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戈壁滩其实是一面大坡,悠缓着倾斜着上升了去。
上坡走几十里便入了山,山里没有树,就连草也是稀少得可怜。山是乌青的那种颜色,像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阴郁而坚韧。这样的山不能看得太久,如果看得太久的话,似乎能让你的眼珠子也变成两颗顽固的小石头。也有零星的绿色点缀在旷野上,那样子又仿佛是穷人衣服上的补丁,不但没有蓬勃的生气,反倒令人多了一些迷离和恍惚,还有隐隐的胆怯,迈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不定的,怕着什么似的。每逢夏季来临的时候,山下就开始呈现出这样的旱象了。
山下有一条路。
一条很长的路,与乌青的山脉并驾齐驱着。
这说明人确实是很聪明的,只要动一动脑筋,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利用这戈壁滩的坦荡划拉出一条直线,然后让汽车攒足了劲来来回回地跑,跑得多了自然就能够碾出一条有模有样的路,这又似乎是套用了鲁迅先生的那一句至理名言。然后就地取材,隔三岔五地撒上一层碎石料。接着就有了这个道班,路边一幢挂了砖角的土屋,开一扇门,再开一扇窗,在阳光高照的日子里十分醒目地沉默着,一头困兽那般睁大眼睛,觑视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以及它们扯下的滚滚烟尘。
这个道班的养路工叫罗西。
罗西,挺有诗意的一个名字。
罗西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屋檐下一口气地耗上一天,时不时地举起瓶子抿上几口烧酒。酒是纯粹的高粱烧,度数很高,据说是专门为当地的牧民生产的,因为这里是高寒地区,真正冷起来能将人冻得鼻子直流血,热起来也是不得了,随便找块石头就能摊熟一颗鸡蛋。罗西是这个道班的养路工,自从这条通往盐湖的公路开通后,他就在这里了。同时来的其实还有几个人,可是一年不到又都回去了,本事大一点的调到了设在小镇上的养路段,坐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见了领导孙子似的点头哈腰。本事小一点的就调到离小镇最近的道班,买个摩托车骑上天天回家,虽说干的还是土头灰脸的活,过的却是城里人的日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出入歌厅和饭馆,老板和小姐照样开口笑,要菜上菜,要酒端酒。要解决肚脐以下的问题也不含糊,给钱小姐就脱裤子,谁管你是个修理地球的养路工。罗西知道他们都有门路,不会在这遥远的道班上死守着,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情。他不想走,甚至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道理很简单,他是背上猪头认不得庙的那一种人,想烧香又找不着供桌在哪里。那么就守着吧,好在还吃一碗公家饭,也算是旱涝保收。这年头人满为患,几个萝卜一个坑,干什么都不容易。
罗西于是就守在这个道班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挪窝儿。
盐湖在西边,小镇在东边,盐湖和小镇离得远,罗西留守的这个道班正好居中,左右两头都靠不着,真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不是每天有那么几趟来往的汽车,这个道班不消说住人,安静得恐怕连一条狗都拴不住。运盐的汽车每天也就是两三趟,任务紧的那些天能有五六趟,后面还要挂上大拖斗,老鼠拉木锨似的,看上去挺滑稽。从这样的变化上,罗西能判断出盐场生意的好坏,却认为和自己的关系不大,甚至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有的只是抬头看天低头修路。不过,有一条消息让他稍稍地兴奋了一下,听说这个盐湖的盐品质很好,又因为远离城市和人群而没有遭受任何污染,被制成精盐后行销全国各地,还进了北京的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应该说,这的确是一条很不错的消息,让罗西这样的人兴奋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到这个消息的罗西兴奋了一下后,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毕竟与自己的关系不大。盐进了北京的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够得上潇洒,他这个大活人是哪里都去不得,潇洒更谈不上。无聊倒是真的,脑子里也空得很,如果耳朵里少了那断断续续的轰鸣,罗西手上的酒瓶子就举得很频繁,把自己的脸弄成了一副猪肝,在大太阳底下油汪汪地放着光。
过不了几天,罗西拦住一辆汽车,掏出几张票子和一只空瓶子扔进驾驶室里,恶狠狠地说,下次来捎一箱子烧酒,就要这种牌子的,老子我要醉生梦死。他说这话时鼻音太重,像患了感冒,模样也有一些凶,明显的是带着七八分醉意。身上的酒气和汗气混合在一起,呛得司机直打喷嚏。时间一长,来往的司机和罗西都面熟了,知道他喝什么牌子的烧酒,他扔进去的那个空酒瓶子就显得多此一举。
这个司机忍俊不禁,说你弄个空瓶子干啥?
