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回家后,罐子就待在土屋里,足不出户。
罐子坐着吃,躺着睡,然后读书。他背回来了一大捆书,都是闲书,风花雪月之类的,他躺在土炕上读书的样子,便显得百无聊赖,不像是有什么明确而远大的目标。原本像座烽火台一样死寂的土屋子,却因了罐子的读书,洋溢着一层稀薄的文化气息,甚至还呈现出了一种庄重的氛围。罐子现在是省城一所院校的大学生,书总是有得读的,只要他愿意,这辈子就会有读不完的书。其实,罐子也不很清楚自己怎就真的考上了大学,上高中的时候,比他学习好的同学并不少,待到高考之后发榜,他的名字赫然居上,弄得老师和同学们惊讶不已。父亲就拿罐子当了宝贝,就愿意这样供奉着,似乎是一种默契。父亲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那类汉子,脾气也不好。自从母亲故去之后,父亲的脾气更是变得古怪了。父亲会在长久地沉默之后,目光很凶地空茫着,然后毫无来由地爆发出一顿呵斥。现在,父亲却变得小心翼翼了,在屋里忽闪一下就没了,轻捷得像一只猫。往往,罐子在读书的间歇,只能看见父亲出屋后的半个背影。
这样的日子过去不多天,罐子便感到不那么自在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别的什么。罐子就这样想,父亲发一顿脾气该有多好啊,像一头狂怒的狮子那样。骂上几句也不错,总之,应该弄一点动静出来。现在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屋里空荡荡的。罐子脑海里也变得空荡荡的,手里的书翻得一片纷杂,内容也就紧跟着一塌糊涂了。
若干天后,父亲终于弄出了一点动静。
父亲蹲在小院里磨一把秃朽的镰刀。阳光很白,鱼鳞般连片地投落下来,映得父亲蹴做一团的身影很黑,要不是那团很黑的身影有节奏地摆动着,就是一块石头呢。整个的场景,很像一幅言简意赅的版画。正午的阳光下,锈铁和石头的摩擦断续地响来,有如一只怪鸟坚韧地嘶鸣着,挣扎着。镰刀与石头之间,污浊而暗红的锈水像血一样地漫流。罐子把头探向狗洞似的窗口,先是有些茫然地凝神注目和侧耳倾听,接着就在霍霍的磨刀声中鱼一样地弹跳起来走出土屋,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父亲的身后。
罐子说,我要去芦草谷。
罐子突兀的一句话,把沉浸在磨刀声里的父亲吓了一大跳。
父亲担心地说,你还是看书去吧。
罐子笑了笑说,我要去打草。
2
罐子约了他儿时的伙伴七十子,牵一条黑骟驴往芦草谷里走。打草时节,漠野深处会有另一番景致。天不再亮得那么耀眼,很深的蓝,大朵小朵的云,这时候,你就会觉得羊都跑到天上去了。羊在天上游走,人在地上徜徉,翻了个个儿。一道道沙梁又都是金黄色的,安静得很,千年未醒的模样,像一个沉睡着的老人,懒得连个呵欠都不打。也有风,却极清爽,少了那春月里遮天蔽日的沙暴。白茨草结得樱桃般的红浆果,马莲丛里探出豆瓣样的角籽。这角籽十分机趣,待到熟透了,嘣一声裂开个大口子,猎枪里的沙弹一样弹射出果实,往四下里飞奔而去,惹得三两只雀儿兴奋异常,叽喳着追逐着,得意着这份天赐的饱满的粮食。
罐子,七十子,还有黑骟驴。驴背上驮着他们的帐篷和铺盖什么的。
在秋天的背景下,人影和驴影也都是黑色的,在通往芦草谷的沙梁上悠缓地蠕动着。罐子把书都丢在了土屋里,让书陪伴了沉默寡语的父亲,而他自己却接过了原本是属于父亲的老镰刀,他知道父亲不识字,那些书都成了毫无用处的东西。罐子走在路上,常常俯下身去,掬起一把沙子高高地扬起,金黄的沙子呈扇形散开又悄然地返回大地时,在秋天的阳光下闪烁出一片细碎的亮斑。这个举动惹得身边的七十子张开了很厚的嘴唇,袒露出结实的牙齿。罐子的心境由此而变得澄明了,扬起沙子曾经是他和七十子最初的游戏,就像绽开一串串童年的天真的花瓣。
