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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岗岗滩

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家乡的教育局当秘书。

对我这个从小在牧区长大,虽然上了大学却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而言,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归宿,比站三尺讲台强多了。我很满足,暗自窃喜的同时,又努力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很低调。我的顶头上司王局长是个矮胖子,平时不苟言笑,表情极其严肃,又当过二十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讲话滴水不漏。一通大道理之后,王局长就将初来乍到的我指派到最偏远的一所学校蹲点熟悉情况,回来还要写心得材料。认识上去了,才能正式接手工作。我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这叫一箭双雕,既考察我的思想表现,又考察我文字材料的写作能力。在行政部门里,秘书毕竟不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马虎不得的。

我要去的学校地处岗岗滩,很古怪的一个地名。

第二天,我开始在宿舍整理行囊。主要是想带一些书,多拿怕重,少拿又不舍,将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这时有好事者推门而入,知道我要去岗岗滩,表情便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说岗岗滩是个好地方。是正话反说还是反话正说,我不知道,听上去倒是有些许深意。我追紧了再问,这人才似笑非笑地说,男人好酒,女人风骚,滩里不长草。我心想,酒嘛,哪个男人不咂几口?我就准备了几瓶要带走呢;至于女人,我不好说什么,只能淡然一笑。我至今连女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摸过,可想而知,在这方面我是没有发言权的,两眼抹黑,完全不懂风情。那么,滩里长不长草,与我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又不是去那里打草或者放羊。让我稍感不安的是,那里是一个特别偏僻陌生的地方,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去了那里难免孤单。

岗岗滩不通公路,距离小城将近五百公里。

像我这样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人,是不配让单位派车送的,就只能搭乘去那里给牧民运草的卡车。卡车是老解放,老牛似的喘着粗气打着喷嚏,走路一摇三晃荡,一副受了委屈后很不情愿的样子。草码得又宽又高,大出车厢好几倍,车反而显得渺小,像屎壳郎背粪团,给人以岌岌可危的不安全感。好在我是坐在驾驶室里的,就司机和我两个人,用不着担心什么。司机是个中年汉子,很重的络腮胡子却大面积秃顶,本末倒置了,样子很滑稽。面相倒是和善,整个的人看上去憨厚朴实,也不端司机的什么臭架子。只是话少,一根接一根抽烟,把个跑风漏气的驾驶室弄得乌烟瘴气。司机话少并不等于没有话,一路上也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知道我去岗岗滩学校,还以为我是去那里当教师,目光和言语里就多了一层同情和理解。后来,司机说了这样一句话,岗岗滩的人善,心眼儿好,就是偏僻落后了些。牧区嘛,天大地大的,就是这么回事,住惯了就好。

这个司机却不提酒和女人。司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尤其对寂寞感受很深,是比较另类的人群,社会上因此流传他们的故事颇多,五花八门,虚虚实实,而且大都与女人和酒关系密切,说是“十个司机九个骚,有一个不骚是大酒包”。碍于身份不同,心境也还没有彻底从大学的氛围里摆脱出来,我不便和司机开玩笑。更何况根据我的判断,这个司机的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我很想听一听司机对岗岗滩学校的介绍,对方却不往这个话题上扯,我又不好主动打听。一路上还是沉默的时候多,再加上烟熏火燎,我的眼皮子软塌塌的老是打架,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意识模糊不清,以致后来连方位感也消失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司机开着卡车在不怀好意地兜着圈子。

路,其实是往西北方向蜿蜒着延伸的。

视线里起初闪现过几次比较集中的房舍和田地,白杨树和沙枣树在八月的秋阳下呈现出一线墨绿。再往下就无房也无树了,是缓缓起伏的戈壁滩。滩上遍布着鸡蛋大小的鹅卵石,一律是钢青色的,破碎中隐含着沉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空旷和寂寥,给人以大言而无声、大象而无形的神秘感。依然火旺的秋阳无遮无拦地炙烤着戈壁滩,热流像透明的海浪一般波动,让人疑似在水上漂泊。卡车到了这样的戈壁滩上,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匹训练有素的骏马,跑得格外平稳快捷,速度在不觉间上升,迈里表的指针在八十公里的刻度上摇头晃脑。司机这时丢开方向盘闭眼小憩,表情平静自如。卡车好似脱缰的马儿一路向前狂奔,竟不拐个弯子。我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悬在嗓门眼儿那里许久都落不下来,后背也不知不觉地汗湿了。再看司机的样子,如入无人之境,看来这个司机对这里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铭记在心了。这真是一种境界啊,令我担心之余,生出由衷的敬意。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司机才从小憩中醒来,眼角挤出几粒糊状的眼屎。司机冲我一笑说,吓着了吗?我也是相视一笑,点点头开玩笑地说,你再不睁眼,我就该跳车了。司机说,快到了。