罗西一时没有什么反应。
司机说,打醋还是打酱油?
罗西觉得也是多余,却沉着脸说,一半酱油一半醋,你狗日的看着办。
司机又故意逗他:咋?不捎个女人来?长夜难熬啊。
罗西这时就龇露出一副被烧酒漱得青白的牙齿说,你是想当大舅哥了吧?把你的妹子捎来,我保证送你几个活蹦乱跳有男有女的外甥。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贡献。
罗西这话说得损了一些,这个司机不仅没有占到嘴巴上的什么便宜,反而吃了大亏,把自己的妹子都搭进去了。这个司机的心里能痛快吗?放谁谁都不高兴。
这个司机当时不再说什么,脸上的不快和尴尬很快被笑容代替了,很有礼貌地摁一声喇叭就走了。
后来有人到养路段告了罗西一状,而且告得非常具有针对性和实质性,说是罗西整天醉醺醺的不出工养路,像猪那样躺在墙根下的阴凉地里睡大觉,几十吨重的卡车跑在那一段搓板路上野叫驴一样不听使唤,又蹦又跳地尽颠折钢板,损失太大了。结果是罗西那月的奖金被扣罚,等于白扔了几箱烧酒不说,还落下个不好好工作的名声,在领导那里的影响很坏。罗西酒醒后认真地想了想,就觉得在这一件事情上不能沉默下去,有必要向领导解释清楚,他是被冤枉的,至于被扣罚的奖金,不提也罢。钱是个什么东西呢?用当地牧民的话说,钱是个驴。名声却不能不顾,他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再这样一路坏下去,将来还会有说不尽的麻烦。
罗西的脑子并不笨,想了想就把问题的严重性想明白了。
有一次罗西回到小镇看望母亲,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去了段长家里,想的是把问题说清楚讲明白,给自己还一个公道。
段长家在养路段后面的一条巷子里,进去了才知道那院子很大,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种着几十棵果树,果树的中间是一大片菜地,鸟语花香。段长正在菜地里给西红柿搭架子掐偏条,一大片菜地被段长侍弄得青翠欲滴,生机盎然。罗西进去的时候,段长头都没抬,屁股上却像长了眼睛:美的你,是不是?你以为天高皇帝远,是不是?扣奖金事小,下次你是不想涨工资了,是不是?我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收留的你,是不是?罗西一下子就被段长的几个“是不是”给搞晕了,愣在那里像一只被抹了脖子的小公鸡那样无声无息,根本就没有打鸣叫唤的任何机会。段长几句话就将罗西打倒了,十分的干净利索,可见段长不是个一般的人。段长在此之前也曾经是个养路工,而且一干就是好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受了不少苦,一当上段长就不一样了,说话做事都很硬气,走路也挺着胸膛,像腰里镶着一根永不生锈的钢筋。
从进去到出来也就三两分钟的时间,罗西觉得是那么的漫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两条腿像长在别人身上,眼里却是段长那撅得高傲的屁股。罗西始终没看到段长的脸,这使得他想鼓起勇气辩解几句都不可能,主要是不能很正常地面对面,你总不能面对着一张屁股发表自己的观点吧?更何况这张屁股又是那么久长地掩映在一片绿色的西红柿的叶子中间。啥叫热脸对了别人的冷屁股,这就是了。
罗西从段长家退出来,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镇的街道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搅在一起一拥而上,直冲得他头晕眼花。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却又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就一边走一边大骂。骂声来得突兀,让旁边的人听着觉得毫无道理极其荒唐,都像看一只疯狗那样看罗西,然后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冲撞了这个黑不溜秋的汉子。