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麻和老德是一对好友。
十几岁搭伙拉骆驼走沙漠,两个人差不多把腾格里沙漠转了个遍。二十年后,他们又都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驼倌。住得近,两家的土屋只隔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站在自家的屋顶上,能看得清对方井边吊着青石板的卧杆儿像一支猎枪直戳天空。那飘起的炊烟就更不用多说了,如若顶了风头,炊烟里还裹挟着一股清香,有意无意地闻一闻,能辨得出两家吃的是什么饭食。
老麻说,老德屋里杀了羊,锅里正炖着羊血肠哩。过一阵子,老德儿子送来一条鲜嫩肥美的羊后腿。老德说,老麻屋里炸荤油果子哩,味道好香啊。不出两个时辰,老德家的小炕桌上准定要摆一筐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最热闹的时候是逢了大年喝酒,间或唱上几曲牧歌长调,里面的内容很丰富,天上的雨雪、滩里的草和井边的骆驼都有,气氛很好。不留意几只酒瓶子底儿朝天,人也醉了。醉而不倒,满嘴流油地吃上一顿手抓肉,喝上两碗兑了酸奶的肉汤。抬腿走人时丢下一句话:我那黄骟驼走远了,几日不上井,你见了就给吆回来。住得近,两家骆驼串群的事情常有。送客的主人应声:这不是个啥事,你就放展了睡去。
俗话说,干啥的务啥,要饭的务棍。沙漠牧区放牧骆驼最正经,时日长了,这万物之灵的人和不会说话的牲畜就有了至善亲情。十年九旱,逢上不旱的年景就是牧人的大吉。驼群立马起身,蓄满膘情为主人驮回笔直的驼峰,再往下挨那紧接着的九旱。老麻和老德的驼群经历了三八二十四年的大旱,却都成了当地出类拔萃的大户。别的牧驼人眼馋,屁股粘牢老麻和老德家的炕沿,讨取那牧驼经,听到的却是一样样的话:天旱不算旱,人懒连根烂。放骆驼讲的就是勤苦,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天知道。语气里分明满含着得意,一世驼倌的架子摆得足。听话的人目光就软了,再看老麻和老德的脸,像大夏天里暴晒的驼皮,皱得没有了模样。
其实,老麻和老德还有一条没说出来,那就是两家人和得好。
几十年里你来我往,老麻和老德就没有红过脸。牧驼人也有外出的时候,有时候十天半月回不了家。驼群不敢断水,先抓水膘后抓草膘。骆驼是大牲口能喝水,肚子像口水缸,嗓门眼里像安了个泵。一兜一兜地从深井里往出提水,女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支持不住多长时间。咋办?跨上驼背轻轻抖一下缰绳,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去打个招呼。老麻或者老德多一句话都不说,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去,帮助对方的女人打水饮骆驼。有时候娃儿去挺远的滩上拾柴,玩够了才回来,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道道沙梁起伏着远去,天上飘几朵羊绒似的薄云。四周空荡荡的,连一只鸟儿都难得飞过头顶。除过骆驼喝水的声音,四周又很安静。很安静其实又很不安静,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情要发生。事实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是女人不好,也不是男人不好,女人和男人都好。都把人的本分做到明亮处了,什么都好。所以,老麻和老德走的时候很放心,不回头看一眼。
好了整整四十年,不容易。
六月末普查,从大队部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屋先喝烧酒先吃手抓肉,老麻和老德分头招待,排场是早就沟通好了的。杀一只肥羊,羊尾巴要大得占尽风流,再摆上一大桶烧酒。老德帮老麻作陪,老麻帮老德作陪,喝得发热叫劲的时候,老麻和老德捆起来打通关。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就没头没脸了,趴在沙疙瘩后面哇啦哇啦地吐,醒了再做正经事。给骆驼排队点数儿,骟驼仔驼母驼公驼都要分清楚,然后登记造册。等到总数儿出来,一世驼倌的荣耀便也彰显出来了,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人活一世图个啥?图个精神,这就是精神。
