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女出嫁的时候,早就不兴抬什么花轿了。
即便是坐了花轿,也走不得那么长的路途。路途很远,少说也有八十里,而且大部分地带是不长草不长树的沙漠,凭了人的脚力肯定不行。选择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那么多的好日子不选,为啥偏偏要选在七月呢?
七月是沙漠里最热的季节,日头歹得很,蛇蝎一般喷射着毒汁,把个原本蓝汪汪的天空蜇得一片苍白。这天热得按照当地牧人的话说,沙地里埋颗羊卵不消一刻便能爆熟。许女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嫁,只好骑一头小毛驴儿。这是一头黑色的小骟驴,前两天给它喂过几碗黄豆,养足了精神,驮着许女蹚那沙漠时,腿上很有劲,两只耳朵直楞楞地竖起来,脑门中间夹了一朵用红绸子挽成的花。那花其实是拴在驴耳朵中间一小撮鬃毛上的。临上“轿”前,许女说把花摘掉去,驴头上戴花看着别扭。娘家人不同意,说图个喜庆,摘不得的。许女说,我不是穿着红衣服么?有人说,驴是黑的,不挂点红不吉利。许女就不再坚持了,就让那朵红花挂着去,并伴随着黑骟驴的步履一抖一颤,在七月的阳光下无比鲜艳。
于是,在这七月的一个日子里,在遥远的西部大漠深处,有一个叫许女的牧家女子出嫁了,成为别人的新娘。
2
八十里地差不多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到达。
许女身下的黑骟驴累了,黑骟驴背上的许女也累了。这时有人站在门口抱两条羊毛白毡往地上铺,让许女的脚落在毡上。两条毡交替地延伸着,许女循规蹈矩地在毡上走着,就将她输送到屋里了,屋里有一面土炕。这个过程很短暂,因为没人拦在她前面说这说那。天色已经蒙眬了,许女也没敢抬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忽忽的,像是还骑在黑骟驴的背上,还摇晃在沙漠遍布的路途上。在此之前,许女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父母。现在,身子落在陌生的一面土炕上,许女就知道她不仅和自己的父母彻底告别了,同时也和自己的姑娘时代彻底告别了,许多往事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埋进心底的记忆。
有人紧跟着走进来。
许女以为是一路上给她牵缰认镫的丈夫二靠,脸上还不由自主地浮出两团红晕。二靠是个标致的汉子,高挑的个头,鼻梁挺直,浓眉大眼。这种长相的男人,在沙漠牧区真的是少有,显得稀罕。许女只见过二靠一面,就像被久违了什么的东西突兀地撞击了一下,立刻心神不定了,如同一朵含苞的花,在一只蜜蜂的嗡嘤里,突然很想尽情地开放,尽管二靠比她大了有好几岁。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坐在土炕上的许女就这样等待着。等过了一阵,不见有什么动静,却突然传开啊啊啊一连串的叫声。
许女吃惊不小。
许女被一只大手从头发上揪着似的抬起头,灯影下站着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二靠,而是另一个陌生的汉子。不是二靠的汉子接着又啊啊啊,奇怪地张开大嘴,像说话又像唱歌,看得出是要表达什么内容。这个汉子一点都不像二靠。一头雾水的许女慌忙坐直了身子,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二靠走进来了。二靠伸展一只手,一只白净的手上下挥舞着,同时用目光直视那个汉子。那个汉子后来就转身走出土屋,消失在暮色里。
许女捂着胸膛,说,那是谁?
二靠向许女笑笑说,那是大靠,他是我哥。
许女就茫然地注视着丈夫二靠,知道二靠的父母前些年相继离世,却不知道他还有个模样古怪的兄长。许女很想问个清楚,刚要开口,几声猫头鹰的怪叫遥遥传来,深冥而又清晰,打断了她的想法。
走过一天的路,汗水早将新衣新裤给湿透了,裹在身上很不舒服。许女一笑,笑得嫣然而妖娆,然后说我想擦把脸。二靠的目光就有些贪婪,很紧地盯着许女的身子。许女立刻明白了是什么,心想你急啥呢?从今往后都是你的了。
二靠一脸幸福地走出屋去。
大靠又走进屋里了。大靠端一盆清亮亮的水,水面上漂着一方崭新的羊肚子毛巾,仿佛那毛巾也是一朵开放的花。啊啊啊。大靠说。许女这次听懂了,大靠的模样也不那么恐怖了。许女就很节制地点点头,悠缓地起身下炕,弯腰擦脸。
许女滚烫的脸被凉水激灵后青春的血气直往外浮荡,那一张脸就格外地鲜活起来了,生动起来了。许女一边擦脸一边想,作为伯兄的大靠,你应该尽量回避才是,怎么能违反了规矩呢。这个二靠也真是的,新媳妇进门的这头一盆水,就该你端给我,而不是别人。因为二靠没有妹妹,许女便顺理成章的没有小姑子,有小姑子那又是另外的一种说法和规矩了。许女擦完了脸,见大靠依然站在屋里,就表示感谢和礼貌地说,你是我的兄长,我们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啊啊啊。大靠说。这时,二靠空着两手进屋,目光直视大靠,显然是有那么一点不满了。啊啊啊,大靠就又转身离去。这兄弟俩进进出出来回穿梭,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许女,许女觉得很有趣很愉快,当然也很幸福。
天已经黑得很深刻了。
耀眼的星星布满黑得发蓝的夜空,月亮还没有出现。不知道今晚是不是会有月亮,也许是一个先有星星后有月亮的夜晚。土屋的门和窗透出昏黄的灯光,柔软的光亮落到院子里,像铺了两条毡。这样的一个大漠之夜,就静得很,却静得和以往不一样。以往的夜晚,许女会陪伴在母亲身边。当姑娘时的许女,喜欢剪纸片儿,她剪过很多花草虫鸟,而且乐此不疲,剪出来的东西有的像有的就不像,悠悠的姑娘时代就这样被她剪掉了。许女没上过学,说不定上了学的许女还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呢。但这毕竟是许女的新婚之夜,许女不能再像当姑娘时那样,随心所欲地剪什么纸片儿了。许女知道,既然做了人家的婆姨,就得有个婆姨的样子。
站过一阵后,二靠说要出去看一看羊群。