想想小镇又盛产酒鬼,眼前这个骂人的家伙无疑是个酒鬼,那样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三流货色,就都鄙夷地躲开去。罗西恰恰是滴酒未沾,脑子清醒得很。见旁人都躲着他,一点都不拿他当回事,罗西就有点后悔,怎么不喝了酒再去段长家?至少可以惹一惹这些个厌恶他躲闪他的家伙,让对方尝一尝他早已经憋得肿胀的拳头。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的罗西,十分渴望能够生出一点事端。然而,这样的事端并没有发生,人们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他。
罗西再一次体会到了被他人轻视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挨了刀子还要痛苦。
母亲知道罗西去了段长家里,却无法预知儿子去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心里很是不安,但又没有办法,就在家里静等着。罗西自小爱吃炒辣子和凉拌碱面,母亲便做好这样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屋里开始迷漫着一股朴素而亲切的香气。实际上母亲等了没有多久,儿子就回来了。罗西摇摇晃晃地进屋,什么话也不说,看见摆在桌子上的饭菜端起来就吃,竟然一口气吞进去三大碗,也不怕被撑着。见儿子脸面铁青,母亲欲言又止,混沌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慌。罗西还是那样,用沉默制止了母亲,然后不声不响地低头抽烟,将不大的屋子弄得云遮雾罩的。
母亲的一声叹息,让罗西不由得仰起了脸。
罗西猛然一惊,他又看见了父亲。
父亲永久在一副黑色的镜框里,并且被玻璃罩着,映着从窗外射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父亲的眼中永远地凝聚着那么一种哀愁和忧虑,同时又很沧桑地注视着罗西,也注视着这个依旧毫无起色的家。每次面对父亲,罗西就会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才能够减轻痛苦。
可是,父亲已经去了,他和母亲还活着。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罗西的父亲也是一个养路工。
罗西的父亲曾经无怨无悔地在茫茫戈壁滩上熬出近三十年的工龄。父亲最得意的是,他这辈子来来回回养下的路,能绕地球好几圈,如果他就这样不间断地走下去,能走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事实是父亲除了养路,连小镇都没有走出去过,几乎是两眼一抹黑地在戈壁滩上死守了几十年。
老来得子,父亲对罗西是寄予了厚望的,俗话说秧子后面结大瓜,父亲曾经深信不疑。罗西这颗瓜长得倒是挺大,不缺胳膊不少腿,样样都齐全,脑子也不笨,就是不好好学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逃课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老师通过家访,对罗西下了这样的定语:这孩子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只是多了些野性。结论是这个家庭缺少必要的文化氛围,不能对孩子形成潜移默化的感化作用。老师说得高深莫测,罗西的父亲听得稀里糊涂。
父亲后来揣着这个疑问去找养路段唯一的技术员,技术员是个神情抑郁的中年人,整天绷着个又瘦又长的猴子脸,见了罗西的父亲很是不屑一顾或者居高临下。
技术员说,有一句话你还不明白?
罗西的父亲当然不明白,就问是啥话。
技术员说,该干啥干啥去。没看见我耗了半辈子还是个技术员吗?