先数老德的驼群。一百零三峰,好!登记造册后,有头有脸的人很满意。老德笑笑,老麻也笑笑,十分的默契。后数老麻的驼群,九十九峰,有头有脸的人当然也很满意。老麻笑笑,老德却例外地没有笑。老德为什么不笑呢?问题出在老麻的驼群里突然多了一峰儿驼(种公驼)。有头有脸的人追紧了问,老麻才说了。这峰多出来的儿驼是老麻从北部买来的,花了一千块钱哩。有头有脸的人齐声叫好,重重地拍老麻的肩膀,说是畜种改良很应该,现在上面提倡这个,这叫科学养驼,老麻走在了前头。还要再看看,老麻就将新儿驼牵到众人面前。新儿驼果然威风凛凛气度不凡,体格高大强健,肌肉丰满有力,缰绳抽在浑圆的屁股上,立时怒目大睁昂扬抖擞,全身的毛梢子一根一根炸直,威猛如狮。好眼力啊,不愧是一世的驼倌。老麻得了奖励,奖品很简单,一块青砖茶、一只搪瓷缸子和一条羊肚子毛巾。
老德这次没有得奖。
普查完了又喝酒,老德就有些醉。老德回屋的时候步履踉踉跄跄的,眼神也瓷得厉害。老麻过意不去,要亲自扶着相送,被老德一把推开了。老德说,我没醉,酒醉心明。老麻吓了一跳,摇摇头又笑一笑说,咋没醉?你醉了。再不好多说什么。
老麻定定地站了很久。
望着老德摇摇晃晃的身子过枯水沟,出去最后一道沙梁,老麻才回头进了自家的屋子。
七月的阳光非常暴躁,像扛枪讨债的恶汉。
滩上的青草断了雨水,开始大面积枯黄,那掺杂其中的星星点点的绿色,看上去反倒让人心里有一种凄惶。老麻抬头看天,眼睛绿得淌水,天空却白得像一张麻纸。老麻咽一口黏稠的唾沫,自言自语:下一场透雨吧,有雨有草,我的新儿驼就能派上大用场。老麻的表情里含了热切的期盼和焦虑,直想呼天喊地。女人扯了声叫老麻吃饭,老麻充耳不闻,两眼从苍白的天空兜个大圈子又移到驼群上。围在井槽边的驼群黑压压一片,密得好似不透风的树林。新儿驼站在离水井不远的一座沙疙瘩上,在七月的阳光下傲然地仰着头,状如赳赳武夫。不过,新儿驼的后峰却明显地往一边垮下去,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笔直了,这是正在塌膘的征兆。老麻凝视新儿驼许久,心里就越加慌乱了,急忙掉头去了饲料房,那里还垛下几袋子黄豆哩。老麻要让新儿驼赶在腊月天寒时,那垮了的后峰再笔直起来。这样想着,老麻又很灿烂地笑了。
往后那些日子里,老麻的眼睛里便盛满了新儿驼的身影,而且伺候得十分周到,胜过了亲娘老子。老麻身后背着个装满黄豆的饲料袋子,在朗朗晴空下踢哒踢哒地走,表情生动丰富。新儿驼也不客气,将那黄豆咀嚼得嘎嘣脆响,燥热的空气中弥散着黄豆的香味,惹得在井边等水喝的别的骆驼们鼻翼神经质地翕动不止。新儿驼那充满灵性的眼睛盯着老麻,也懂得用柔软的唇瓣儿舔老麻的脸,老麻的脸上就时不时地挂了丝丝缕缕的黄豆沫儿。老麻很感动,眼里也有一些潮湿。
老麻和新儿驼,一人一畜,构成这年夏日里一道很特别的风景。
冬天如期来临,却又来得格外迅猛寒冷。秋天的最后一场薄雨落下来,雨结成了冰,骆驼蹄子磕在沙梁上梆梆响。
老麻的新儿驼却失踪了。
等了一天没有上井,等了两天还没有上井,老麻就说什么也等不下去了。老麻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老德的女人早早站在屋檐下微笑,说老德出门好几天了,再过几天才回来。老麻心里更加焦灼了,热腾腾的茶没喝一口。后来老麻骑一峰黄骟驼沿着通往北部的茫茫沙海日夜兼程,赶到新儿驼的出生地去寻找,终无所获。回头老麻就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热昏中一遍遍呼唤新儿驼,情形堪称凄凉。女人整天熬肉苁蓉汤给老麻喝,才喝出点精神。等老麻腿上攒了劲走出屋子,那尽给母驼空身子的老儿驼嘴里象征性地喷出一点白沫,尾巴梢子在松垮垮的后峰上抽出一道浅浅的槽儿,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老麻叹口长气,脸面灰塌塌的像阴天的云。
老麻房前屋后又转了几天,能走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慢慢地往开了想,后悔自己当初去北部时,没给老德打一声招呼。新儿驼丢了,也算是报应。老麻还记得老德酒后的那句话,搁在心里沉甸甸的,坠了块石头那么难受,就还想像过去那样找老德说说话。老德的女人是个实诚的人,见老麻一趟一趟地来,脸面上就挂了愧意,说是因为老麻买新儿驼那事,老德心里有气,躲着老麻不见面。老麻怏怏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回头看,期待老德能够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尽了,回了无数次头,身后空空的,只有老麻自己的影子躺在地上,像一根棍子被他拖着走。
