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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日的草滩

1

夜里,大漠深处的草滩静极了,静得能听见草丛中那种轻微的咝咝声,使大漠之夜多了一缕神秘的气息。木子身下铺着一条厚厚的驼毛褥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像还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着,翻来覆去地折腾。木子最后选定了仰面看天的姿势,大睁着眼默数夜空中的星星。星星又稠又密,数来数去数成一锅粥了,便耐心地等待爹的鼾声进入正题,三长两短地响起。有爹的鼾声相伴,木子的心里能够踏实一些。

木子胆小。

木子十二岁了,还不敢看汉子们杀羊,躲得远远的,汉子们那手执刀子恶狠狠却又充满快感的模样让他捉摸不透、心惊肉跳,就远远地躲开去。有一次,爹瞧着他不无忧虑地说:“你这个样子,将来咋撑门过日子呢?我和你娘都有个老的时候。”木子不言不语,脸上却又止不住流露出无奈而羞愧的神色。爹看他那样子,叹口气不再说啥。胆小的木子也占着一条,这便是学习好,在城里学校读书,总能排到班里前几名。老师很喜欢木子,却惹得很多同学不高兴,经常找茬儿欺辱他。木子偷偷抹过几次眼泪,只当是自己见过的世面还太少,学习更加发奋。

放了暑假,木子归心似箭,搭乘一辆给牧区送饲料的汽车,途中在离家最近的地界下来,然后徒步走回去。公路就在他家的土屋后面,虽说不远,也有十几里路程。灼白的阳光晒得滩地滚烫,挤榨出青草的清香,闻得太久像是要醉倒,走在草滩上的木子就摇摇晃晃的,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一边走一边深嗅着。走着走着,那水井上的卧杆儿收进木子的眼眶里。卧杆儿一起一落,井边站着的人形清晰起来,还手搭凉棚向木子张望,一动不动。那是娘在井边等着他呢,一年四季日出而牧,苦累的娘早就盼着儿子从百里外的小城回家。又是几个月没有见到娘了,木子就迅疾地奔跑起来,泪水几乎要纷涌而出。

第二天一大早,爹把木子叫醒,说是要进东沙湾。

爹把吃的喝的和铺盖都准备好了,奇的是地上还有一只用铁丝编成的笼子。其实,木子哪儿也不想去,像以往的假期那样,他只想和娘待在一起,和娘说许多话。木子怕爹,便和娘格外亲近。

木子懵懵懂懂地问:“去打草?”

爹扔掉手上的烟头说:“大夏天的,打的哪样草?”

木子还是不明白,眼巴巴地看爹。

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爹的脾气不好,木子不敢说不去,回头看娘。娘把几个白面馍塞进褡裢,沉默着走出了土屋,井边已经挤满了头一拨喝水的牲畜。娘也怕爹。木子不再说啥,表情痴木地下炕穿鞋。鞋是新鞋,是娘夜里伴着昏黄的煤油灯,细针细线缝下的,穿在脚上格外舒服。

木子背起铁丝笼子,跟爹进了东沙湾。

东沙湾,顾名思义,就是处在东边的一个很大的沙湾。有趣的是,里面还有一片偌大的草滩,很少受到外界的纷扰,水丰草茂。木子和爹走了一整天,落脚时天也紧跟着黑了,近处的沙梁仅剩下起伏的轮廓,再往远里去,那一道道沙梁就变得缥缈了。沙漠沉寂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茫茫无边的大海。这里是凝固的大海,是大海的雕像,过于苍凉了些,寂寥了些,苍凉寂寥得令人心里发慌发怵。真正的大海在遥远的南方,木子只是在地图上见过,一片辽阔的蔚蓝色。这里的草滩却是湿漉漉的,铺满了野生的谷穗子和香蒿,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清爽,纤尘不染。木子生出些许精神,不再低眉垂眼。但是,当木子终于知道要跟了爹在草滩上捉獾猪,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暑假有些特殊,心里感到有一些别扭。