二靠出去了很久,屋里就有些空。许女又返回到炕上去,端坐在那里等待着。二靠回来了,带着一身夜晚的清凉的气息,同时手里托举着一个很精致的芨芨筐,随即又有一股淡淡的膻腥气弥漫了土屋。嘻嘻嘻,二靠向着许女笑了。二靠笑得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露出一口的白牙水汪汪的,在煤油灯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你饿了么?你吃。二靠说。许女才记起自己一天都不曾吃东西,却不觉得有多么饿,只是很渴,口干舌燥。炕上摆着一张小巧的桌子,桌子上置一只铜茶壶,旁边放着几个花瓷碗。许女像是想都没想,端起铜茶壶对到嘴上,咕咕咕地喝了个痛快,那小巧的喉结微妙地起伏着。
二靠要上前制止许女,已经来不及了,反倒将手里的芨芨筐给弄翻了,咕噜噜,筐里原来是几个煮得半生不熟的羊腰子。羊腰子掉到地上,有一个连蹦带跳地滚到炕沿下才停住,肯定沾了不少灰尘。许女又困惑不解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二靠说,我知道你早就饿了,羊肉还没煮好,就这几个羊腰子还行,嫩嫩的,你吃掉它们吧。
许女一下子就大笑了,想忍都忍不住。
笑过后,许女说我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讲究,让新媳妇进门就吃羊腰子。
二靠也笑,俯身拾起羊腰子,鼓着腮帮吹上面的灰尘,模样很笨拙。许女的脑子里就响了一声,猛地想到在她进门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这个家里是没有女人的,只有两个男人。两个男人过着没有女人的日子,肯定是粗枝大叶丢三落四的那种。这日子确实需要女人来仔细地调节和摆弄,就像是一件质地特别坚硬而又粗糙的器物,需要用女人慈悲的心和柔软的手反复不断地摩挲,最终变得光滑和温润起来,才能够发出祥瑞的亮色。这样的感觉,许女没有说出来,认为还是深埋在心里好,说出来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甚至是这样的感觉永远都不要说出来,然后一心一意地过那长久的日子。
二靠吹罢了羊腰子上的灰尘,站在那里等待着许女,却也是什么话都不说,知道许女正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因此故意留给她这样的时间。其实,二靠是被许女沉思的神态给感染了,一时有些忘情。许女沉思的神态显得是那么的宁静,眼睛微微地眯着,像是注视着引人入胜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者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的东西。
后来,许女就又看着二靠,二靠站在那里好似一个听命的仆人。许女真想抬起自己的脚,勾一勾二靠的某个地方,开个玩笑什么的。只是这般想一想而已,脚当然是停在原地不曾有任何动作。都什么时候了,许女惊异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奇思怪想。
二靠说,你把羊腰子吃了吧。
许女摇摇头,说什么也吃不下那半生不熟膻气扑鼻的羊腰子。
二靠的神情很沮丧,就又怔怔地望着许女。许女这时突然想起再没有露面的大靠,就说,你给大靠送去,让大靠吃掉吧。二靠抽搐一下嘴角,脸上突然泛出一层难以琢磨的阴沉。二靠说,我吃掉,我全吃掉。二靠说罢就将羊腰子放进了嘴里,嚼得生脆有声,嘴角还挂着一丝儿黑糊糊的血迹。许女看着二靠那样子,联想到汉子杀羊时的情景,半晌没有出声。这个二靠咋就这样呢?看上去好端端的,那吃羊腰子的神情却很吓人。
许女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被二靠没来由地这样一弄,那很好的心情随之暗淡了下去。
3
周围的牧人闻风赶来吃喜酒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有骑了高头大马的,有骑了骡子骟驴的。来者差不多都是汉子,褡裢里装着砖茶、烧酒和羊肚子毛巾。二靠穿戴整齐,然后迎出门去,抱拳勾腰笑逐颜开,并不知道自己刮得光光净净的胡须在一夜之间又如草根盖满了荒地。来吃酒的客人和二靠开着玩笑,说是懒汉娶娇妻,偏就让你个狗日的给赶上了。二靠说,托你们的福。二靠还说,离得远,没敢请客。你们来了就好,就是给我面子,吃好喝好。客人说,那啥?咋样?哈哈哈。客人和二靠都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大笑,怀窝敞得很开的大笑,没有任何顾忌。旁边大靠的屋子做了待客的厅堂,那屋也敞开着,但看不见大靠。只有二靠在酒客中来回忙碌,虽然显得有些孤单,脸上却是因疲劳而焕发出的一种满足。
早晨的阳光亮堂堂的,从不大的窗口流泻进来,照着炕上的那条羊毛白毡。
许女就坐在那毡上,身子靠着窗口,悄然地注视着屋外的动静。二靠几乎一夜未睡,连续不断地进入,许女累得要命,感觉自己的腰都折了。外面热气腾腾的场面,让许女受了感染,很想出去走一走。许女现在还不能出屋,她知道自己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等到二靠终于从窗前经过时,许女向他招一招手。二靠看见了,很开心地走进屋里,面对着许女说,你叫我吗?有啥事你就说。许女用一双软绵绵汗涔涔的手揉了揉肚子,不胜娇羞地说,我饿了,真的饿得很,你给我端一碗稠稠的羊肉汤。夜里,二靠告诉许女,他杀了四只又肥又壮的绵羯羊呢。
许女今早还没有看见过大靠,这时想起来了,就问二靠。
二靠说,他到草滩上放羊去了。许女说,让他吃好喝好,他是我们的兄长。二靠说,这个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许女现在知道了大靠天生是个哑巴,比二靠大三岁,看上去却比二靠要老上十岁。二靠在抽空告诉许女这些事情的时候,还说,大靠其实是我养活着的,吃我的喝我的。许女说,人家也在放羊。二靠说,这不一样。许女说,咋不一样?二靠说,你不懂,以后我慢慢地说给你听。许女就不再坚持了,由着二靠安排去,说到底她是二靠的女人。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和嘈杂,汉子们粗嘎的大笑震得陈年的土墙都在嗡嗡响。
于是,许女在准备忘掉大靠的同时又看见了大靠。大靠让几个壮如公牛的大汉从草滩上拉扯回来了。啊啊啊,大靠极力挣扎着,想要逃脱大汉们的束缚。和那几个大汉相比,大靠就变得瘦小了,是逃不脱的,更何况对方早就有所准备。二靠走上前去,挽住汉子们纠缠的胳膊,在大靠面前伸出一只手上下翻动,阴沉的目光直视自己的兄长。啊啊啊。大靠无奈地摇头叹息。大靠挣脱不开,大靠没有一点办法。
