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犊子撒欢马儿叫……
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大概还记得这首活泼欢快的牧歌。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牧区是养羊的地方,羊多,自然盛产羊毛。羊毛的一大好处是能够擀毡,毡匠这个行当便应运而生。我们牧业大队的毡匠姓李,一个矮个的孤老头子,约摸五十岁,还有些驼背,显得瘦小,有趣的是常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平时很少说话,沉默的时候多,虽然不苟言笑,面相却和善。
我们大人小孩都叫他李毡匠。
李毡匠是个踏实的人,别的不干,专事擀毡这门古老而原始的手艺。因此,李毡匠擀下的羊毛毡很瓷实,也够斤两,支棱着竖在地上像一面墙。有人买毡的时候是要用秤称的,将毡捆个卷儿搭到铁钩上,秤砣直往上翘,买毡的人就咧了嘴笑,扛着毡满意而去,没有回头找麻烦的。李毡匠擀的毡无论大小,都不忘在毡角留下一个鲜明的记号,用的是一小撮黑羊毛,白纸黑字似的。图案很简单,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圈,像一个躺着的“8”字,有的也像一副缺了腿的眼镜框,并不是很规范。用现在的话说,是商标,有谨防假冒伪劣的意思在里头。当然纯属民间行为,用不着到哪个相关的部门登记注册,只要牧人认可就行,没谁去刻意追究。那时候的人心眼儿都很实诚,实诚得跟秤砣一样,还想不到用造假的方法赚钱,有货也不愁卖不出去。羊毛毡的确是好东西,当地的牧人娶媳妇或者嫁女儿,都要买上几条羊毛毡,而且指定是李毡匠擀下的,图的是经久耐用。都说李毡匠擀下的毡能蹭蹬一辈子,等到把毡蹭蹬烂了,生下的儿女也紧跟着长大了。这话说得实在,既朴素又大气,而且不乏诙谐和幽默,主要是经得起反复推敲和琢磨,比现在那些蹩脚的广告词不知要好过多少倍。
毡房设在大队部西墙下一间简陋的土屋里,看上去很不起眼。
牧人把成捆的羊毛交来,过了秤后就垛进毡房里,一直垛到屋顶的椽子上,屋里多半的地方就让羊毛给占领了。这样一来,毡房在白天黑夜里都散漫出一股浓重的膻骚气,有人经过时甚至呛得直打喷嚏,很不受用。你想啊,那半屋子的羊毛都是从一只只活羊身上剪下来直接送到毡房的,没经过任何技术方面的处理,那膻骚气就格外地厚重了,让放了一辈子羊的牧人都忍不住从鼻腔里弄出点动静。李毡匠却不是这样的,执着地置身其中,仙人醉酒般地痴迷着,深嗅着,像是还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快感。李毡匠那些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待在毡房里,忙起来足不出户,人是极勤恳的。每逢这种时候,就很少有谁能想到李毡匠,仿佛他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台擀毡的机器。当然了,要找也是极容易的,想都不用想地往毡房那边去,拐过墙角响亮地喊一声,李毡匠准在。于是,李毡匠就头顶着一些乱糟糟的羊毛出现了。
擀毡的头一道工序是弹羊毛。
据说那弓子是用最好的水渠柳木头做的,足有丈长,又笨又重,一个壮汉拿起来都要很费些力气。弓子让房梁上一根垂落的粗绳吊着,恰到好处地悬在李毡匠的胸前,悠悠地摇晃,摇晃中隐隐地透出一股霸气,很凛然的样子。指头粗的弓绷子用牛筋交织而成,绑在弓子的两端撑得笔直,琥珀似的黄亮透明,用指头拨一拨弓绷子,立即发出一声轰响,像底气十足的男中音。这声音其实不大好形容,我听来听去,就认为用“嘭空”二字最准确。
嘭——空——
并不戛然而止,尤其是那个“空”字,必定是要有余音的,随着弓绷子的颤动缓缓地弱了去,余音袅袅,颇觉得意味深长。那声音真的是玄妙,有一种古典的音乐在里面,令人肃然起敬。这么说来,李毡匠显然就是这古典音乐的演奏者了,很不平凡。再看李毡匠本人,是那么的镇定自若,神情确乎也是端庄的,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绝无浮躁之气,然后行云流水般地弹拨着牛筋的弦丝,如入无人之境。在连续而富有节奏的“嘭空”声中,弹床上原本脏得黄兮兮的羊毛便变得轻飘了也灵动了,以致白似雪、絮如云,越积越多,淹没了瘦小的李毡匠。
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李毡匠突然伴着曼妙的乐声,闲云野鹤般地离去了。
那时,我刚到大队部的民办学校当教师,两样兼顾,既教语文也教算术。不到二十个孩子,很薄的两本书,感觉意思不大,就有些心不在焉。闲来无事,我就常到毡房那里去,去了并不进入,也不给李毡匠打声招呼什么的,只是静悄悄地立在门口静观和聆听,无聊之余,似是无意地被那“玄妙”之声浸润着。李毡匠知道我在门口立着,偶尔抬起头,拨开弹好的一堆羊毛,朝我很温和地笑一笑,笑里也没啥更深的内容。我也笑,主要笑他的模样。大热的天,李毡匠赤裸着的上身和头脸落一层细碎的羊毛,只露出两个黑眼窝和一张嘴,像一只竖起来的绵羊趴在绷床上,样子多少有点儿滑稽。幸好是在大白天,一切昭然若揭,要是在有月亮的夜里遇上李毡匠这个样子,准能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
嘭空。
嘭空——
弓声响来,悠悠。
如果赶上任务紧的时候,这弓声是彻夜不停的,便就是悠悠而幽幽了。尤其是在夜里,这弓声像一只失恋的鸟在深夜里绕树,一匝一匝,不忍离开。我有失眠的毛病,经常犯夜,李毡匠弹羊毛的弓声又刺激得我浮想联翩,包括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让那见不得人的泪水悄然地湿了枕头一角。奇的是听过一些时日后,倒能睡得香甜了,不听反而睡不着。也有梦,大多是天一亮就忘,脑子里一片空白。
毡匠是个苦活累活,吃的是力气饭,尤其是面对一堆又一堆羊毛时,要耐得住长久的寂寞和无聊,这是谁都心里明白的。凡是断文识字或有点别的能耐的人,都不愿意介入这个枯燥无趣的行当。李毡匠为什么要倾尽一生当毡匠,我们不得而知,也没谁去追究问个明白。李毡匠果然不大受人看重,面对他的时候,人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淡漠,开会学习什么的,从来没有他的事。那年月运动多,遥远的牧区也不例外,运动几乎是一个紧接着一个。大队部就经常派出几个队干部,把牧民从各个牧点召集回来,白天黑夜地开会,许多牧民尽管有意见,却不敢明确地表示出来,上面说是“抓革命促生产”,他们只好窝着火皱着眉头应付。李毡匠却是个例外,可以大摇大摆地游离于运动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擀他的毡。不知道李毡匠对此有没有“失落”的感觉,很可能是没有的,即使有也不好多说什么,保持沉默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么,“嘭空”的弓声让李毡匠进入逍遥的境界了吧?