岗岗滩快到了。我的心里一紧,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戈壁滩的前方突然隆起了一道沙脉,沙脉像是贴到天幕上那样,把原本平展展的地平线勾画成了浑黄的弧形。眼前的世界有如一张巨大的画板,被谁不经意地涂抹了几下,色彩单调而厚重。黑色的戈壁滩,黄色的沙漠,湛蓝色的天空,只是忘记画上一只翱翔的苍鹰,或者几只其他飞鸟也行。可是,没有苍鹰也没有其他飞鸟,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这个世界就这样凝固了千年万年。这一刻,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到了这样一个令我疼痛的词语:悲壮。

在卡车持续不断的摇晃和轰鸣声中,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岗岗滩终于到了。岗岗滩学校是一排黄泥土屋,坐西面东,背靠沙漠面朝戈壁滩,因为缺少光线的照射,门窗显得幽暗。南头的一间屋顶上飘起一缕炊烟,炊烟悠然自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同漫长的日月。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狗昂扬着脑袋吠唁,脸面上像长了四只眼睛,模样奇特。司机帮我将行李放下,很友好地招呼说,我来来往往经常走这条路,有事你就站在屋顶上招个手。司机说罢,开上卡车走了,留下一股浓稠的汽油味久久不散。

我孤立于沙漠和戈壁之间,一下子觉得像是被遗弃了,脑海里立时升腾起一种命运漂泊的沧桑感。岗岗滩学校大概还不知道我要到这里的消息,所以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牧人不被注意。倒是花狗热情有加,远远地跑过来了,围绕我悉心观察一番,觉得我并非有什么危险和恶意,便停止吠唁习惯性地泌出一泡尿,然后人样地蹲坐着目不转睛,那眼神似乎也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友善,有愿意接纳我的意思。到岗岗滩的第一天,迎接我的竟然是一只不会说话的花狗。这样的礼遇,让我啼笑皆非。

于是,我对花狗有了最初的好感。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书声琅琅,几度重复着从那土屋的门口倾泻出来。刚一听到这样的读书声,我有些恍惚,感觉不那么真实,甚至还是一种幻觉。你想啊,这种天大地大的地方,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怎么会有读书声呢,太突兀了。老老实实地听了一阵后,我才从恍惚中惊醒,回归人间烟火。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很真实地站在岗岗滩学校的门口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里的一切,尽管我现在对这里一无所知。同时,这也是我大学毕业后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尽管我的这第一步是这样迈出去的,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我摇摇头,苦笑一声,提着行李向岗岗滩学校走去。

花狗先是跟在我旁边,走了几步后便丢下我向前奔跑,大概是报信去了,这让我感动。

终于有一个人影伴随着读书声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有点模糊。旷野的秋日偏长,斜阳下沉得非常缓慢,恋恋不舍地依傍着岗岗滩。来人越走越近,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朴素,面容却姣好,白净中透着红润,让我暗暗称奇。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能够养育出水灵的女人,可见岗岗滩风水不错。年轻女人的目光照例也是热情的和善的,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经过综合观察和考虑,我的判断和认识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挺典型的乡下小学女教师,形象颇佳。

我说,请问这位老师贵姓?

却引来年轻女人一阵友善的嬉笑,然后说,我不是教书的老师,我是做饭的明珍,教书的是李老师。

初来乍到,自以为是的我,就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自觉脸面有些发热。不知应该怎么纠正,又认为没有表示道歉的必要,就在心里埋怨矮胖的王局长,不提前交代清楚,让我犯了这样一个低级的先入为主的错误。据我所知,王局长有个特点,他检查工作事前不打任何招呼,径直闯进学校,遇到松松垮垮的现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批,校长们都怕他,同时也尊敬他。想到王局长这个特点,我也就释然了,人家有什么必要给我说得一清二楚,小马过河懂不懂?自己了解去呗。

明珍提起我的一只布包在前面走,花狗紧紧相随。

花狗摇尾乞怜,很不老实地牵扯着明珍的裤脚,人狗亲近至极。学校养狗,看来是岗岗滩学校的一大景观。这时,那读书声戛然而止,给人的感觉是突然遭遇了什么不测。学生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总共只有十几个,大的大,小的小,穿戴不一,新旧搭配,说明这些孩子的家境都不富裕,能够到学校读书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学生们贴着墙根站成一排,然后屏声静气地看着我,像审视一个陌生的动物。土墙像是一张粗糙的黄布,学生往那里一站,等于又给黄布贴上了一层花花绿绿的袼褙,或者打了一层花花绿绿的补丁。这些孩子的目光却是纯净的,显然还没有被世俗过多浸染,单纯可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面对这些孩子的时候,看得时间长了,让人心里隐隐作痛,甚至不安。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十几年前的我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我也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过陌生的世界,打量过陌生的人。及至现在,我还时常有一种少年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当然也有欢乐和无忧,那是另外一回事。