爹放下褡裢,就急忙到草滩深处下套子去了。

不知为什么,爹又操起多年不干的营生,对獾猪动了心思。木子并没有见过獾猪的真实模样,除了一门心思上学读书,他对别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四下里都黑着,木子呆立在七月湿漉漉的草滩上,眼睛被漠野的夜色染得一片茫然。由于天黑,也因为尽想着自己的心事,爹下完套子回来站在面前,木子都没能觉察。

“你撞上啥了?”爹的一声发问,着实把木子吓了一跳。

木子回过神:“没有,没撞上啥。”

爹显然对他愣怔的模样不满:“没撞上啥,你又愣着干啥?不吃不喝了?”

木子这才觉出自己饿了。走了一天的路,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白面馍,还有一大壶又浓又酽的茶水。父子俩盘腿坐在草滩上,算是吃了头一顿饭食。

吃罢了,爹把驼毛褥子铺展开:“你就睡在褥子上,夜里凉气重,当心落下毛病。”爹把驼毛褥子给了木子,自己裹一件破皮袄躺在草地上,顾头顾不了脚。爹的这个举动,让木子好一阵感动,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给好心不给好脸,这是爹对木子的一贯做法。

木子就是睡不着。也许是离开屋里的土炕换了地方,也许是草滩天大地大的夜晚太安静了,反正他睡不着。

“爹。”木子嗫嚅着叫了一声。

爹停止鼾声,有些不情愿地翻了个身。

“爹,你捉那獾猪干啥?”

“前些日子来了个城里人,骑着摩托车,专收野东西。野兔子野鸭子要不够,还说越野越少越稀罕,獾猪更值钱。”

木子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小城的街面上,相继挂出了不少“野味火锅”的大字招牌,夜里更是霓虹闪烁,很醒目地招揽着过往行人。听说那火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野兔子什么的,是真是假,木子不得而知。他身上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到那种地方去。但能看得出来,那种火锅店的生意格外兴隆,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吃得汗涔涔油熏熏的,打着心满意足的饱嗝,酒气冲天。

木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进驼毛褥子里,他觉出了冷。这时辰已是后半夜了。在爹的鼾声中,木子渐渐地也有了睡意,蒙蒙眬眬,半醒半梦。

哇——

突然传来一声哭叫。这哭叫声在大漠深处的草滩上,在沉寂的夜晚里,响得极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木子一下就被吓醒了,提心吊胆,浑身哆嗦。

爹的鼾声也断了。

哇——黑暗中,那哭叫声一阵紧似一阵。爹扔掉皮袄,翻身跳起,大声说:“是獾猪,套住了。”

木子胆怯地:“爹——”

爹跺着脚:“咋?都快长成一条汉子了,还怕那獾猪?走!”

木子极不情愿地跟着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獾猪哭叫的地方跑去。爹的手里提着铁丝笼子,磕在草棵子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像谁在黑暗中挥刀切割着什么,让木子感到恐怖。

獾猪的哭叫声越来越近,叫声里充满了凄怨和哀痛。

“爹,像是娃娃哭。”木子气喘吁吁地说。

爹边跑边说:“啥娃娃?是獾猪嘛。套住了,就这么个叫法,听声音这獾猪还不小呢。”

木子随爹来到一处隆起的土堆下。凭借着稀薄的星光,隐隐约约看见洞口有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动物,又蹿又跳地挣扎着。木子不敢近前,心里直扑腾。有那么一阵子,獾猪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喘息,累极了的样子。

爹畅笑着说:“头一回下套子就撞上了,好,好运气。”

木子却躲得远远的。

爹冷冷地盯着木子:“你去,去把獾猪弄死。”

木子站在那里不动。

爹的口气便恶了,吼叫一声:“去!”