那一日,老麻觉得身子困乏,要杀一只绵羯羊补一补虚。开膛拎起羊肚子到屋后的灰堆上倒粪时,就闻见炸荤油果子的香气飘了过来。老麻把汤汤水水的羊肚子扔给女人,挥刀剁下一条羊后腿,提上就往老德屋里跑,怀里还揣了一瓶酒。老麻一头撞进屋里,把老德堵在了炕上。老德躲闪不及,有些茫然地看着老麻。老麻大手抹掉胡茬上的一圈白霜,笑着说,大冷的天,正是喝酒吃肉的日子。往年我们都喝过十场八场了。老德知道推脱不过去,也惴惴地笑了,让女人端来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两个人还和过去一样,端端正正地隔着一张小炕桌坐定了。
老麻从怀里掏出焐热的酒瓶子,老德摇头不喝。老麻不依不饶,先咕嘟进去一大口,这叫先干为敬,老德再不能拒绝了。一瓶酒喝进去,两个人就热了,接着往下喝,都将脸面弄成了一副羊肝,像是还要往外渗血。都揣着心事,酒喝得不够畅快。几十年里他们没有这样疙疙瘩瘩地喝过酒,几十年里他们头一回把酒喝得这样疙疙瘩瘩的。
我不是人。老德的头扎进腿弯里,袒露出一头花白的硬撅撅的头发。
我不该瞒着你去北部买儿驼,就当我一时气短。老麻说。
呃呃,我不是人。老德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混沌地说,我心上糊了驴油,也是丢舍不下一世驼倌的名声。
老麻的心里咯噔一声,经老德这样一说,好像才悟出了什么。老麻深感愧疚,喝尽桌子上的半瓶酒,抱拳说,我也不是人。这次是老麻醉了,按说喝这点酒是不醉人的,老麻却醉了。老麻两眼迷蒙摇摇摆摆地往回走,进了屋才知道自己的胳膊里挎着一只筐子,筐子里是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
开了大春,地气回升,沙漠仿佛一夜之间又变得酥软如初。
湖道里露出浅浅的湿,绽出了一层淡绿的草芽儿,兔子獾猪什么的野东西们鼓躁着发出各种各样的调叫。风也多了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地刮过来刮过去,漠野变得浑黄凄迷。太阳像一颗水水的卵。
老儿驼真的是不顶用了,母驼都成了空身子,肚子里哗啦哗啦响,盛的是冰凉的井水。今年六月末普查,骆驼不但不会增加,反而还要减少,一世驼倌的名声变成了风刮草帽子,脸面要扯进裤裆里去。老麻满脸凄哀之色,深深地怀念那消失了的新儿驼,手抓肉嚼进嘴里缺滋少味。
那一日,老麻腰里扎一块狗皮去收驼群。老麻觉得自己在这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又老了不少,腰也有些塌,身子骨虚弱了,抗不住冷了。就好像一峰没了牙口的老骆驼,还能熬过几个春天呢?老麻上一道沙梁,迎头碰上了几只狐狸。据说出门走路碰上狐狸是不吉利的,老麻的眼前黑了一下。呸呸呸,老麻啐了几口唾沫。那几只狐狸并不理睬老麻的举动,甚至盯着老麻很轻蔑地哼哼了几声,它们知道老麻的手里没有要命的猎枪。那几只狐狸正在慢条斯理地撕扯一具尸骨,不时地发出惬意的骚叫。春天的风像水一样孟浪,能够将沙层下的许多东西淘弄出来,然后很明确地悬置在阳光下。老麻先是司空见惯,后来因为那几只狐狸倨傲的样子惹恼了他,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就大喝一声,冲了过去。老麻心想,要是有一杆猎枪,自己的腰里扎着的就不是狗皮了,而是又暄腾又软和的狐狸皮。
那一具尸骨很明确地悬置在阳光下,同时也很醒目地悬置在老麻的眼睛里。尸骨的血肉经过腐烂和消融,是一种深刻的灰绿色。尸骨上的油已经渗入沙层,并且扩散开去,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乌黑的圆堆,尸骨就悬置在圆堆上面。这样的一具尸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惊心动魄的。老麻迈出去的步履突然变得零乱起来,像喝多了酒,腿脚不听使唤地一步步往前挣扎着,满脑子都是轰轰的雷声。
这是一具儿驼的尸骨。
驼头相当完整,被一种利器切割之后,只让一根黄亮黄亮的板儿筋连着它那颀长而弯曲的脖子。驼头静静地摆在阳光之下,顽强地保持着瞬间凝固了的迷惘和痛苦,以及对浩瀚的大漠的无限向往。
老麻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老麻忘记了流泪,眼睛里渐渐地浸透鲜红的血液,头发和汗毛一根一根炸直,身子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咔咔咔,咔咔咔,老麻的上牙和下牙磕响了,嘴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沫。老麻疯了。老麻变成了一峰冬日里发情的儿驼,向着老德的屋子跌跌撞撞而去。
黑色的云涌动着,越聚越厚,越压越低,继而有不息的雷声和电闪轰轰隆隆地炸响。云遮春阳,雷打春头,夏秋的雨水泡塌炕头。逢的正是十年九旱那不旱的一年,沙漠里的牧驼人迎来了大吉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