沙漠里的路很难走,尤其需要耐心。沙地滚烫着,却又酥软如冬日的积雪。黑骟驴已经有点不堪重负了,边走边人样地喘粗气打呼噜,时而甩动几下颀长的耳朵,驱赶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绿头苍蝇。罐子更觉得自己双腿酸软,在省城里上学,走的是柏油马路和校园内种满花草的通幽小径,现在走在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竟有些不能适应了。他不想说人是个日怪的东西这种俗气的话,但人却真是个日怪的东西。七十子就要粗壮得多,长年累月在沙漠里走,浑身黝黑。罐子则白,就显出了他的某种斯文,大约还是文化这种东西在发生着作用。罐子现在大小是个知识分子了,七十子却没有进过一天校门,这就是差别,他不想使用天壤之别这个成语,更主要的还在于他不想伤害七十子,七十子曾经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这种想法很真实。行走在家乡的漠野深处,罐子很愿意想一些与书无关的问题,既不庞大也不芜杂,他要让自己变得轻松起来,明朗起来。
到了芦草谷,太阳已升至头顶上方,人影驴影都开始往脚跟处聚拢,黑黑一个砣,又像一摊墨汁浓得化不开。天的幽蓝淡化了许多,就平添了几分燥热。再看黑骟驴胯裆里大汗如注,四条腿儿乱颤着摇摇欲坠。两个人急忙卸去驴背上的驮物,然后歪斜在沙梁上喝茶水嚼干粮,滋养精神。
坡下就是芦草谷。
这沙谷其实是个宽阔的湖道,成因是骤然暴发而宣泄的洪水,大气磅礴之后便留下了这湖道。芦草谷西东走向地蜿蜒着,蜿蜒且宽阔,那态势便要多出一些生动。被大水覆盖过的沙谷,芦草长得十分旺盛,满谷的碧绿之上浮荡着一层洁白的芦穗,似有千万只蝴蝶飞舞,像漫天雪花飘白。那穗头也不一般齐整,有的昂扬,有的则勾着头,却都要徐徐地摇摆。阳光呢,不遗余力地扑落下来,亲吻着每一根草叶时,就被撩拨得扑朔迷离了,像是整个的世界都摇晃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开来,芦草谷又是在低吟浅唱了。这就是芦草谷,大漠深处的芦草谷。你是阳刚呢,还是阴柔呢,这样的答案还真是不好确定。只是,没有大道也没有小路,芦草谷被一道道起伏的沙梁袒护着,得天独厚。
罐子一时看得痴迷。痴迷而忘情,甚至多情。
这里和省城里的喧嚣和嘈杂截然不同。相形之下,芦草谷仿佛不曾食得人间烟火,散发着大自然幽远而古老的气息。罐子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确认自己在暑假里的这个选择很正确。罐子就兴奋了起来,下学期开学后,他要写一篇有关芦草谷的文章,拿到校报上发表。这样想着的时候,罐子觉得就有一股芬芳沁入了肺腑,幽幽而悠悠,漾漾而扬扬,心底里已经泼了墨,要恣肆地挥洒了。
芦草谷,生命的谷。罐子说。
七十子回头说,你说啥?
罐子说,没啥。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女子,也牵了一条骟驴,白骟驴。白骟驴身上驮着和罐子和七十子相同的物件,帐篷和铺盖什么的。七十子首先看见了,眼睛猛然一亮,噢一声大叫,接着就笑,笑得龇牙咧嘴,笑得十分难看,那夸张的模样就像攒足了劲要咬人似的。罐子却有些愣怔,事先没有任何预感,这女子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像一朵在阳光下迎风摇曳的一种叫猫儿油的花,纤巧而溢满活力。七十子起了身去,帮这女子卸下驴背上的驮物。当这女子从身后的驼毛褡裢里抖落出一颗青衣翠皮的小西瓜时,罐子同时看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射向了自己。
罐子的脸迅急地灼热了一下,这个女子是狗狗么?