接下去是古老的游戏。
大靠挣扎得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像个听话的孩子任人打扮。壮汉们手忙脚乱,嘻嘻哈哈,将一些并不相干的物件往大靠的身上悬挂和捆绑着。在正午的阳光下,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的大靠彻底改变了模样,这时的大靠就不是个人了,而是一个十分滑稽的怪物。大靠的脸上被糊满了混合着羊油的锅底灰,只露出两个旋转的眼珠子,眼白很空旷地翻上翻下;大靠翻穿破羊皮袄,耳朵上系了两串黑得灿烂又嘀里嘟噜的羊粪蛋儿。最具有实质性的还是裤裆里的那根笤帚疙瘩和一对已经有些干瘪了的胡萝卜。谁都明白的,这是男性的象征和符号。大靠还必须叫出声来,敲起家什来。啊啊啊。哐哐哐。大靠粗犷的叫声和手敲铜盆的声音悲怆地响彻天空。
大靠被壮汉们反复推搡着走向许女的屋子,走向许女。
二靠堵住了屋门,挥动着一只手出其不意地搧在大靠那被污涂得不成体统的脸上。二靠说,你们饶了一个哑巴和傻货吧。正在津津有味地玩耍着的汉子们都愣在了那里,继而惊讶不已,没想到二靠会有这么一手。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让二靠的一个巴掌给搧走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也晦涩起来。有人说,二靠你不该这样。二靠说,她是我的女人。又有人说,谁说她不是你的女人?二靠说,他是个哑巴和傻货。啊啊啊,大靠乘机挣脱壮汉们的手,往草滩上狂奔而去。
客人们匆匆吃了几口羊肉,连酒都没怎么喝,不欢而散了。
晚间,许女还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兄弟成婚的日子,兄长让众人玩耍一阵子,图的是喜庆热闹,这是绵绵不绝的乡风民俗,二靠未必不知道。二靠既然知道,就不该在自己兄长的脸上落下那一巴掌。许女向二靠表达了这个想法和意思,二靠却始终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
许女要吹灭桌上的煤油灯。
二靠说,亮着。
许女说,羞死人了,我不愿意。
二靠说,你不是想看吗?我就让你看个够。
紧接着,一股生硬的寒凉穿透了许女的身子。
4
大靠二靠兄弟俩拥有较为殷实的家业,五百只羊和三间土屋。许女待到自己平静下来,认真地琢磨了一遍往后的日子,认为
有着很好的前景,夜里说给二靠听,表示对此很满意。二靠就说是自己养活了大靠。许女笑一笑没有作声,还是那样的,说到底自己是二靠的女人。
在炕上懒了不多天,许女就不想再当什么新媳妇了。
许女很想每日早早地起来,去灶房引火烧茶做饭。勤谨的女人才是好女人,才能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二靠却恋着炕上的那条羊毛白毡,性事做得十分频繁,让许女都有些惧怕了。惧怕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每天早晨听见隔壁的大靠拉开门扇走出屋子,然后赶着羊群去向远处的草滩。啊啊啊,大靠吆唤羊群的声音像一缕炊烟渐渐飘散,却又总是在许女的耳边袅袅不绝,这让许女很不安。十聋九哑,大靠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大靠当然也听不见二靠和许女做性事的声音,即便是把炕都做塌了呢。问题是,大靠是兄长,理应得到善意的照顾。这样一想,许女就为自己和二靠那日日夜夜的欢欲感到羞愧。
许女原本是个很勤谨的姑娘,却被二靠调弄得也有些慵懒了。
大靠赶着羊群去向远处的草滩,懒在炕上的许女就开始恍惚了,二靠那性事的节奏变成了大靠赶着羊群行进的脚步。许女就不再配合二靠,由着身上的男人折腾去,直到精疲力竭,像一条瘪了的口袋跌落到旁边,歪着头呼呼大睡。
每逢这种时候,许女就将头扭向窗口,静静地看着窗外。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有一大片云难得地飘浮在天空,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一会儿是羊,一会儿是马,一会儿又是骆驼,后来就什么都不是了,还就是云了。许女看得一丝不苟,直到那片云移出窗外,从许女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许女半裸地坐起身,目光里又有了小小的一个院子。
院子在阳光下静默着,很平整也很干净,只是在角落处遗留下两三颗羊粪蛋儿。羊粪蛋儿黑得发亮,像黑色的珍珠。角落处还斜立着一把扫帚,那是一把用芨芨扎成的扫帚,扎得紧密而硕大,用起来得心应手,一看就明白扎这扫帚的人很有耐心。许女想,扎这扫帚的不是别人,肯定还是大靠。闲下来的间歇,大靠不忘扫一扫院子,将一些散开的羊粪蛋儿以及草屑归拢到一起,倒进墙角的一个用土坯垒成的小仓里,以备冬天煨炕。刷刷刷,扫帚擦着地面的声音干硬而寂寥,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大靠那张同样是黑色的背影。这样一想,就让坐在屋里炕上的许女晃晃地不稳。
有的时候,半人高的院墙上也会栖落一只雀儿,雀儿抖动着灰色的翅膀,仰起小脑袋向屋里看过来,大约也是盯着许女的。也许这只雀儿是经常光顾院子的,那截院墙就是它驻足的地方,那里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的鸟屎。想必雀儿对屋里的状况很熟悉,现在有了许女,屋里多出来一个人,引起了雀儿的某种好奇也是说不定的。要不然,雀儿为什么仰起小脑袋老盯着屋里看不够呢?许女就向雀儿十分友好地笑一笑,作着一种无声的交流。雀儿飞走时,在阳光下划一道细线,这一道细线会长久地留在许女的眼睛里,然后缓慢地淡去。
再看躺在身边的二靠,睡成了一副猪样,那舒坦是入了骨髓的。
大热的天,二靠索性连裤头都不穿,就让身子光着,露出腿裆里那个丑陋的东西,像一只永远吃不饱的老鼠蜷缩在草丛里。许女看一眼便羞得脸红了,心里怦怦乱跳,拉过被子的一角给遮上了。许女想,这就是我的男人,这就是我从今往后守候和依靠一辈子的男人。而这时的大靠却跟在羊群后面,在远处的草滩上踽踽而行,偶尔坐下来歇息上一阵子。大靠早晨出牧时背个水壶,怀窝里掖两个发面馒头,等到天黑才回屋里。按说,这也没什么,放羊的牧人都是这个样子早出晚归,但和整天都睡在炕上的二靠相比,大靠是受了苦的,总是有些不那么公平。按说,你二靠也该去草滩上放一放羊,哪怕十回中有一两回呢。