木子还是怕爹,慢慢走近前去。离獾猪越近,那娃娃般的哭叫声越发凄怨,在耳畔袅袅不绝。獾猪黑乎乎毛茸茸的身子几次蹭着了木子的裤角,那模样似是向他求救呢。

“踢它的头,快踢。”爹的命令既生硬又凶险,而且不容置疑。木子拗不过爹,闭上眼睛踉跄着抬起脚,在夜色的掩蔽下胡乱踢了几下。每踢一下,獾猪便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等到那揪人魂魄的尖叫声没了,獾猪也不再挣扎了。木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爹上前扶起木子,拍拍他的肩:“好,捉獾猪也和捉狐子打狼一样,要有狠心才行。”

黑暗中,木子浑身虚汗,泪流满面。

2

草滩上没有水井,吃水要到几里外的乌素淖尔去背回来。

乌素淖尔是蒙古语,意思是湖,名称很直白,没什么诗意。木子却很愿意去背水,一只黄铜的水鳖子背在身后,就扯开腿脚去了,要很长时间才能转回。

木子其实是在逃避。

木子不想看见爹套住獾猪时那样一副得意的模样,更不想看见獾猪被困在铁丝笼子里。獾猪可能是不适应白天的燥热,把鼻头和眼睛缩进肚腹下面,只将灰黑的皮毛呈现在灼白的阳光下。獾猪的皮毛油光锃亮,肉滚滚的身子一起一伏的,脑门上还有三道漂亮的白色纵纹。而到了夜里,獾猪的哭叫声时断时续,扯心扯肺,有如饿极了的娃娃呼唤亲娘。

第一只獾猪却死在了木子的脚下。

从那一夜开始,木子便承受着一种折磨,他总觉得那只獾猪死得太冤屈,那冤屈的灵魂时时追逐在他的身后。虽说是爹逼他这样干的,但这不是替自己开脱的理由。木子不想原谅自己,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很懦弱。

爹点燃柴草,把那只獾猪卸成几块架在火堆上烧烤起来。獾猪肉又肥又嫩,含了野性的腥味慢慢地变成一种奇特的肉香,飘得很远。还是那样,木子躲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吃那獾猪肉的。也许,獾猪肉很香很好吃,如果不是这样,城里人不会花大价钱一饱口腹的。在小城上学时,木子或多或少地领受过城里人的精明和刁钻,生活在漠野深处的牧人是算计不过城里人的。

想这想那,木子就又觉得娘可怜。娘活过半辈子,还没去过小城,没见过火车是个什么模样。娘有时也念叨:“娘哪天到城里走一趟,看看火车去。”说归说,娘至今也没能实现这个在城里人看来是再微小不过的愿望。那只是个人口不过六七万的小城,依傍着一个很大的盐湖。国家早就修了专用铁路,把洁白的湖盐挖出来运出去,送往四面八方。据说,这里的湖盐经过加工精制后,还进了北京的中南海。可是,娘却没有去过这个依傍着盐湖的小城。在小城读书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盼着娘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大门口。那样,他就可以带领着娘,踏上小城东边小小的月台,看看钢铁的火车,看看堆成山一样的湖盐。

隔着烟雾缭绕的火堆,爹静静地看着神情苦涩的木子。

“娃,你怨爹心狠是不是?这又算不得啥,就捉个獾猪换几个钱,这世道上还有人要杀人放火呢。”

听见爹的口气有些软,木子趁机说:“这獾猪又没碍着人的事,你就忍心捉它?”

爹苦笑了一下:“城里人能做得的事,我为啥就做不得?”

木子说:“城里人也做不得。”

爹说:“你念过的哪本书上这样写着?”