哦,亲爱的孩子们,现在面对我这样一个不期而至的陌生人,你们想了些什么呢?不得而知。

就在我面对一群孩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岗岗滩学校唯一的老师出现了。李老师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李老师在走出教室的同时,也带出了一股令我意想不到的冷漠。李老师的冷漠,让我万分尴尬。

是李老师吗?您好。

我疾步迎上去,满腔热忱地伸出自己的手。我伸出去的手却捉空了,只捉到了岗岗滩的一缕空气而已。我的一条胳膊艰难地抬举着僵硬着,极其羞涩地停顿在岗岗滩的空气中,很久才收回到出发的地方。暮霭里是一张又黑又瘦的长脸,头发稀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突出的特点是那双眼睛,像两颗冰凉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亮,却又转瞬即逝。这就是岗岗滩学校的李老师——李天亮。名字很好,很阳光,万里晴空,充满光明和希望。真正的人却灰塌塌的,像一片瘆人的阴天。这个岗岗滩学校的李天亮老师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恐怕是永远难忘了。

李天亮丢下呆若木鸡、无地自容的我,掉头离去。

呆若木鸡的,还有明珍。

还好,学生们当时都到灶房里吃饭去了,没有看见这令人难堪的一幕,算是给我留了一点面子。

晚间吃饭,看得出特意加了菜,而且是倾其所有。一盘油泼沙葱,一盘炒干羊肉,一青一黄,味道正经不错,稍嫌遗憾的是咸盐放得重了些,有点齁嗓子。饭是油炸蒜泥绊拉面条子,香气扑鼻。坐了整整一天卡车,我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因此吃得满头大汗,当然也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好你个李天亮,初次见面,就让我下不来台,做得实在是过分,既不仁义也不厚道,不应该是一个教书育人者之所为。不做谦谦君子也就罢了,何必让别人的热脸蹭你的冷屁股?再看坐在对面的李天亮,依然故我地冷漠着自己的一张长条脸,一句话不说,只顾低头扒饭夹菜。明珍反倒落落大方,微笑着不断地劝菜,意思是岗岗滩离得远,学校条件有限,吃饭只能管饱。我看着低头吃饭的李天亮,还是将我此行的目的和意图简要地讲给他听,意思是能够得到他的配合和支持。李天亮一声不吭,没有表态。

不仅冷漠,而且寡言。这是李天亮留给我的第二个印象。

男人好酒。

我丢下饭碗,起身从包里掏出一瓶烧酒。李天亮果然就有了反应,阴沉沉的脸微妙地舒展了一下,鼻翼像困乏了一个冬季的羊闻见春天发芽的青草一样悄然地翕动着,尤其是两眼难得地释放出一缕贼人般的光亮。他这个样子倒是不乏可爱之处,像个孩子一样变得单纯了,让我觉得亲近。李天亮这次没有拒绝,不管不顾地打开酒瓶,盛了半碗酒一饮而尽,格外突出的喉结像一颗卵石上下跳跃,暗藏着什么凶险似的。正在盛饭的明珍忽然奔了过来,劈手夺下李天亮的酒碗,见碗底已经空了,便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含了嗔怪和责备。

李天亮还是一句话不说,悻悻地站起来,拉开屋门走了。

你不该给他酒喝。明珍说。

为什么?我闻见他身上是有酒气的。我说。

明珍欲言又止的样子。

过了一阵,明珍说,你想喝,我来陪你。我推开了酒瓶,表示不想喝。尽管是善意的拒绝,明珍脸上还是多少有点挂不住。不过,明珍也不多说什么,笑一笑后靠着灶台洗锅刷碗。昏黄的煤油灯下,明珍的背影幽幽的,给人些许温暖。在远天远地的岗岗滩,作为一个年轻姣好的女人,明珍无疑是引人注目的。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守候着?还有李天亮,这个冷漠而寡言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和身世?这样一想,我突然感觉自己不虚此行,来到岗岗滩是一次有意义的选择。也许要真诚地感谢矮胖的王局长,使得我走向社会的第一步不会显得单调和虚无。用一句俗气的话说,也许这里有故事。