从许女进了这个家门那天起,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二靠就没有去草滩上放过一回羊。可想而知,此前的二靠已经懒成了什么样子。许女要去,又被二靠制止了。二靠说,有大靠就够了。许女说,我过意不去。二靠说,有啥过意不去?你有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是大事情。
许女自然也是听明白了的,二靠说的那事情确实是大事情,马虎不得。
许女就变得更加的慵懒了。
二靠依然像一个忠实的农民迷恋农事一样迷恋着性事。许女的肚子却始终不见隆起,一如干旱荒芜的草滩。连许女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的腰身都快要被二靠给弄折了,那肚子就是迟迟没有动静。有一天,二靠喘着牛似的粗气说,你咋还不见有呢?许女说,谁知道呢?怕是我们都太着急了。二靠说,能不着急吗?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许女说,我还小呢。二靠一下子来了气,脸上像了抹一层锅底灰,恶狠狠地说,你究竟是咋回事,我羊群里的母羊没有一个不下羔的。二靠说这样的话,令许女始料不及。这就是说,她许女连一个母羊都不如,连畜生都不如。
望着气急败坏的二靠,许女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涌了出来。
许女病了一场。
几日后,许女挺起身来,坐在窗前。那只经常光顾院子的雀儿不见了,那截雀儿经常驻足的院墙上空荡荡的,就连那一层薄薄的白色的鸟屎,也被逐渐强烈起来的秋风剥得星星点点的。俗话说,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秋天到来了,应该有几场雨的。许女看天上的云,云比夏天的时候多了些,也厚了些,却白得跟羊绒似的,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然后,许女就看见了自己。
通过搁置在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许女看见自己的面容变得憔悴了,曾经又黑又亮的头发也没有光泽了,还一丝一缕地脱落,有的地方露出的是青白的头皮。
5
许女觉得应该出去走一走。
到哪里去呢?娘家是去不得的,她现在这个样子会将娘家人吓着的,说不定还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那么远的路途,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也是怨不得别人的。
苦心苦意的大靠还种着一方菜园子。
菜园子不大,细算还不到一亩地。这在广大的沙漠牧区,却是极其少见的事情,也许只有像大靠这样的牧人才有这样的心思。也许大靠把自己的梦埋进了土里,大靠的梦就生长成一畦一畦的青菜了,而且生长得格外翠绿,成为了一片茵茵的情愫。这些青菜无非是韭菜、芹菜、白菜和胡萝卜之类,虽然再普通不过,要在沙漠里种出来却很不容易。这里的风沙太大,往往是菜芽儿刚冒出土地,就被一场风沙给打死了。青菜和牲口吃的草不一样,秋风知劲草,青菜可是娇嫩得很,受不得一点委屈。还有羊,也把青菜当成草了。大靠就脱土坯,将菜园子先拿土坯墙围住,靠墙再种上耐旱的多刺的沙枣树,然后才种上青菜。可见大靠种这些青菜费掉了怎样的力气和工夫。几年下来,沙枣树长得高过了围墙,树枝向四处伸展,树冠也变大了,能给人遮挡几许阴凉。一口井除过饮羊,剩下的水则欢快地流进了菜园子,菜叶子树叶子就都水淋淋的。
每到夏天和秋天,树冠像撑举着一把绿色的伞,十几里外都能看得见。
许女去向菜园子,像是被那些绿色的树梢在风中摇曳时的吟唱而召唤。许女走进菜园子时,菜叶子和树叶子都欢笑起来了,欢笑中又有说不尽的闲言碎语,它们纷纷向她点头哈腰。也有白的或者黄的蝴蝶围绕着许女飞来飞去。也有绿的蜻蜓点动一汪积水,水面上漾开透明的涟漪。这里竟是一个清幽而又充满生动的世界,许女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来到菜园子。
许女走近那一汪积水前,蹲下身去往水里看。
一只蜻蜓很懂事地飞走了,水面上的涟漪没有了,留给许女一面亮堂堂的镜子。镜子里的许女模样稍稍有点改变,憔悴的脸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偎在炕上的那些慵懒的日子让她再次感到羞愧。许女不敢继续照下去了,扭过头向别处看。许女后来就坐在一棵沙枣树下,让树冠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像是躲避着灼热的阳光。菜园子里其实是不那么热的,有水的气息不断缠绕。沙枣五月里开花,夏末的枝头上已经结得羊粪蛋儿大小的枣子,安安静静地垂吊在繁茂的叶子下面。沙枣离成熟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只是微微地有点发白,等到熟透了才会有胭脂样的一层红,枣皮上分布着针尖大的粉状物,轻轻地触动一下就会粘到手上。沙枣树也许是所有的树中最不起眼的树,而它的果实也是酸涩大于甘甜,平凡得令城里人不屑一顾,但对沙漠深处的牧家孩子而言,却是美味的零食。许女在当姑娘的时候,衣兜里常常揣着一把沙枣,时不时地嚼上几颗,然后将沙枣的核儿收集起来,项链似的穿成几十串,用来做门帘儿可是再好不过。许女娘家的屋门上就挂着这样的帘儿,每有微风拂过,无数的沙枣核儿摩来擦去,真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然而,许女的娘家却没有眼前这样一个菜园子,更没有这样一片树,而且是年年都开花结果的沙枣树。在沙漠里种活一棵树同样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养活一群羊要困难得多。那么,许女当姑娘时嚼的沙枣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远在沙漠那边的农村带过来的。沙漠那边的农村有大片的沙枣树,也有许女家的几个亲戚。得到一小袋子沙枣的代价是,一绞子羊毛或者一捆风干了的羊肉。这种交换显然是不平等的,但沙枣在广大的牧区毕竟是一种稀罕之物。其实,一绞子羊毛或者一捆风干了的羊肉又算得了什么呢?人情贵如金啊!