木子语塞,这似乎是一个难题。他低估了爹的精明,和爹进行这种辩论,他显然不是对手。当然,他知道国家是有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熊猫、大象、老虎、狮子什么的都在保护之列,是不能随便捕捉的,否则就是犯法,是要治罪的。这小小的獾猪是不是也属于被保护的对象?木子不知道。再说,他也并非有意要和爹讨论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法的问题。那么,木子这样拒绝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心里像搁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爹举起一块烤得油汪汪的獾猪肉说:“你这个娃娃,莫不是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

木子就想哭。爹的这句话让他觉得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木子背起水鳖子,扭头走了。

哦,乌素淖尔。

这是处在沙漠和草滩之间的一小片水湖。阳光下的湖水明晃晃的,映着淡蓝的天空,像一面不规则的镜子。水湖的边上,生长着一丛丛芦草,迎风摇曳,低吟浅唱,十分生动。湖水很甜,在大漠深处,凡是生长芦草的地方,水总会是很甜的。这是常识,木子是知道的。

木子端坐在湖边。他真想就这样坐下去,然后很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小片没有任何污染的湖水。有几只白色的天鹅更好。是不会有天鹅飞来这一小片湖面上的,这样的风景太奢侈了,木子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其实有一群野鸭子也很好,落在湖面上,扑棱棱地飞。看野鸭子无忧无虑地戏水,照样也很生动呢。

没有天鹅。

没有野鸭子。

有的只是獾猪,那灰黑色的可爱的小动物。

铁丝笼子里,已经关了八只獾猪。爹说,咋也得凑个整数,再过两天,那个城里人就要骑着摩托车,将它们都带走,带到城里去。可想而知,这几只可怜的獾猪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寒光闪闪的刀子。

木子在湖边坐了很久。

3

那天,木子在湖边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还不到十岁,头发稀黄,用城里人的话说是缺乏营养。小姑娘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驴车,小脸让漠野的风和阳光涂抹成了紫红色,眼睛却是大而黑亮的。小姑娘似乎看也不看坐在湖边的木子,自顾用帆布兜子舀水,把水盛进驴车上那只挺大的铁皮桶里,弄湿了裤脚和衣襟。

木子见小姑娘很吃力的样子,便走近前去,想帮助她一把。

小姑娘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木子:“你们是来捉獾猪的?”

木子点点头。

小姑娘突然说:“你们,坏。”

木子愣了一下:“谁说的?”

小姑娘说:“我阿妈说的。”

木子又问:“你阿爸呢?”

小姑娘收起帆布兜子,回头说:“我阿爸死了。”

木子无语。

这是一个蒙古族小姑娘,同时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木子抬头向小姑娘来的方向望去,一条歪歪曲曲的车辙延伸而逝,没进了远处那一片青翠的草丛里。车辙的尽处隐隐约约有一顶白色的帐篷,飘浮着一缕清淡的炊烟。也就是说,这里是这家蒙古族牧人的草场,准确地说,是他们祖祖辈辈移场放牧的夏营盘。是夜里獾猪的哭叫声,惊扰了她们母女俩。小姑娘舀完水后,不再说什么,赶起驴车走了。沙漠里很静,草滩和湖水也很静,而那顶隐隐约约的白色帐篷,仿佛就是一颗白蘑菇。整个情景又像是一个优美的童话故事呢。

木子看得痴迷,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木子感到了深深的不安。那个蒙古族小姑娘并没有多说什么,还用多说吗?小姑娘那又黑又亮的眼睛里那厌恶、冷漠和排斥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姑娘的出现,让木子犹豫不定的思绪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

4

爹已做好了饭食。干炒面拌酥油,很香。

爹已经等急了,看见姗姗来迟的木子,很不高兴,“背一鳖子水,又不是去淘金子,用了大半天。”木子嚼着炒面疙瘩,也不解释什么,表情木然,他不想把湖边遇见那个蒙古族小姑娘的事告诉爹。木子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只铁丝笼子。笼子里,獾猪们挤成一团,悄无声息,怕是夜里哭叫得累了,此时正在笼子里养精蓄锐呢。这獾猪的脾气倔强得很,不吃不喝,用绝食的方法进行抗争。这让木子对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深深怜悯的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敬意。木子担心獾猪会饿死,说给爹听。爹说:“不要紧,那东西全身让一层油裹着,能熬个十天半月。”