就是狗狗。
狗狗。
狗狗就笑模笑样、大大方方地在距离罐子两步远的沙地上坐定了。
好长时日不见,也不去屋里坐坐?狗狗的开场白是这样开始的。
罐子笑了一下,有点隐忍,想不出要去屋里坐坐的什么理由。罐子也知道去屋里坐坐根本不存在什么理由,狗狗是他儿时的另一个伙伴,这还不算是理由吗?这是很好的理由,顺理成章。他们三家离得并不是很远,以每家的黄泥土屋为点,大约能画出个等边的三角形,而芦草谷就在这个等边三角形的正中。什么叫逐草而居?这就是了。如果说三家的黄泥土屋组成了一个锅庄,那么芦草谷就是这锅庄里的篝火,绿色的燃烧的篝火。各家的大人逢年过节怀里揣着烧酒瓶子转,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醉倒在谁家的土炕上,蒙眬中也会开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玩笑。玩笑是醒酒最好的佐料,一笑而了之,都不往心里去,都将朴素的人情做到明处,那交往就厚道了。大人们的密切其实给孩子们提供了机会,三天两头凑到一处,司空见惯的游戏会让他们同样顺理成章地亲近起来。这又只限于少年时代,像淙淙流淌的小溪,澄亮得可以看见水底的一切。
问题是,这一切又必将成为过去,而且会越来越遥远。
自从罐子走向省城走进大学校园,令他刻骨铭心的似乎并非千里之外的家乡和儿时的伙伴,而是某种不平等,他首先学到的恰恰是节制和分寸。罐子的沉默和谨慎,被他的同学讥笑为一种土得掉渣的深沉。最初,他还要很认真地进行一番辩解,以致面红耳赤,后来他发现这样做愚钝而多余,别人从来就没拿他当回事,眼睛都是从他的头发梢上越过去移向别处的。这对罐子的打击挺大,他不再解释什么了,只是暗自等待着一次可能改变的机会,而这种等待又是那样地不确定,他知道等待的结果是没有结果。毋庸讳言,他是同学中属于最底层的那类人,得到一些歧视也在情理之中。校园里,同样也不缺乏所谓看穿一切的同学,整天吊儿郎当行为怪异。玩世不恭其实也是一种境界,罐子却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反而变得敏感了,也细腻了。现在见到儿时的伙伴狗狗,罐子没有像七十子那样喜不自禁,没有粗声大气地笑出声来。这样的笑,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奢侈。
罐子只是说,你也是来打草吗?
狗狗嘿儿一乐,我不来谁来?爹找牲畜去了,十天半月都转不回,娘也病了,我就来了。这一连串解释本无必要,甚至还有些饶舌。无疑,狗狗在罐子简约的礼节性的问候中,享受着被儿时的伙伴认同的幸福和快乐,自我感觉很好。
当然,罐子还是有一点感动。
这时辰正是夕阳将坠之际,已经退却炽热的阳光柔软地穿过草梢儿,一丝一缕地投落在狗狗身上。狗狗的侧影抹着橘黄的阳光,看上去有些虚幻,却又被融糅在一起,使狗狗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上那层茸茸的汗毛都清晰可辨。罐子无语,脸上继而浮出了一点抑郁的神情。狗狗自然不会识得罐子正在想些什么,似是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罐子想的是,狗狗所有的日子都要在连绵叠峦的大漠深处挨过,虽说是儿时的好伙伴,命运却让他们有一次大的分野。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不可更改。罐子对狗狗的恻隐是真诚的,他也想象不出从此以后相互之间还会有什么联系。罐子那抑郁的神情于是又成为一种无辜的喟叹,慵倦使他闭上了那狭长秀气的眼睛。
狗狗打开了那颗青衣翠皮的小西瓜。