弹羊毛只是第一个阶段,还算不上最苦最累。最苦最累是在擀毡,很实质性的。弹好的羊毛要一层一层细致地铺展匀称,然后用竹篦子夹住捆成卷,卷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这要视毡的厚度和长度宽度而定。这一阶段基本上用的是脚。卷好羊毛的竹篦子浸透了井水后,李毡匠就卷起裤腿脱了鞋,坐在旁边一条很长的木凳子上,身子移过来移过去,双脚反复地挤压搓踏竹篦子。在一遍又一遍的搓踏中,羊毛同时又被漂洗了,黑水如汤,沥沥而出,很潇洒的样子。整个过程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一种单调的重复动作,用的却是牛大的劲,关键是用力要均匀,为了感觉准确,脚必须光着。李毡匠是个瘦小的人,脚也不怎么大,与常人无二,真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同时又是那么从容淡定,脸上始终有一种肃然的神情。直到将竹篦子几十遍地挤压搓踏过了,那毡才能变得瓷实,变得厚重,也洁净了,没有一点异味。擀好的毡展开来往太阳底下那么一晒,白得晃眼,流光溢彩。毡房的前面,有一块平整的干僵地,很像是农村里的打麦场,那就是李毡匠用来晒毡的地方。
那一条条洁白的羊毛毡,会让人毫不费事地联想到日子的踏实和温馨。
再看李毡匠的那双脚,很是吓人。李毡匠的脚红得跟水萝卜似的,脚面上青筋凸鼓,又蚯蚓样地绵延盘附,像全身的血都积聚到了那里,一看便知是静脉曲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那时候物质匮乏,粮食是定量供应的,即便是牧区也很少能够吃到肉,几个月不知荤腥味是常有的事。李毡匠吃的是粗茶淡饭,却很有力气,这辈子擀下的毡多得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估计也没人这样问过。别人也许会这样说,李毡匠天生就是个擀毡的。
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李毡匠当了一辈子毡匠,还真干出了名堂。上面经常来人开会搞运动,一住数天,甚至更长时间,回家时总想着带一两条羊毛毡。羊毛毡是集体的财产,李毡匠当然做不了这样的主,队长说了算。队长求之不得,对着上面来的人笑得把那松垮垮的嘴角都扯到耳朵根上去了。如果尺寸不合适,李毡匠就得加班加点,不舍昼夜地干。第二天,一条白白净净的羊毛毡展开在院子里,李毡匠人却不见了。李毡匠就在毡房里,他哪儿都没去,干了整整一夜,想必是累极了,正靠着几捆子没弹开的羊毛,呼呼大睡呢。李毡匠的睡相很不文明,涎水浸过胡子拉碴的下巴,扯成一条细线挂在裸露的胸脯上。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掉落在一边,上面粘的尽是细碎的羊毛,像一只偷食的老鼠蜷缩在那里。
这时,才有人打趣地说,李毡匠这辈子怕是吃了不少羊毛,吃掉的羊毛够擀十条毡了吧?你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李毡匠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
队长也有被感动的时候,见李毡匠这个样子就说,给你多记上十个工。
李毡匠说,工就不要多记了,等我告老的时候,给自己擀一条又厚又重的毡背上,舒舒服服地回家,也不枉我擀了一辈子毡。
队长说,这不是个啥事,由你,三五条都行。
李毡匠这才很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有难得一见的光亮放射出来。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78年。
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秋天,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到我屋里讨酒喝的人不断,连着几日应酬下来,累得我精疲力竭,早就忘了还有个李毡匠。行前,李毡匠突然来找我,而且一脸的兴奋,就像他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李毡匠话不多,显然也不是找我讨酒喝。李毡匠说要为我擀一条毡,擀一条结结实实的羊毛毡送给我。我当时就有些愣怔,看着这样一个黑瘦的老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很是感动,继而又有些惭愧。后来,我说这事得让队长知道,意思是不想给他找麻烦。李毡匠却很自信地说,我能做一次主。李毡匠果然擀了一条又厚又重的毡送给我,六尺乘四尺,铺在单人床上很合适,也很温暖。
后来,我从贴在大队部墙上的工分统计表上找到了李毡匠的名字。
李毡匠叫李培琪,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回到家里给父母说了,我才从父母那里知道,这个毡匠李培琪和我家沾亲带故,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