父亲对有文化的人一向迷信,对技术员这种怀才不遇的抱怨非但不会深究,反而留下一条价格不菲的香烟作为答谢。
父亲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养路工,不可能长期待在家里,一年四季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遥远的戈壁滩上度过的,那么对于罗西疏于管教实在是出于无奈。再说,父亲又没有多少文化,即使想管也管不到点子上,除了粗暴的打骂没有别的什么办法。父亲一走,就等于是给罗西解开了绳套。罗西由逃课而逐渐升级,兴趣开始大幅度地转移到打架斗殴上,纠集一帮野孩子出入街头巷尾。高中即将毕业那年,罗西因为追逐班里一个叫萍的漂亮女孩子而大打出手,这一次用的可不是砖头瓦块之类的东西,而是一把锃亮的菜刀,像古代的冷兵器一样闪烁着幽冷寒彻的光芒。罗西就用这样一把菜刀,一路威风地砍伤了企图阻挡他的情敌——镇长的儿子。派出所的民警震怒了,一副冰凉的手铐使罗西束手就擒,他被理所当然地劳教了。
等到从劳教所里出来,罗西已是个大小伙子了,浑身上下发育得更加齐全,连喉结都醒目地凸鼓出来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得知罗西要回家的消息后,父亲破例提前从遥远的道班上赶回来,等着这个忤逆的儿子。罗西进屋时,便一眼看见父亲端坐在炕头上,老了许多。白发丛生的父亲没有说话,长久地沉默着。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暗暗地有些抖,看得出来父亲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罗西也没有向父亲打招呼,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只有母亲泪水涟涟,激动得兴奋与伤感俱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眼在儿子和老伴之间来回传递,意思当然是再明白不过了。让家里的两个男人和好,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这样别别扭扭的,一家人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在母亲的再三示意下,罗西这才极不情愿地走到父亲面前,给父亲浅浅地鞠了一个躬,也算是给了母亲一个面子。罗西之所以不愿意和父亲说话,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在劳教所的日子里,只有母亲去探望过罗西几次,父亲连一个脚印子都没送过,做得实在是有些不近情理。罗西那时就想,我即使有天大的错,也是你的儿子,来看一看我都不行?罗西想的是,从今往后他一定要孝敬和善待母亲,让母亲真正过上好日子,不再为他担惊受怕。
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对罗西说,你打算今后咋办?
罗西当时有些愣怔,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父亲提出的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很实质性的问题,罗西却不知所措,他对自己往后的日子尚无明确的打算,目标更是谈不上。罗西倒是反复地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他等着让仇人找上门来,将自己打翻在地,他决不还手。却没有谁找上门来,仅仅两年的时间,连那些曾经跟着他耀武扬威的小哥儿们都忘了他,好像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罗西没能回答父亲提出的关于往后的日子的问题,反而常常想到那些昔日的小哥儿们都在干些什么。
在家憋了两个月,罗西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很想出去走一走。
罗西出门的时候,没带任何硬器,空甩着两只手。事实证明罗西是对的,这就是已经没有谁再愿意理睬他了,即便是在街上偶然地照了面,也会装作不认识他。在这个小镇上,罗西是个不被他人提及或者早已被他人忘记了的人,这让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大家都在忙着做生意,赚钱比什么都重要了。几条街道被改造得花里胡哨的,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挨个儿排起了商品批发部、饭馆、发廊什么的,甚至还有几家很有规模的歌舞厅。几个收破烂的南方人拖着板车走街串巷吆喝个不停,声调怪里怪气的,鸟叫似的令人头皮发麻。罗西很快发现这几个收破烂的南方人其实是两对夫妻,夫唱妇随配合得很是默契。板车上坐着他们的孩子,孩子的身上很脏眼睛却很亮,在太阳下闪烁着纯净的光芒。这似乎又是一个启示,小镇也开始变得繁荣了,小镇能够生产出很多垃圾,很多垃圾变成商品养活着这几个南方人。罗西边走边想,竟还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罗西后来走进一家叫“好再来”的饭馆。
转悠了一个上午,罗西没有碰上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却将自己的肚子给转饿了,肠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响。衣兜里揣着十元钱,是出门时母亲硬塞给罗西的,现在他要用这十元钱犒劳一次自己。罗西走进去的时候,饭馆里没有顾客,他是第一个。罗西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一边等待一边默默地算计十元钱应该怎么花,一碗刀削面,一小盘凉菜和一瓶西夏啤酒。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不见有人出来招呼,罗西有些不耐烦了,就用手指叩响了桌面,做得很斯文。这时,后屋的白布帘子忽悠一晃,终于走出了饭馆的老板。
罗西一下子就愣住了,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罗西根本没想到,这个从后屋里走出来的老板,就是让他曾经鬼使神差挥刀砍人的萍。眼前的萍显得丰满了,但是依然很靓丽,玉立在罗西对面的样子令人心动。罗西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硬器狠狠地打击了一下,脸上也是一种很古怪的表情。这让罗西很不满意,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没有出息啊。不过,罗西同时也无奈地意识到了,他并没有彻底忘掉萍,萍依然在他心里。
罗西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走错了地方。
萍笑一笑说,我知道你会来。
罗西说,为什么?