狗狗做得不急不忙,用食指的指甲在西瓜上掐出一道月牙形排列的细缝儿,右手动作得轻巧而舒缓。不过,狗狗的指甲缝里都是黑的,那肯定是一些羊屎之类的东西。她家养着一大群羊,日子过得富足,指甲缝里嵌进去一些羊屎没什么好奇怪的。西瓜皮上渗出了清亮亮的水汁,狗狗将小西瓜放在膝盖上轻轻磕一下,小西瓜就在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中分为两瓣了,呈现出血红的瓤和黑色的籽儿。这是一个舒缓的也很朴实的过程,将一个女子内心的善意具象地显现在了两个男子的眼前。罐子的眼睛里含着欣赏的意味,而七十子的目光很像刀子,近似于猫捉老鼠。七十子盯着小西瓜的样子很饕餮。饕餮,这是一个非常生癖的词语,罐子是在读书的时候偶然撞上的,有些惊异,汉语词典里解释为传说中的一种凶猛贪食的野兽,他就顺便记住了,也很想使用一次。现在用上了,却又显得生硬也不合适,罐子觉得这还是一种伤害,好在饕餮尚有另的一解,比喻贪吃的人。七十子是个贪吃的人,这样就好多了,罐子心里也轻松多了。
西瓜的一半给了罐子,另一半给了七十子。
狗狗自己不留,然后眯起眼静静地瞧,那样子仿佛面前端坐着两个淘气馋嘴的孩子。罐子说,很香很甜。七十子说,不够一泡尿。这两句评价其实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狗狗一律表示接受,就笑出了声。等到狗狗笑过了,天也紧跟着黑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两顶白色的帐篷在七十子和狗狗的大呼小叫中支撑了起来,像两朵洁白的硕大的蘑菇。
3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打草。
秋天的阳光很好,不慌不乱地抚摸着芦草谷,抚摸着草丛中有节奏起伏的三张年轻的脊背。三张脊背紧挨着,呈一线往草深处蠕动。在若有若无的秋风中,芦草谷里弥漫着很特别的味道,罐子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或比喻。打草的时候,罐子就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像是被一件很大的事情困扰着。他没有进过芦草谷,也没有过打草的经历,都是第一次,这又让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仿佛欠下了人生重要的一课。现在他要补上这一课,又像是一种必然。他要把这些都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去,让城里人去阅读去感受。罐子再次觉得他在这个暑假里的选择很正确,这会使文章的立意和内容变得崇高和充实。
罐子站在茂密的草丛中,又开始回想一些远在省城里的大学校园里的事情。和他住在一个宿舍的五个同学中,有两个在疯狂地追逐女孩子,还有两个在写诗,写得昏天黑地鬼哭狼嚎,那诗听起来却像一只秋天的蚊子在头顶上沮丧地盘旋,找不到可以噬血的地方。罐子沉默着走出房间,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因为省城在北方,校园里有很多白杨树,树梢在早已经被污染了的天空中颤抖不止。白杨树叶子的两面截然不同,正面是墨绿色的,背面却是灰白色的,在雾蒙蒙的阳光里闪烁不定,倒像是挂着一树的碎银。罐子断续地重温着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就觉得那赞美毕竟是高远了些,目光能及,思想却攀援不上去,他想到了这样一个词语:距离。而这个词语又无时无刻地充斥在自己身边,这又令他黯然神伤,无力地垂下了头去……
嚓嚓嚓,镰刀飞飞。
刷刷刷,成排的芦草被割倒。
草丛里蓄满了热量,这热量也太过浓烈了些。草倒下去的瞬间,热量便哄一声腾空而起,直扑罐子的眉目,很像一个个厚重的大巴掌搧过来,带着不可抗拒的质感。汗珠滴落在镰刀上,发出一声很微妙的撞响,汗珠被灼干后,刀面上会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圆痕。圆痕的边缘呈放射状,异常地精致。罐子不由得又想起了一位先锋派作家的小说《鲜血梅花》,讲的似乎是一个浪漫的复仇的故事,那个主人公身背一柄饮血的寒剑四处漂泊,却志存高远要走遍天下。罐子手里握着的只是一把秃朽的镰刀,与饮血的寒剑唯有的共同之处是都满含着古老的铁元素。
打草的时候,罐子的思想有些游离了,常常与打草无关。
