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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福子

蹚一条枯水沟往西去,走四五里路,就到了福子家。

牧区地广人稀,这样的距离要算是住得很近的了。我家住在枯水沟的东头,福子家是我家的邻居,相互之间来往得多了,关系自然处得好。福子大我两岁,以哥相称,合情合理的事。有所不同的是,福子小小年纪就担当起了劳动养家的重任,说句不中听的话,他像电影里描写的旧社会给地主扛活的小长工,背柴、拾粪、打草、放羊,啥活都得干,忙起来真的是两头不见亮。福子的食量也大得惊人,酸羊奶泡黄米干饭,一顿能吃三老碗,有时候再添上半碗家人吃剩下的锅巴,未了还要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跟擦洗过的没两样。福子舔碗的功夫,已然够得上炉火纯青了。福子的婶娘就曾经不无忧虑地对我母亲说,这个娃子该不是饿死鬼转世的吧?太能吃,吃得锅底儿都漏了。我母亲就劝说,苦重活累,能吃是好事,再说了,吃不穷穿不穷。话不投机,福子的婶娘听了一脸的不高兴,我母亲便不再多说什么。

福子食量大,身上却不长肉。在我的记忆里,福子身上的每一样都显得长,长头长脖子,长胳膊长腿,大概是重心不稳的缘故,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是和谁闹了意见后拂袖而去。福子的手也是过了膝的,这个特点留给我的印象似乎更深一些。后读《三国演义》,方才知道那个刘备不仅双手过膝,还两耳垂肩,福相。福子却是一对显眼的招风耳,名字里有“福”,也是名不副实,徒有虚名罢了。这被他短暂而凄苦的一生所证明,此是后话。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福子当然是有娘的。福子的娘却跟上别人跑了,据说是蹚过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跑到大后套去了,那里的土地肥沃,而且是黄河水自流灌溉,盛产米面和胡麻油。福子跟没娘差不多。于是,福子小小年纪便蹚出腾格里沙漠,从遥远的河西走廊的农村来到阿拉善高原牧区,投奔二十年前就嫁到这里的婶娘。初来乍到,感觉天大地大,地上不长一根麦子和包谷,房前屋后也不见一棵树,他就坐在后墙下面对着漠野痛哭,像一只离群落伍的孤雁。婶娘看见福子竟然不懂起码的规矩,寄人篱下还这个样子,就神情淡漠地说,茄子是吊大的,娃子是哭大的,等你哭够了,还得认我这个婶娘。

福子曾朝着老家的方向跑过一次,跑到太阳西沉时,又饿又累。那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还能听见周围有狼嗥,令人头皮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福子正在不知所措时,看见前面有一处昏黄的光亮,就直奔了去,心想喝上口水再走,脚在自己的身上长着,就不信走不到老家去。福子没想到的是,自己昏天黑地转了一个大圈子后,又无奈地转了回来。进门的时候,婶娘刚好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端上桌,屋里肉香弥漫。婶娘似笑非笑地说,进门碰上肉,强过看娘舅,娃子,你好福气呀。福子当时就傻了,站在屋里动不得了,鬼使神差一般。福子从婶娘那一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恼怒,却又一下子从心底里渗出了伴随着寒凉的怯意,他终于知道婶娘的厉害了。

这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抓羊肉,让福子吃得心惊肉跳,刻骨铭心。

婶娘待福子不好,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总归是有了落脚的地方,饭也能吃得饱,福子从此不再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只是太寂寞,没有可以敞开了心扉说话的人相伴,尤其是面对婶娘那样一副不冷不热的脸面,福子总感觉牧区的光阴实在不好熬。过些天,福子在背柴的间歇,提心吊胆地到我家里来坐上一阵,怕被婶娘看见了多心。除了我家,福子又没个别的走处,实在是孤单得很。那时,我已经跟了出嫁的姐姐在百里外的盐湖小城上学,福子只能和我父母说说话,我父母就好言相劝,实心实意地安慰一番,然后让他早些回去。福子盼着我放假回家,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在盐湖小城,我也会经常想起福子,想着想着,假期就到了。

那时候的假期,无忧无虑,基本上没有作业。我便和福子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在背柴的间歇放心地玩耍。我每次往屋顶上那么一站,有感应似的,枯水沟西边就有了动静。过一会儿,福子那长条条的身影就出现了,一甩一甩地往滩里走去。我随后也跟了去,两人见面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对此,福子的婶娘还是认可的,并不怎么干涉福子的出行。当然不能白白地玩耍,是要付出代价的,回家时必须背上一捆柴。

福子的柴捆很大,很沉重。

柴捆边上先掏个坑,福子坐进坑里才能将柴捆背起来。福子背着柴捆的样子令人担心,他身子佝偻着缓慢地前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像根细长的木棍子被压进地里去,再也拔不出来。他家屋前的柴垛大得像一座小山,够得上巍峨,柴多得怕是一辈子都烧不完。面对这样的柴垛,尤其是想到这是被福子用自己瘦弱的身子,长年累月从野地里背出来的,我是有一些汗颜的。我只不过是找一个玩耍的理由而已,父母也不在意,不指望我也像福子那样,把家里的柴垛背得小山一样大。我学习好,差不多每学期都能捧回一张奖状,贴在墙上让父母当画儿看。我也就毫不害羞地偷起了懒,每次背回的柴不够烧两顿饭。母亲有时也会拿福子和我进行比较,看看人家福子,一个顶三个,说我背回的柴只够搭个鸡窝什么的。母亲笑眉笑眼地说过后,从锅里拿出四颗煮熟的鸡蛋,两颗给我,两颗留给在屋外劳作的父亲。母亲养了十几只鸡,自己却不忍心吃一颗鸡蛋。是母亲不喜欢吃吗?当然不是的,只是我那时少不更事,对此没有心存反思罢了,感恩更是谈不上。