萍说,报仇啊。
罗西也笑了说,是吗?
萍说,我成了你的仇人的情人,这个饭馆就是他送给我的。
罗西知道萍说的是镇长的儿子,便不置可否。镇长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他的仇人呢?是他挥刀砍伤了人家,自己也因此受到了惩罚,似乎是两清了。罗西确实没有报仇的打算,这一点他是能够肯定的。萍现在这样一说,倒像是提醒了他。
罗西想一想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萍说,要不要把他叫来?说着拨通了柜台上的电话。
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罗西只好从萍的手中接过了电话。里面果然传出来镇长儿子那熟悉的声音:我不想见你,我现在除了搓麻将什么都不想。我有的是钱,床上也不缺少女人,萍和饭馆都可以送给你,就算我们摆平了好不好?请你不要再烦我了。还没等罗西说什么,对方就将电话挂了。
罗西放下电话,很认真地看了看萍,说,他把你卖了。
萍像是早有准备,有些放荡地说,卖给你了是不是?
罗西突然觉得这很像一个早就设计好了的游戏,却没有什么规则;或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套,让他往里钻。罗西就这样被镇长的儿子轻描淡写地戏弄了一通,可他却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其实罗西对萍还是思念的,有时候甚至彻夜难眠,萍毕竟是他那么倾心过的女子啊。现在,罗西终于明白了,萍委身于镇长的儿子,实际上就是将美色出卖给了权势,然后换回大把的金钱供自己享用,这种交易虽然没有真情可言,却能够获得很大的利益。罗西这样一想,便毅然起身离去,萍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罗西想,我不会再回过头去了。
罗西后来成为一个养路工,颇费了一番周折。
罗西有前科,招工通不过。父亲要求自己退休,让儿子顶替,仍然被拒绝了。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一气之下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要在养路段的院子里上吊寻死。父亲前两次用的是草绳子,吊上去后用不了多长时间,草绳子就无一例外地断了。父亲的这种行为,被养路段的人在茶余饭后当笑话讲,很快又传到了外面。第三次父亲便动了真,用的是一截八号铁丝,吊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舌头越吐噜越长,两个眼珠子也鼓了出来,整个的人都开始扭曲了,模样十分恐怖。隔着窗子瞧热闹的人起先并不当回事,直到真的要闹出人命,才把父亲套在脖子上的铁丝剪断了。这一次当然很管用,父亲如愿以偿地让罗西接上了自己的班,却将自己几十年苦下的好名声给毁了。本来再有两年,父亲就可以体面地退休,在家颐养天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经过这样一折腾,父亲就跟一个无赖差不多了,谁见谁烦。父亲闲在家里,从此大门不出,也没有谁来看望他,逢年过节的时候,屋里也是冷清清的,就连过去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几个老伙伴也都躲着他。父亲以上吊要挟领导的事情风一样在小镇流传,又逐渐地平息下来的时候,父亲那块郁积在心里的铁疙瘩却越来越沉重,无论如何都化不开了。
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父亲终于弃家而去,那无以安慰的灵魂从此不知去向了哪里。
面对父亲的遗像,罗西会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罪人,是他让父亲晚节不保,愧对今生和来世。每次,罗西在家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匆匆看一眼母亲后,逃也似的回到远离小镇的那个道班上去。
出工的日子总是少,一个月也轮不上几次,将几堆备好的石料均匀地摊开在路面上,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段长说的没错,还真是有那么点儿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坐在道班屋檐下的罗西,以酒为引,断续地回忆着自己曾经的过去。所有的片断都很清晰,如在昨天,甚至是一些细节都历历在目。在这种回忆中,罗西的脑海里当然也会出现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一个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一个还在家中苦苦地等着盼着他,为他提心吊胆。想到这里,罗西的眼中就有泪花闪烁,心情格外地糟糕和沉重,却又没有宣泄的地方,就将烧酒当茶喝,然后狼似的撮起嗓子嚎上几句,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看着眼前笔直的公路,罗西认为自己走过去的路虽然不长,但是挺曲折的,像什么呢?想来想去,像一截臭烘烘的猪肠子。