他的身后,情景已有很大的不同。七十子和狗狗割倒的草排又密又壮,摆布得非常齐整,延伸得笔直,像是经过了某种艺术处理。而他自己的呢?弯曲着稀疏着,草茬子高低不平而且遗留了不少草棵。那些草棵躲过罐子的刀口,疏离地挺立在阳光下,一副倨傲不羁的模样。
罐子已经远远地落后于他的两个伙伴。
割倒的草紧贴着生生相依的大地,它们都无怨无悔地贡献了自己,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姿态横陈在阳光之下。割倒的草被风干得很快,要随时码实垛起,才不会被逐渐多起来的秋雨浸泡糟蹋,更重要的是垛好的草到冬日仍然能够保持绿色,羊吃了肯长膘。这是经验,牧人会看得很重,也就毫无例外地传到了七十子和狗狗这里。这三家的草是应该分开来垛的,分开来垛合情合理。问题在于这样做的结果,罐子的草垛就成个鸡窝了,鸡窝一样的草垛养活不了几只羊。罐子刚开始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却已经是精疲力竭了,无力得像一只乏羊,那握在手里的镰刀摆弄得很没有样子,虚幻地晃来晃去。几天之后,罐子站在草丛里的举止,就只是一种象征了,没有实质的意义。
面对鸡窝一样的草垛,罐子有了现实的苦闷。
不怕嘛,你怕啥?你罐子将来是城里人,羊都不要了,还要草垛干啥?七十子说。七十子很得意自己的草垛,他的草垛最大最结实,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威风凛凛,居高临下地藐视着罐子的草垛。
七十子把罐子那个鸡窝一样的草垛看都不看。
4
歇息时,三个人是坐在一起的。
狗狗没说什么。狗狗后来才对罐子说,伸开手我看看。罐子受了惊吓似的往回缩,狗狗像夺一截木头把罐子的手夺了过来。罐子的手就不得已地伸张开了,几串葡萄大的水泡透着明亮,很不规则地排列在掌心里,周围早已红肿,而且出现了明显的溃烂的征兆。狗狗嘘了一口气,从很黑的头发里抽出根发卡挨个挑开水泡,清澈的凉爽的汁子鼓涌而出,然后过渡到狗狗撩起的一角衣襟上。两个汉子许久无语,整个芦草谷都静默得悄无声息了。罐子是想着说一声谢谢的,又认为不合时宜,说出来让自己都感到虚假。罐子就没有动,让最后一颗水泡破灭了。狗狗的一角衣襟上重叠地泅出一朵湿漉漉的花,却是让罐子手上破裂的汁水浇灌出来的,是不是不可思议啊。
罐子笑了笑。
七十子也笑了笑。
七十子跳起身走了,蹚过一道沙梁,黝黑的背影晃了晃就不见了。七十子一离开,罐子反而觉得自己被一个什么东西悄悄地监视着,很不自在。他还没有和异性独处过,缺乏这方面的任何经验。他也不想和狗狗这样单独在一起,主要是无话可说。罐子就想着怎样离开,最好的理由是接着挥镰打草,捏一捏右手竟然疼得揪心。我要是左撇子该多好,罐子突发异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罐子的视线停顿在鸡窝一样的草垛上,由愁苦而忧郁。狗狗呢,半跪半盘腿地坐在一边,她也在注视着那个鸡窝一样的草垛。微风吹拂着狗狗额前的一缕垂发,一波一折的。罐子无意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心里说,狗狗你这样地注视我的鸡窝一样的草垛,是什么意思?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罐子甚至觉得这很可笑。
七十子去了许久才转回,这样,三个人又恢复了此前的格局。不同的是,七十子很不愿意保持沉默。罐子的耳畔便如雾地袅袅着,注入了两个伙伴很乡土的笑闹。
往下的场景,让罐子目瞪口呆。
这就是,狗狗大模大样地给七十子掏起了耳朵眼儿。
