

沙丘之上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丰饶的海子。环绕着海子长满了绿意蓬勃的芦苇,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盆地。海子清澈明净,像一面镶嵌在沙谷里的镜子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微风吹过时,水面荡漾着细密的波纹,似薄纱的柔曼,似柳枝的婀娜,似牧歌的吟唱,似美酒的清香。水底有小鱼儿在尽情地游动,水面有野鸭在无忧无虑地嬉戏……哦,这里是大漠深处的一个海子,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于是,它才拥有了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巴音温都尔。

哦,巴音温都尔。

你早就渴了,你来不及再思索什么,伏下身去,在旁边一处汩汩地冒着水泡的泉眼上饱喝了一顿。之后,你感觉自己浑身轻松了许多,通透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你稍微歇息了一阵后,开始迈着疲惫的腿脚沿着海子边踽踽而行。然后,你的目光顺理成章地向海子的某一处地方望去。那么,此时此刻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非常意外或者说是早就在一种预言之中,你看见了一副纯白的高大的骨架,准确地说是一副人的骨架。这副骨架的头颅面向海子的深处,双腿弯曲地跪着,手臂向前伸展扑倒在地,手腕上正有一串还没有散落的佛珠……你没有产生丝毫怀疑,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只是眼前的父亲已经由血肉之躯变成了一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和信息的尸骨,像标本那样呈现在你这个儿子面前。十七年前,父亲历尽艰辛来到了这个叫做巴音温都尔的海子边。遗憾的是父亲面对一个明净的没有任何纷扰的清凉世界时,终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海子边,结束了自己原本血气方刚的生命。其实,围绕着父亲的骨架,旁边还有许多尸骨,有的完好,有的支离破碎,所有的筋肉早已经变成鹰的美食。尤其是头颅上那黑洞洞的眼眶深处,似乎仍然放射着生前的光芒。面对这样的头颅,你并没有感到恐怖和畏惧,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曾经有着怎样的遗恨、痛苦、解脱或者别的什么。

你再一次确认了父亲的尸骨。

你缓缓地向父亲走去,父亲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历经岁月的磨砺,仍然洁净如新,反射出太阳的光华。你虔诚地跪在父亲的尸骨旁边,解下腰间的长围巾和背上的铜壶放在父亲的身旁,壶底还留有一汪喷香的茶水。你现在能够做的事情,似乎就只有这些了。事先也没有谁暗示你这样做,是出于自然而然的亲情,是父亲传输给你的一脉相承的血液所致。是的,父亲身上的血液在你身上流淌着,这时便变得格外地澎湃了。

你的胸腔里又开始鼓荡着风帆一样的愤懑和悲伤,却同样无处宣泄。

你没有流泪,也不想流泪。

这里是大漠深处的一片净土。这里是父辈们心目中的一块圣地。父辈们像崇拜神灵一样崇拜着这片土地。为了不受世俗的侵扰和污染,多少年来,他们用不约而同的默契,甚至编造恐怖的传说来保卫着这片神圣的土地。也许,在父辈们的心里,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那么,当年父亲历尽艰辛来到这里,并且长眠于此,便是得到了解脱,然后让鹰带走他们不屈而高贵的灵魂。

可是——

你却在无意之中看到了与之极不协调的一道风景。就在海子对面一座高耸的沙丘上,竟然竖立着一个铁质的三角形架子,架顶安放着一个鸟笼似的红白相间的圆柱形的东西。它究竟在这里竖立了多久?不得而知。毫无疑问的是,已经有人携带着现代文明踏上了父辈们心中的这片圣地,而且堂而皇之地留下了自己的标志。这也是你没有想到的事情。面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金属框架,你凝视许久,似是做着无声的交流抑或拷问。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你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像是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的再生。父辈们心中的最后一片圣地消失了,甚至是消失得那么轻而易举,那么轻描淡写。这不可阻挡,包括父辈们在内,都只不过是一个迟到的匆匆过客而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对抗它的入侵和存在。你清醒地站在这里,思想中的大片空白却被一种难以理喻的东西充斥着,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啊咳咳——

在逐渐褪去霞光的苍穹里,在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你的吼声高亢而嘹亮。辽远的大漠吐纳着你的声音,八方弥漫开去。一只鹰挟裹着一股莫名而强劲的旋风,阴森森地掠过你的头顶,然后扶摇直上,且神且灵地消失在西天那最后一道余晖里。随后,无数的野鸭很突兀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像是腾起了一团灰云,紧接着又弹丸一样四散发射了出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大暗,世界一片漆黑。

故事就要结束了。

这时,牧村的方向也出现了异样。先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亮点,闪闪烁烁的,疑似一颗天上的微弱的星星。之后,那个亮点缓缓地扩展开来,不断地向上延伸,终于像一条火龙那样腾飞而起,照亮了那里的夜空。火龙遥迢而清晰,向你摇首摆尾,甚至伴随着一种至亲至善的呼唤。你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召唤。

篝火。

那是母亲点燃的篝火,是牧村点燃的篝火。那是母亲的召唤,是牧村的召唤。

你后来是一步一步爬回去的,面对由远而近向你奔来的人群,你恣肆地挥洒着自己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