吃饱喝足,爹又去草滩上寻獾猪洞,下套子。

太阳偏西了,正从一道沙漠上缓缓沉落。夕阳中的晚霞很美,像金子一样,又泼水般向草滩漫来。草棵子解了一天的暑气,都悄然地挺直了身子,在向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摆着。也有雀儿掠过,转瞬即逝,雀儿是要归巢呢。爹的手里提着套子,身子摇晃在草滩上,一会儿站起来四处张望,一会儿又躬下腰贴着草地潜行,那模样就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

“你们,坏。”木子耳畔回响着那个蒙古族小姑娘的话。

天黑透了。铁丝笼子里的獾猪,又开始了断续的哭叫。

还是那样,夜里,爹的鼾声三长两短,睡得很香甜。

木子仍是一夜无眠。

奇的是,爹下的套子头一回落空了。

5

稀薄的露水打湿了木子的裤脚。

他来得早了些。没有风,清晨的湖水照例很平静。木子在自己端坐着的湖边发现了一棵土茯苓,肥厚碧绿的叶瓣上布满酱紫色的纹脉。土茯苓根系的形状有点像人参,埋在灶坑的灰烬里烧熟后,又面又甜,还能治腹泻和肚子疼,是一味中草药,这是娘教给他的。娘曾领着他捋碱柴籽、打沙米、挖锁阳,度过了欢乐的童年时光。现在他是在城里读书的少年,暑假才开始,和娘没说上几句话,就跟爹到草滩上来了。

这草滩上的日子,让木子觉得格外漫长。

那个蒙古族小姑娘果然又来了。驴车的吱呀声惊醒了木子。其实,木子真实的意图就是在湖边等待这个小姑娘,他渴望再见到她,他相信自己能给这个小姑娘带来一份欢乐。因为拥有欢乐对每一个人都是很重要的,木子对此有过许多向往。

木子很激动,迎着小姑娘站了起来。小姑娘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比上次更冷漠,只有哗啦哗啦的舀水声响彻清晨的湖边。湖面不再那么平静了,一圈圈涟漪荡漾着扩散开去。

木子就有些呆怔,站在旁边不知所措。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地蔑视,他心里十分难过,呆呆地看着小姑娘把驴车上那个黑铁桶盛满了水,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

临走,小姑娘才看了看他,说:“阿妈不让我和你说话。”

木子一肚子的委屈:“我把捉住的獾猪都放了,一共八只獾猪,我都放了。”

小姑娘瞪大了又黑又亮的眼睛。显然,她还不怎么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

今天早晨,一夜无眠的木子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趁爹去查看套子的机会,他把关在铁丝笼子里的八只獾猪全放了。獾猪们刚开始还不明白,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才幡然醒悟,继而溜出笼子,四散飞奔而去。灰黑色的獾猪,一个个精灵似的消失在茂密的草丛里,又回到自己的天堂里去了。站在空荡荡的铁丝笼子边,木子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是爹起早摸黑才得到的收获呀,现在却像一场梦烟消云散了。他怕爹,爹的脾气不好。然而,从进草滩的头一夜起,木子就想这样做了。这些日子的经历,终于让他坚定了这样的信心。

木子在深感惧怕的同时,也在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缕神圣和自豪。

不出所料,爹像一头狂怒的狮子追随而来,手里提着那只空荡荡的铁丝笼子。

木子默立在湖边,准备承受将至的一切。在那个蒙古族小姑娘惊恐尖细的呼唤声中,一只大手挟裹着骇人的呼啸,像黑色的鹰翼凌空降落,遮蔽了木子的眼睛。

木子在倒下去的瞬间,耳畔回响着爹那粗重幽怨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