在另一棵沙枣树下,有半块展开的羊毛白毡。
许女就又去了这棵沙枣树下,并且坐在树下的那半块羊毛白毡上。树的阴凉遮住了许女,许女看见白毡的毛丛里有几只黑色的小蚂蚁,小蚂蚁如履荆棘,做着垂死的突围。许女看了很久,凄然地笑了笑,将那几只小蚂蚁轻巧地拿起来放到一片树叶上,再将树叶靠到树干旁。小蚂蚁先是停在树叶上,颤抖着极细的触须犹豫一阵后,就毫不客气地沿着树干一路上升,转眼没有了身影。
许女知道这些日子很少见到大靠的原因了。
大靠放牧羊群归来,紧接着还要打水饮羊;等羊都喝饱了,又要打水浇菜园子,那吊一块青石板的卧杆儿就不停地七上八下,唱着一支水淋淋的歌。劳作的间歇,大靠也不去屋里,就坐在树下半块展开的羊毛白毡上歇息一阵。坐在树下的大靠想了些什么呢?不得而知。大靠是个哑巴,他永远不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大靠心里什么都清楚,那过日子的勤谨和细致就更不用说了,瞧这一方生机蓬勃的菜园子和沙枣树,就什么都明白了。啊啊啊的大靠,走路踢达踢达的大靠。许女好似听见一支凄清幽怨的古歌,在菜叶子上树梢上流连,过了许久才戛然而止。
黄昏时分,许女出菜园子沿着那条小路往回走。放羊的大靠快回来了,许女应该离开。许女没有单独和大靠待在一起的理由,否则是会让别人笑话的。宁在小叔子腿上坐,不在大伯子眼前过,这是一句流传古久的俗话,更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禁忌。新婚的那个特殊时刻,大伯子被众人推到新娘子面前疯耍胡闹上一顿,那是另外一回事。许女是个懂规矩的女子。许女必须赶在大靠回来之前离开菜园子,尽管这菜园子是个好去处,许女很愿意再多待上一阵子。不过,菜园子还是给了许女一些湿润,甚至是一些忧伤。湿润的忧伤的许女走在黄昏里,仿佛一只忧伤的湿润的黑蝴蝶。
这一夜,许女例外地拒绝了二靠的要求。
二靠嬉皮笑脸地缠磨了几次,许女的态度却始终很坚决,就是不给那个机会。二靠说,你是我的女人,我想咋样就咋样。许女说,我身上不舒服。二靠说,我上了你的身,你就舒服了。许女说,你去找能下羔的母羊吧,我还不如个母羊。二靠很是怔了怔,半晌才说狗日的女人,头一回没有强行进入许女。
临睡前,二靠说要找别的女人去,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
6
秋天来了。
这是真正的秋天,虽然刚一开始还带着夏天遗留下来的一点暑气,但风却多了起来。秋风是一把巨大的扫帚,每扫一遍,天就要冷一层,草滩上的草也要跟着黄一片。风中弥漫着秋草熟透的气息,气息中又有酒的芬芳。羊都吃得肥肥壮壮的,精精神神的。秋天走来的时候,大靠就把一群羊放牧成了这个样子,像从天上赶下来一片云,白得那么洁净,那么高贵,又那么令人伤感。羊也许并不懂得,尤其是那些羯羊,它们这个模样其实是会早挨刀子的,到了冬天就要牺牲自己,成为人的美餐。而母羊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和种公羊交配,不断地生羔子,等到羔子长大,又是一群白花花的羯羊和母羊。
大靠的一方菜园子也长得十分喜人,一畦一畦的青菜该收割了。
这些青菜一家三口吃不完,就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过路的其他牧人,另一部分采挖下来,晒干或者窖藏,以备冬天食用。这样做的结果是,这一家三口在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里,不仅有最好的羊肉,同时还有可口的蔬菜,日子过得比一般牧人家要有滋有味得多。
在这样的秋天里,路过菜园子的牧人比以往多了起来。习惯成自然,他们像候鸟一样在菜园子旁驻足一番,走的时候带上一些青菜,说是拿回家尝个新鲜。二靠这阵子也不在屋里炕上躺着了,早早到菜园子里去,站在那里满面笑容地迎接路过的牧人。二靠慷慨大方地说,拿去吧,这不是个啥,菜是人吃的草么。大靠当时是站在菜园子旁边那口井上的,正埋头打水饮羊。二靠看都不看大靠,仿佛大靠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路过的牧人一边往褡裢里装着菜,一边恭维地对二靠说,还是你有心思呢,务弄出这样一方绿蓬蓬的菜园子。瞧这些沙枣树,都结上沙枣了,红丢丢的,像婆姨的脸蛋儿。
这些牧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明白的,没有那个老实巴交、一声不响的哑巴大靠,哪会有这个菜园子,哪会有这样一片树?说到底这又是人家兄弟俩的事情,别人管不了那么多,也管不了,想一想而已。天底下,话不由衷的事情多了。再看那一条羊肠子似的通向菜园子的小路,也是大靠长年累月一步一步踏出来的。啊啊啊,大靠走在阳光下,走在小路上,脚后跟踢达踢达地响。大靠就这样啊啊啊地叫,踢达踢达地走。走出来一条小路,走出来一方菜园子,走出来一片树。
许女也来到了菜园子。
自从那次来过之后,菜园子就成为许女生活中的一个目标,一个放逐自己心身的园地。天大地大,许女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许女去菜园子,选择在大靠去草滩上放羊的时候。这是菜园子里最安静的时候,只有许女一个人,然后是围绕身边的几只蝴蝶和蜻蜓。许女也总是坐在树下的那半条羊毛白毡上,看菜叶子树叶子在夏天里怎么样生长,在秋天里怎么样成熟而又凋零。看着看着,许女就困了,睡意悄然地袭来,让她靠着树迷糊一会儿,伴随着微风中菜叶子树叶子的呢喃。
在菜园子靠着树迷糊的感觉很好,很惬意。
往往就令许女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种美妙的幻觉。那树是她的男人,那在微风中呢喃的菜叶子树叶子是她的一群孩子。菜园子里不仅生长着一畦一畦的青菜和一棵一棵的树,同时也生长着许女一个朴素而美好的梦。遗憾的是,梦总是要醒的。从梦中醒来的许女看见自己坐在树下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折地投落在一畦青菜上,又被风中的青菜摇曳得支离破碎,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二靠呢,像是再也不管许女了。
由着许女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问都不问一声。他们很长时间没有性事了。大概在二靠的眼里,许女的确变成一个羊了,而且是一个不会下羔的羊。见二靠那冷淡的样子,许女常常心生不安,她是二靠的女人,她应该像所有的女人那样,为自己的男人生儿育女。许女恨自己不争气,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如一个母羊。有一次,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的笼罩下,许女主动脱得一丝不挂,让自己像剥了皮的羊一样展开身体,荡漾着一股膻腥气。二靠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后,就扭过头去睡成个猪样,打起了遮天蔽日的呼噜。许女哭了,一个不能给自己的男人生孩子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羞辱的女人,还有什么好活的呢?