接下来,罗西的眼前就是一个空阔的大草滩。
那么大的一个滩,草却少得可怜,尽是散乱着的石头。高天上往往又没有一朵像模像样的云,阳光无遮无拦地投射下来,晒得石头都要冒烟。牧人家的土屋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样静默在晴空下,有的远一些,有的近一点,只要是看得久了,都一律地令人心生恍惚。如果没有公路上汽车的轰鸣,罗西就完全置身于一个无声的世界。往往又有这样的情景,远处的羊群散得很开地缓慢地移动着,羊群后面的那个牧人也走得不紧不慢,还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种动感,这又会让罗西在恍惚之中意识到生命的无处不在。不过,那个牧人端坐着的时候,就像是一颗黑色的石头。
罗西后来就开始琢磨起羊群后面的牧人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因为离得太远,总是不能够形成令自己信服的结论。有很多次,罗西特别希望那羊群后面的牧人是一个女人,最好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也希望这个年轻俊俏的女人走到道班上来,和他说说话。想到这里,罗西就有一种真实的冲动,甚至还很强烈,很想干些什么。然后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便无可遏止地出现了反应,很膨胀很生硬,得用很长时间才能够消弭下去。
消弭下去的罗西,兴趣又发生了转移,开始嘲笑起那个牧人。
他认为那个牧人真的是很傻,也傻得有一些可爱。羊群在干旱的草滩上只是摆摆样子而已,哪有什么可以吃的草,吃石头还差不多。在罗西看来,那些羊就是在吃石头,仿佛满滩的石头很有营养。罗西把那个牧人当作嘲笑和挖苦的对象,心里或多或少地会产生一种轻松和释然,会暂时忘记许多烦恼和不快。
夏日的草滩上,能够吸引罗西的也就是那个牧人和一群羊了。
天色向晚,牧人和羊群开始掉转头,行走在黄昏里,披挂一抹金色。这时的情景又不一样了,牧人和羊群看上去是幸福的美好的,因为他们都走在回家的路上,家应该是温馨的啊。等到远处牧人的土屋上蛇样地蜿蜒出一缕炊烟,罗西才想起自己也是一天没有吃饭了,感觉自己也饿了。俗话说酒是酒肚子,饭是饭肚子,酒再好也是不顶饭的。罗西无奈地扔掉空瓶子,懒洋洋地起身进屋去。
第二天,罗西照例会坐在道班的屋檐下。
罗西手里照例握着酒瓶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瞄那大草滩。他等待着那个牧人和一群羊出现,然后开始自己没有任何恶意的嘲笑。
在往后的日子里,罗西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那个牧人和那一群羊了,在偌大的草滩上相互之间沉默地对望,好像是终于达成了一种默契。罗西甚至还这样想,那个牧人也应该反过来狠狠地嘲笑他才好,这样就平等了。可是,那个牧人始终不离开他的羊群,更不到道班上来,就连走近一步都不愿意,就像罗西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罗西终于想到,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嘲笑,他还是被打倒了,被一种无言的力量打倒了。这样一想,罗西又有些哭笑不得,认为自己很是没用,连一只羊都不如了。天热得发白,没有一丝风,那个牧人和羊群却在水一般晃动的空气中呈现出飘飞的姿态,有如一幅引人入胜的幻景。
罗西认为这样也很好,能够让他漫长的一天过得有意思一些。
汽车的轰鸣由远而近。
这辆汽车是从小镇方向开来的,罗西正眺望着大草滩展开自己的想象,就没有在意。意思是它来它的,哪怕开到天上去,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自从那次被段长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后,罗西就变得小心多了,再也不轻易地和司机开什么玩笑,对来往的汽车都不想多看一眼。其实汽车也是一路呼啸着经过道班的,滚滚烟尘里很明显地含有对罗西的不屑一顾。罗西已经习惯了司机的这种举止,根本不会去计较,他在沉默中学会了克制和隐忍。
这天却有所不同,只是罗西没有任何预感。