和福子相比,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福子其实也上过学的,在老家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据福子自己说,不让他上学的那天,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头把家里的门板抠出了一个深坑;如果不是母亲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他就把门板抠出个大窟窿,然后像一只狗那样爬出去,再也不回去了。父亲得病去世后,母亲苦撑了些日子,家里穷得就剩下两张嘴了,实在撑不住,母亲只得咬紧牙关往前走一步,改嫁了,对方虽然是离过婚的,家境却不错,条件是母亲的身后不能拖个没用的油瓶子。说来说去,还是你娘不要你了。我说。福子摇一摇头说,我娘难得很,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不让我上学,也不会祈求让远天远地的婶娘收留我。

有一次到滩里玩耍,福子突然心血来潮,拿出他的课本给我看。

三年的课本竟然被福子保存得很完整,也很干净,边边角角没有一点折磨的痕迹,和新书相差无几,只在扉页上很工整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打开其中的一本书后,一束金黄色的沙枣花露了出来,像一串小巧玲珑的铃铛。沙枣花早已经干了,但还留有那种特别的香气。福子说,这是他从老家的学校里摘下来的。校院里长满了沙枣树,每逢五月,校园里花香扑鼻,很多小鸟落到树上,就像在教室里读书的学生那样,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课本太新,这让我觉得奇怪,让我产生了疑问:你可能没念上几页吧,只会写上自己的名字。福子就十分的不高兴,受到侮辱似的站立而起,头仰得老高,将脖子伸得更加的细长,然后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放声背诵课本中的文章。很重的方言,还有极为肃穆的神情。二十多年过去,我忘了福子当年背诵的是哪一篇课文。不过,那一幕却又永久地存留在我心里,拂之不去:天高云淡,没有南飞的大雁,天地之间一派静寂,一个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少年,面对着广阔的原野和浩渺的苍穹,诵声琅琅。

那天,福子哭了,诵声在哽咽声中缓缓中止。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幕,便觉疼痛难耐。我当然知道那时的福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少年一样,有着纯真的梦幻以及对未来的理想。福子瘦长的身体里同样也有上苍赋予的真实的灵性。问题是,我们都在长大。正如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将记下“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生上的生活”。

令福子和我都没有想到的是,福子在旷野里朗诵课文的举动,却被他的婶娘发现了,终于惹恼了这个很有心计的长辈。后来,福子的课本被婶娘当着他的面一张一张撕开,抹上浆糊后花花绿绿地贴了袼褙。袼褙又被婶娘裁成全家人的鞋底,纳上密密麻麻的针线踩在脚下走来走去。福子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十分珍惜的课本,怎样在婶娘的手里变成一双双鞋底的,这个过程在福子的眼里绝对是惊心动魄的,甚至如雷轰顶。在这个过程中,福子始终没有吭一声,却因此大病了一场。等我再次见到福子的时候,人就变得木讷了,像是患上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痴呆症。福子和我在一起,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眼睛死盯着某一处地方。福子的眼里其实是空着的,没有任何闪烁的光芒,难得地笑一下,也是很神经质的那种神情,瞬间即逝。我只得无声地离开,从福子身边走过时,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怅惘。

从此,福子就不再和我玩耍了。

福子只是低头干活,而且更加地勤谨和刻苦。福子的婶娘很满意福子一声不吭、闷头劳作的表现,曾在母亲面前不无自豪地说,那娃子可学乖了。母亲有些担心地说,那娃咋就不说话了呢?福子的婶娘又很不高兴地说,天地良心,我这个当婶娘的可没动过他一指头。母亲赶紧躲开去。

福子就这样行走在漠野之间,早出晚归,前面赶一群羊,身后背一捆柴,逐渐长高了的个头看上去像一根秋后的高粱秆子。

我高中毕业先是回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后来考上大学,身边又有了诸多朋友。躺在拥挤不堪的宿舍里,夜深人静时,也会偶尔想起远在家乡的福子,想一想而已。大四那年暑假,同学们都开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分配奔忙,我只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回家。我想和父母多处一段日子,尽管去向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参加工作后,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很少。我回家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福子死了。

福子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大队部的民办小学要搬迁了。大队部新买的东风卡车就停在学校的一堵土墙下,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司机和一伙干活的人歇息下来,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不知为什么,那卡车突然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福子当时正站在那堵土墙下。卡车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的人这时也站起身,开始大声地呼喊,让福子赶快离开。福子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像是什么都听不见,眼睁睁地瞧着让卡车将自己挤成肉饼,竟没吭一声。福子七窍流血,其状惨不忍睹,令在场的人数日后仍心悸不安。福子当时是能够逃离的,时间完全够用,只要往一侧迈出关键的一步,就可以了。

福子就是不动。

福子结婚还不到五个月。

福子媳妇却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健康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