七十子差不多把半个身子都躺在了狗狗的大腿上,脏蓬蓬的头靠在狗狗的胸处,半张着的嘴都被挤得改变了形状,抽扯着的嘴角与微闭的眼睛几乎连到了一起,使得精壮黝黑的七十子更加丑陋不堪。但能看得出,丑陋不堪的七十子已经是十分惬意、十分舒坦了,像抽去筋骨后的一条狗一样一片瘫软。狗狗便俯下身子,让一根草棍儿在七十子的耳朵眼儿里进进出出,不时地拨弄出一些耳屎。耳屎是一种油腻腻黄恹恹的物质,非常令人恶心。狗狗却掏得十分专注,那样子就不是在掏一只脏污的耳朵,而是绣一朵花。罐子倏忽想起,少年时候的他也曾以这样的姿态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用的是一根精巧的银耳勺,母亲说,耳屎不能掉进嘴里,不小心吃了会变成哑巴的。人吃了自己的耳屎为什么会变成哑巴,他问过母亲,母亲始终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罐子正是属于话少的那种人,小时候是不是吃了一点自己的耳屎?母亲早已离开人世,静静地沉睡在浩瀚漠野的一道沙梁之下,几年后,母亲那小小的坟头也被沙暴扯平了。然而,母亲的音容存留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如昨。罐子的内心开始浮荡着一种不安,这个时候,他忘了鸡窝一样的草垛带来的忧郁,感到的又是一种更加刻骨的孤独和寂寞。
罐子在这现实的一幕中,无言地起身离去。
5
狗狗和七十子就有了一番嘈切的私语。
狗狗说,罐子的草垛像个鸡窝。
七十子说,就是个鸡窝嘛。
狗狗说,罐子愁得不行,罐子的手上都打了水泡,罐子再也捉不住镰刀了。
七十子说,他是城里人了,还在乎啥的草垛不草垛?
狗狗说,城里人也要过日子。
七十子说,城里人过的是另外的日子。
狗狗说,罐子眼下还不是城里人。
七十子说,将来是。
狗狗说,把三家的草垛合了吧。
七十子说,他能到城里去,我把草垛搞大一些有啥不应该?
狗狗说,合了吧。
七十子说,这咋能行?
狗狗说,就合了吧。
七十子说,罐子的草垛可是个鸡窝。
狗狗说,我往后经常给你掏耳朵眼儿。
七十子说,真的?
狗狗说,真的。
七十子说,你要对我好。
狗狗说,我对你好。
七十子说,你咋哭了?
狗狗说,我高兴。
七十子说,你笑一个给我看。
狗狗说,我想哭。
……
6
三个草垛就合成了一个草垛。
罐子本不愿这样,这太突兀,太没有道理可言,也惊异于七十子的宽容。尽管罐子并不知道狗狗和七十子那番嘈切的私语,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难堪和尴尬。这是一种施舍么?施舍之于他罐子总不是一件很敞亮的事情。但是,狗狗和七十子都很坚持,大胆而又果断地这样做了,让罐子不知该说什么。
草垛越码越高。
草垛其实还绿着。正好有一团云泊在那里,天蓝,云白,绿色的草垛像要升进云端里去,像要升进羊群里去。码草垛的时候,三个人还是要有分工的。狗狗毕竟要轻巧一些,义无反顾地坐到草垛上去,承接抛上来的草捆子。狗狗是跪着的,一层一层地往高处跪,配合得极为默契。罐子试着抛了七八个草捆子,有五六个抛得不合格,升到草垛的半腰时就夭折了,草捆子无奈地落了回来,着地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像是被摔疼了。这样的活只能是七十子的,他咳唷着,节奏着,也振奋着,身子拘缩一下再拔高一截,然后双臂抡出个半圆,草捆子就刷一声飞走了。脱手的草捆子突然像鸟一样长了翅膀,欢快地飞进狗狗的怀抱里。
罐子这个时候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多余的人。
罐子只能无助地站在草垛旁边,先是惊讶着,后来喉咙里就有些痒,涌动着一种共鸣的东西,在七十子的咳唷声中流连忘返。这是音乐,音乐是有旋律的,音乐的旋律反复碰撞着自己。这阵子,狗狗已经让草垛抬举着升到云端里去了,那轻巧的身影就愈发地小了,变成了一只玲珑的精巧的小鸟,令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飞走,甚至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想想,这样的一个草垛该有多么的高大呢?
罐子抬头仰望,眼前突然掠过一缕梦幻般的色彩,映现出一道奇异的风景。一个女孩子翘着一双扎着蝴蝶结的羊角辫子,坐在高高的草垛上,唱着一首久违了的童谣。
罐子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