许女想,还不如死了去。
又想,死是那么容易的吗?
7
许女去井上担水。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灶屋里的水缸空了,许女正要做饭,缸里却刮不出半勺子水来。平时这水缸里的水是由大靠担满的,这次却空了,也许是大靠忘记了,这是一个例外。许女看一眼躺在炕上的二靠,意思是缸里没水了。二靠明知故问:你看我干啥?许女说,没水了。二靠说,难道我是水吗?我是水缸吗?我是水井吗?许女就再不敢说什么,自己去井上担水。许女自从嫁过来,还没有担过一次水,时间长了竟然也心安理得,觉得担水就是男人的事情,就是大靠的事情。究其原因,还是大靠过于勤谨了。许女就想,人是很容易被惯坏的。这个大靠啊,把二靠给惯坏了,现在把我也给惯坏了,惯得连吃的水都懒得不想自己担了,许女边走边想。水井距离土屋并不远,许女还没想出个什么结果,就走到井上了。
大靠差不多把一群羊饮完了。
喝过井水的羊个个肚腹膨胀,都像怀了胎。滩上的草黄了枯了,羊喝的水比以往多了,打水饮羊就成了一件苦累的活。喝饱了的羊卧在井边黑色的粪场上,安然地咀嚼和反刍,眼睛里水淋淋的,闪烁着秋天的阳光。许女一路经过,羊动都不动一下,也不看她。许女又想,羊和我生分得很,不把我当个主人对待。这又怪不得羊的,谁让我一次都没有放过它们呢?一次都没有饮过它们呢?羊的眼睛里只有大靠。羊也通人情呢,谁放牧了它们,谁饮了它们,它们就感激谁。这一群羊是大靠一天一天放大的,是大靠一眼一眼看大的。
大靠饮完了羊,又开始给菜园子补水,帆布水兜子敲击着槽帮时发出扑嗒扑嗒的响声。几滴细小的水花像晶莹剔透的玉珠儿,从槽帮上弹跳飞翔,溅落到许女的脸上,使得许女在这个热起来的中午突然感觉到一种冰凉,既微妙又突兀。许女知道自己已经走得很近了,便向着大靠笑一笑,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大靠还是有一些紧张,是被许女肩上的那一副空荡荡的水桶给刺激的,让他感到不好意思。屋里的水缸空了,大靠没能及时给水缸挑满水,这是他的失误。
大靠想表示歉意,但大靠是个哑巴。啊啊啊。大靠只能这样说。
许女很温和地打着手势,说没有关系的,这不是你的过错。
大靠显然听懂了许女的话,变得稍微安静了一点,就憨憨地笑了。
许女将两只水桶摆进水槽里,大靠给它们盛满了水。说满其实是不准确的,桶里的水只有三分之二。许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靠怕她挑起来太重,就故意盛得浅了些。许女心想,我咋能挑不动呢?我可是啥活都能干的。你可不能把我给惯坏了,让我越变越懒,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和二靠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在你身上吧?
这样想着,许女的心境开始变得平和,一时忘记了许多不快的事情。
许女示意大靠把水桶盛满,大靠摇摇头。许女正在琢磨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啊啊啊,大靠又打着手势说,我挑当然可以,但我现在还不能到屋里去,我要浇菜园子。许女点点头,听懂了大靠的意思。这样一来,许女反而不急着离开水井了,她想多坐上一会儿,和大靠说说话。至于做饭,晚一点也无妨,屋里的二靠四叉八蹬地睡得正香,也许正在做着一个美妙的梦呢。和大靠说些什么呢?一时又没有个头绪,那就坐着好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合适,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我许女就是再守规矩,也不能永远不和大靠说话,除非我自己也是个哑巴。大靠却不再说话了,把头埋得很深,眼睛紧紧盯着黑洞洞的井口。槽里的那两只水桶在水流的冲撞下,咣当咣当乱响,像是发出某种不满的抗议。
天是静的,地也是静的。
粪场上的羊都停止咀嚼和反刍,尤其是那些绵羊,一个个将头抵进同类的大尾巴下,就连它们的眼睛也找不到了,看上去就是一堆一堆的羊毛。等卧够了睡够了,它们还要到井上来,大靠还要伺候它们喝水。坐在井圈上的许女耳边于是只有水的声音。水声首先从黑洞洞的井底开始,然后垂直上升,然后落入槽里,然后从拔掉木楔的槽底漏下去,然后通过一条碗口粗的暗沟,然后流进菜园子。其中一部分水被一个一个的羊、一畦一畦的青菜和一棵一棵的树吸收,剩下的又返回到地底下去了,或者又返回到井里。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是曲折的,是艰辛的,但也是欢快的,是愉悦的。制造这种曲折、艰辛和愉快的人不是别人,是又聋又哑的大靠。
那么,大靠听到这种欢乐和愉快的水声了吗?