罗西像往常一样一边咂着烧酒,一边注视着大草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这第一辆到达道班的汽车在接近罗西的时候,逐渐地放慢了速度,变得很有礼貌起来。不过那烟尘还是紧随其后的,尖叫的刹车声也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壮汉的响屁,直捣罗西的耳膜。罗西很不情愿地回过头去时,汽车稍稍地停了一下就开走了,让人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汽车停顿的时间过于短暂,又因为没有风,烟尘飘散的速度非常缓慢,一大团迷雾就那样凝滞在公路上久久不动。迷雾里除了有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好像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这时,从那团迷雾里出现了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
这个女人从迷雾里走出来的样子,实在是有着突兀而飘然的效果,就跟神话似的。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差不多已经被罗西再一次忘记了的萍。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罗西的心猛地一揪,握在手里的酒瓶子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于是立即明白了,再次证实了自己并没有真正忘记萍,恰恰是想忘记的时候越不容易忘记。萍仍然在他心里,在他漫长的无言的等待中。
罗西有一些醉了。
当他摇晃着站起来,还来不及说出什么,萍的身影就已经放大了许多倍,像一只灿烂的鸟扑面而至。罗西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甚至是不由自主地敞开了胸膛。他们拥抱了,贴得很紧,语言在舌头的巨大压迫下变得毫无意义。罗西那被压抑得太久了的情欲,也在这个时刻彻底地爆发了,像一只冲出樊篱的困兽特别急于宣泄。
罗西不知道自己和萍是怎样进了屋子的,他们缠绕在铁床上疯狂地做爱,以至恣肆汪洋。他们毫不害羞地呼叫和呻吟,直到大汗淋漓浑身瘫软。罗西觉得自己在尽情地飞翔,飞翔了一阵后才摔到地上,他的酒醒了,而萍似乎还在欲望的延续里不能自拔。萍丰腴而性感的身体横陈在床上,让清醒之后的罗西突然感到了某种很深的疼痛。
萍的身体松弛下来后,脸上却又浮出那种放荡的神情,笑嘻嘻地对罗西说,你还是那个挥舞着菜刀一路砍杀的罗西。
罗西说,你到这里来,该不是寻找过去的那个罗西吧?
萍说,我被那个家伙给甩了。
那个家伙当然指的是镇长的儿子,罗西一下子就恶心了起来,很想吐出些什么,可又吐不出来,如鲠在喉。即使是吐出来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说,自己再一次被那个狗日的镇长的儿子给耍了,那个家伙将萍像一件穿剩下的衣服扔给了他。
罗西想到这里赤裸着身体一跃而起,恶狠狠地说,你走吧。
萍说,你不能赶我走。
罗西说,为什么?
萍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衣服一边说,现在你必须对我负责。萍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外交辞令式的表情,而且充满自信。
罗西知道,萍这些年跟着镇长的儿子出入过不少重要场合,阅人无数,已经磨炼得很老道了。萍既然主动地找来了,就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罗西有了最初的不安,明显地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他开始对自己的冲动和唐突自责了,因为他曾经背对着萍坚定地想过,他不会再回过头去了,现在却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罗西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软弱的,挥舞着菜刀一路砍杀的那个罗西从此不再。
萍已经穿戴整齐,像个淑女一样等待罗西做出新的反应。
罗西有些虚弱地说,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萍说,我们已经这样了,你说还能怎么样?罗西的头就变大了,像一颗气球在无限地膨胀,脑袋嗡嗡嗡地响个不停。问题变得很明确,这只能是他唯一的选择,人生真是无常啊。太阳早已升到了屋顶上,干燥的空气中流动着焦灼的热浪,一波一波地袭人。屋檐投落下来的阴影开始向墙角收缩,变得又细又长,像一条黑色的绳索不怀好意地摆布在那里。罗西无意地从敞开的门口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起来。