水井上的大靠沉默无语,他的背影以及侧面都很坚硬,像一块竖起来的黑石头或者一根粗砺的树桩。大靠满头的黑发和胡须缭乱不堪,有如黑石头或者树桩上附着的某种寄生物。这使得大靠整个的人呈现出刻骨的悲壮。
大靠是该剪一剪头发和胡子了,再不剪,就成了野人了,站在月亮地里能吓死人。许女突然由此联想到,如果男人有了自己的女人,那这个女人就是男人的镜子。大靠没有自己的女人,就是没有自己的镜子。端坐在井圈上的许女想了些什么,大靠并不知道。大靠只是富有韵律地一下一下弯着腰,一下一下挥舞着两条胳膊,细而长的井绳在他手里捋上捋下,身后的卧杆儿就配合得十分默契了。清亮亮的井水哗哗哗地淌个不停,一些水珠跳跃而起,溅到大靠身上的同时,也溅到许女的身上。许女先是静静地观看着眼前这一幅场面,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欣赏。
许女被感动了的同时,心里悄然地升起一片如水的波澜。
眼神重新集中在大靠身上时,许女就觉得大靠的脸色有点沉郁,这种沉郁有一半来自大靠的沉默不语。一个沉默不语的人,脸上往往是看不出什么的,这是常识。但许女还是觉得大靠有点不对劲,是我在这里坐得时间太长了吗?也可能是大靠累了。
再说,大靠许久都没啊啊啊地说话了。
许女嫣然一笑,说你累了吗?你就歇息一阵,我来打水,我有好多日子没打水了。许女说着就要从井圈上直起身来走向大靠,要接替大靠站在井口。大靠这时突然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神经质地抽搐,浑身抖得像筛糠。许女也愣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大靠。大靠缓慢地转过身来,脸面涨得青紫,然后大幅度地摇着头,那样子是被一个恶人逼到了绝路,身后恰好是一口井,只有跳下去。
许女说,你累了,让你歇息一阵,这有啥不该?许女怕大靠听不明白,打起了手势。
啊啊啊,大靠说,这是我的活,打水饮羊浇菜园子放羊都是我的活,和你们没有关系。大靠一边说一边指一指屋里。
许女说,你不该这么想,我们是一家人。羊、屋,还有这个菜园子既是二靠的也是你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二靠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我理应照顾你。我再好吃懒做,就不是个好女人了,让天底下的人都笑话。
对于许女的这一长串话,大靠听得明明白白,用两只炭黑龟裂的手捂住自己的脸,竭力阻挡从指缝间漏出来的泪水。世界突然变得没有任何声音了,死一般的静寂。卧在粪场上的羊个个抬起头来,肃然地看着井上。就连菜园子里的沙枣树都凝重了,树梢子一动不动。
一个汉子的泪水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动了许女,激起许女无可遁逸的同情。
8
再过几天,是二老的祭日。
为了这个庄严肃穆的日子,在二靠的指示下,由大靠操刀宰杀一只肥硕的绵羯羊。绵羯羊剥了皮去掉肠肚心肝后,被大卸八块地吊在灶房的一根梁柱上,灶房里便充斥着新鲜的羊肉特有的膻腥气。不知为什么,许女闻到这羊肉的膻腥气就很不舒服,胃里像有一些古老的小虫子在闹腾。许女是吃惯了羊肉的,这种反常的反应于是就显得不可理喻了。
这几天许女起得很早,准备着上坟用的其他祭品。出于对死者的哀悼,许女置办得很仔细,各种各样的面食一应俱全,她不得不频繁地出入灶房。许女还用白纸剪了厚厚一沓纸钱。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许女就喜欢剪纸片儿,剪纸钱和剪花草虫鸟不一样,有一股类似死亡的气味不断地从手指间流淌和升腾,带着幽冥的意味。
天空停泊着大朵大朵的云,却又说不上哪一朵有雨。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深秋的草滩干得起酥,羊群经过时轻而易举地攘起一片尘土,狼烟一样飘来荡去。这天是给二老上坟的日子,从早晨开始天就变得阴沉沉的,显得这一天不同于往日。三个人组成的小小队伍,行进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二靠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他在这样的事情上很积极,有着很强烈的表现欲;大靠居中,胳膊弯里挎着一只沉甸甸的芨芨筐,也是不甘落后;许女离得稍远些跟在他们后面,头重脚轻的样子。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听见鞋底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似乎这种时刻是不能随便说话的,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酝酿悲伤的情绪,否则就是对先人的不敬不孝。
许女默默地看着前面晃动着的两张脊背,目光却有点漫不经心。
仅仅看这两张脊背,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一样的结实,一样的宽阔,像两张厚重的门板。区别在于他们裸露的脖子和手腕,二靠常年养尊处优地待在屋里,很少晒太阳,他的肌肤就白就嫩,闪烁着水色的光亮;大靠则完全相反,常年在屋外风吹日晒,他的肌肤就黑就糙,遍布褶皱,和阳光下摊晒的驼皮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大靠还是个哑巴,这辈子就没有正经地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然而,这兄弟俩此时此刻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就无法知晓了。许女在娘家的时候,也曾跟着父母回到沙漠那边的老家,给先人上过一次坟,父母说死去的人都是有灵魂的。人在做,天在看。每逢祭日,先人就从坟堆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看着自己的后人。先人什么都知道。
许女这样一想,头皮一阵发麻,就赶紧跟上去,再也不敢落后一步了。
接下来,开始举行古老的仪式。
拜叩罢了,通往在天之灵的一缕青烟还没化尽,跪在坟前的许女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继而面色酡红,状如醉酒。许女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紊乱,然后仰面躺倒,脸上也没有血色了,连眼神都变得迷离了。许女在晕过去的一刹那,觉出自己的肚腹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像久违了的激情汹涌澎湃,不可阻挡。过了许久,许女才清醒,又哇哇地吐开了,喷出一摊酸腐的饭食,伴之以声泪俱下。
气氛就很特别了。
两张汉子的脸俯得很低,都快挨到许女的脸上了,一样地茫然无措。许女一时分不清谁是二靠谁是大靠,或者谁是丈夫谁是兄长。等一个汉子一只白净的手上下挥舞,另一个汉子啊啊啊地不忍离开,许女才明白了谁是二靠谁是大靠。
那桩密不可示的事情到来得十分自然,像一颗果实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后,在秋天成熟。
事实上让一个男人一年四季终日厮守在自己的女人身边很不实际。屋里的烧酒瓶子都空了,二靠骑着许女出嫁时曾经骑过的那头黑骟驴到十几里外的大队部去,那里有代销店,代销店里有成桶的烧酒。屋里的水缸满不满空不空,二靠从来不过问,烧酒瓶子空了却不行,二靠不能一日无酒。
几个月炕上的日子,又令二靠思念别的女人。
二靠将来回一天的路途格外地延长了,一天变成了十天,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别的女人厮混。一个男人婚前有过相好,甚至婚后也可以藕断丝连,这在天大地大的沙漠牧区不足为奇。这种松散的男女关系的后果是,不少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二靠是一个长相周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往往很受女人的青睐,实属人之常情。二靠和许女结婚前,就有过几个相好。二靠抬腿跨上驴背朝与大队部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坐在窗前的许女目睹了这个现实。谁让她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似乎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
草滩已经彻底枯黄,天冷了下来。
大靠不可能再像夏天那样经常待在菜园子里。大靠就有些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屋里,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回到自己屋里的大靠安静得无声无息,让人疑心那是一间鬼屋。大靠的屋子和二靠的屋子中间隔着灶屋。那晚吃饭的时辰,许女盛了冒尖的黄米干饭和大块干枯的煮熟的羊骨头,走进了大靠的屋里。
许女想的是,我如果不去看你,你大靠真的要变成鬼了。
大靠目光直视着许女说,你给我盛的羊肉太多了。
许女说,就是要让你多吃上些。在这个家里,你受的苦最重。
啊啊啊,大靠说,那也不行,等二靠回来一起吃。
许女说,为啥?
大靠说,他是我的兄弟。
许女愤愤地说,他是你的兄弟,这没有错。你知道他现在去哪里了吗?他去了别的女人那里了,尽管他没有明说,我也知道。因为我也是女人,你明白吗?
大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许女说,我已经做好了,你不吃我就倒掉它。
大靠说,你吃了吗?
许女说,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
大靠这才接住碗筷,放开了吃,吃得狼吞虎咽。
放牧着几百只羊的大靠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许女心里酸涩并涌,眼泪都要出来了。许女再次想到大靠该有个女人了。事实上大靠拥有一个女人的可能性很小,大靠如果拥有一个女人,必然使所有的家产一分为二,同时二靠还要失去一个只会干活不会说话的廉价的长工。这事对养尊处优、游手好闲的二靠来说,打死他都不干。许女是眼睁睁地盯着大靠将饭吃完了的,吃完了饭的大靠也眼睁睁地目视着许女。
天色已经很黑了,许女和大靠的身影模糊难辨。
许女的内心开始释放出许多信息,宛若一片片柔软的湿漉漉的花瓣,在黑暗中摇曳。许女后来就一步步地走向大靠了,像是不顾一切,像是对另一个不忠的男人的报复和嘲笑,谁知道呢。啊啊啊,黑暗中大靠的眼睛突然放亮起来,像是无奈地迎接了摇曳的柔软的湿漉漉的花瓣。
啊啊啊。
9
秋天将尽,接下来必定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
不过,要想让第一场落雪洁净地盖住沙梁和草滩,还需要等待一些时日。甚至是在这个冬天里,究竟会不会有一场能够盖得住沙梁和草滩的雪,也是说不定的,这是老天爷的事情。牧人们已经穿上了棉衣,出远门的时候还要裹上一件老羊皮袄,这使得他们的身姿显得既臃肿又滑稽,尤其是裹上老羊皮袄的样子,很像一只竖起来走路的羊。
没有办法啊,寒流来得早。
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许女的腰身明显粗了起来。
即使像别的牧人那样穿上棉衣,许女也必定掩饰不住自己越来越粗的腰身。许女这样的腰身,没有一个人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情,除非这个人是个傻瓜或者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其实,说这些话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要说的又似乎只有这么一件:这种季节的阳光总是软绵绵的,投进人们的怀抱里像搂着一团羊绒,暖烘烘的。深秋的菜园子里却是一幅萧条的景象,所有的花朵啦蝴蝶啦蜻蜓啦什么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畦等待收获的胡萝卜。胡萝卜枯萎了的叶子仿佛一些僵死的黑虫子,静静地趴伏在地上。大靠和二靠正在深秋的菜园子里劳作着,他们的手上都握着一把铁锨。铁锨插进地里再抽出来,便应验了那句古老的俗语,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此再三,循环往复,像是做着一个游戏。兄弟俩长久地沉默着,神情严肃得有些古怪。只有他们手上的铁锨被泥土一遍遍摩擦后,在深秋的阳光下不断地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且非同寻常地刺人眼目。这种铁锨的锋利程度可想而知,不消说切一根胡萝卜,就是切一颗人头也会像切一根胡萝卜一样,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有这样的铁锨掌握在汉子的手上,实在是令人有些担心呢。
在深秋的菜园子里,我们还看见了许女,这一点很重要。
许女面向太阳,挺着自己的腰身,那意思是要让深秋的阳光更多地穿透棉衣和肚腹,温暖到子宫里去,那里面成长着她的骨肉。许女的样子很平静,不像大靠和二靠那么严肃和古板,偶尔还要笑一笑,只是不出声,笑的时候眼瞧着低头劳作的两个汉子。许女现在这副模样,倒也显得有趣,像得着了什么天大的道理,像个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皇后那样,看上去慵懒而富态。
于是,在深秋的阳光下,我们的许女站在一方小小的菜园子里,一颗一颗地嚼着酸酸甜甜的沙枣。围绕她身边的不仅有两个低头劳作的汉子,还有水井,有羊群,有广阔的草滩,有那漫漫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