萍说我们开饭,从一只马桶状的背包里掏出一大块酱牛肉和一堆新鲜的蔬菜,碧绿的黄瓜和鲜红的西红柿。罗西却没有一点食欲,尽管他有很长时间没能吃到这样可口的食物了,酱牛肉嚼在嘴里竟不知其味。公路上,汽车的轰鸣也开始频繁了,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呼啸着经过道班,高高扬起的烟尘长久地弥漫着,使罗西移向门口的视线模糊不清。
罗西就只能将目光重新返回到萍的身上,然后一动不动。
罗西显然不是在寻找那种初恋的感觉,那个萍已经死去,就像当初的那个罗西已经不复存在一样。罗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萍很久,眼前的这个萍面容仍然是娇好的,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布了一层似浓似淡的沦落的风尘,看上去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生动。萍像一颗诱人的果实,被一只可恶的虫子咬了,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暗痕。罗西再这样一想,便又觉得不那么突兀了,甚至是有着那么一种曾经沧海的意味了。
罗西突然不出声地笑了笑,然后起身出屋,站在太阳底下。
大草滩安静异常,光秃秃的戈壁滩微微地倾斜着,随了地势而缓缓上升,托起一道冷峻的山脉。落日的时分,整个旷野呈现出一种博大的泣血般的辉煌,同时又有一种令人忧伤的惊心动魄。
黄昏来临的时候,平静下来的罗西和萍沿着公路散步。
罗西和萍肩并肩地行走着,像一对真诚而浪漫的恋人,投在公路上的影子幸福地交织在一起。他们却都沉默着,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罗西这时又看见草滩上的那个牧人和羊群了,和以往一样,那个牧人和羊群走在黄昏里,向着那座土屋踽踽而动。罗西感到自己无法再直面那个牧人和羊群。人生其实是需要一些想象和梦幻的,那个牧人和羊群给予过他。萍的到来把这一切都给击碎了,让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真实而无奈。罗西现在就是这样,心里渐渐攀升起一种悲壮的感觉。
罗西扭头看了一眼容光焕发的萍,就想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养路工人中广为流传,堪称经典。
罗西说,我讲一个故事吧,语气缓慢而滞重。
有一个养路工人回老家探亲,在路上遇见了一位姑娘。姑娘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自己在一个很远的大工厂里工作。那车间大得很,大得能来回跑汽车,他是这个大车间里的电工。姑娘就相信了,心甘情愿地和他结了婚,跟他来到荒凉的戈壁滩上。姑娘问他,你不是在大工厂里工作吗?电工在这里干什么?他说我的工作就是在这戈壁滩上当养路工,汽车来回跑,电工就是每天垫这条公路。姑娘听后美美地哭了一场,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个姑娘跟了他一辈子,在道班上给他做了一辈子饭。
讲完这个故事,罗西停在一堆石料旁边,然后静静地看着萍,好像他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
萍放声大笑,笑够了才说,这个姑娘真傻。
罗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萍的脸面在黄昏的夕照中圆润而富态,嘴唇却像两张轻薄的红纸飘荡着。萍说,你把这个破养路工辞掉跟我走,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这个挥舞着菜刀一路砍杀的人。
即将沉没的夕阳中,罗西的脸色慢慢地变得冷峻了起来,真像是那个挥舞着菜刀一路砍杀的罗西了。
萍说,我就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罗西什么也没说。
这一夜,罗西和萍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同床共眠。罗西手里握着酒瓶子,独自坐在屋檐下。天上是繁茂如织的星星,坐在星光下的罗西时不时地举起酒瓶子的样子,像一条受伤的狼在舔着身上的伤口。半夜里,睡了一觉的萍几近赤裸地走出屋子,想坐进罗西的怀抱里,却被他拒绝了。牛奶一样的星光下,萍像一条乳白色的鱼水光四射地挺立着。
萍说,为什么?
罗西说,我不会再回过头去了。
萍说,为什么?
罗西说,你还记得我刚刚讲过的那个养路工人的故事吗?
萍说,那又怎么样?
罗西说,我有一个愿望。
萍说,什么愿望?
罗西说,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你听了这个故事后能流出来一滴眼泪。
说完这句话后,罗西就睡着了,在星光下扯起了响亮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