沙漠和戈壁滩深处,两头冷,中间热,昼夜温差大。

天早已经黑透,四周静极了,没有一丝声音。花狗此时此刻也不见了,大概是觉得无事可做,就躲到哪里睡觉去了。没有月亮,大漠和戈壁的天空繁星如织,并且很低地垂在头顶上,仿佛伸手可以触摸,能够毫不费事地摘下几颗来。这样的夜晚,城里很少见得到,这是远离喧嚣、没有污染的夜空。却因为它的宁静和深刻,让我以为蕴蓄着什么危机,随时都要爆发出来,这样一想,难免毛骨悚然。这些年上大学,在城市里生活了四年,竟使得我对眼前打小就熟知的环境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人是环境的产物,此话不谬。在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更是软弱的,唯一的选择就是适应。也许真正适应了,人才能够变得强大。

饭后,我提出到学生的宿舍走一走看一看,明珍很痛快地答应了。

学生宿舍原本是一间大屋,屋里是通盘长炕。后来在中间砌起一道薄墙,分隔成男女两房,它的简陋与局促显而易见。吃完晚饭,学生们都早早地睡了,即使暂时睡不着,也只能躺在被窝里,还不能大声喧哗,必须保持安静。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门窗里透进的几缕若有若无的光亮。明珍说,学生们都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没谁觉得不合适。主要是为了节省煤油,每年的经费少得可怜,顾头不顾尾,只好如此。就连李老师平时备课和批改学生的作业,都放在白天和天黑之前。看完了男生宿舍再看女生宿舍。女生少,女生宿舍也相应地小了许多,炕上还留有几处空白。尽管天很黑,基本上分辨不出学生们的面孔和表情,但那黑暗中的一溜儿眼睛还是很亮的,闪闪烁烁,尤其像夜空里的星星。女生的眼睛总归是水灵一些,羞涩一些,不像男生那样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好奇。宿舍里的空气不怎么好,充斥着一种油腻腻的气息。我担心这些学生们的身上会有太多古老的小虫子,而要彻底消灭它们,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虱子多了不痒,牧区的孩子身上没有娇气,这方面的抵抗力是很强的。我当然由此而想到了李天亮。李天亮能够在这样偏僻艰苦的地方教书育人,值得尊敬。

接下来,就该去李天亮屋里了。

吃晚饭时已经见过,却没有交流,甚至连起码的客套话都不曾有,于情于理都讲不通的。问题出在哪里?我暂时还未能理出个头绪。有道是,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一个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怎么能够得到他人的尊重呢?这个大道理我懂。于是,我还是主动去了李天亮的屋子。

李天亮的屋子在北头,睡觉和办公兼得。屋里照例黑着,也没有什么声音。一所学校每到天黑,清净得像一座孤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按说李天亮的屋子是应该亮灯的,即便是厉行节约,也不在几个灯油钱上。这个问题确实需要反映一下。正这样思谋着,忽然听见琴声从李天亮的屋子里传出,将我吓了一大跳。再看旁边的明珍,表情平淡,见怪不怪的样子。李天亮拉的是二胡,因为节奏过于缓慢而使琴声显得悠长,悠长中又有忧伤。但听不出是哪首曲子,很陌生。演奏技法娴熟,接近专业水平,可见功夫不浅。这让我又生出一种感慨,我对音乐很有兴趣,遗憾的是却丝毫不懂得乐器,乐理知识一片空白,只配欣赏他人的演奏,当一个忠实的听者而已。当一个忠实的听者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要达到那个境界,所谓知音难觅。在岗岗滩学校,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如果能够当一回李天亮的知音,其实也不错。问题是李天亮愿不愿意接纳我,凭他与我初次见面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只能表示怀疑,心里没底。需要说明的是,因为琴声,我对李天亮的尊敬又多了一层。

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李天亮的门窗旁边,一边思索一边聆听,内心很是犹豫。明珍见我这个样子,就说是不是进去坐坐?还说李老师又醉了。是酒醉还是琴醉?明珍没说透,大概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屋子里的李天亮显然正处在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之中,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他的思绪已经随着琴声飘得很远很远。这种时候去打扰他,显然不合适,是对人家的不尊重。我返身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想,天地大暗,周遭静谧异常,偌大的岗岗滩就是在李天亮如泣如诉的琴声中走向更加深刻的黑暗和静谧,而且他的十几个学生在这样的琴声中睡得格外安逸和香甜。或许这样的琴声如果听得久了,不听还真是睡不着觉呢。要说,这也是一种境界啊。那么,明珍呢?也是这样的吗?我的裤脚被轻轻地扯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是花狗,花狗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表示亲近地拍了拍花狗的脑袋,捋了捋花狗的脊背,花狗的脊背上就炸出一串暗绿色的火星。

没有多余的空屋,我住在暂时腾出来的仓房里。仓房里支起一张床,与之相伴的是面口袋、米口袋和吊在房梁上的几束干肉。明珍收拾完仓房后,表示了无奈和愧意,说是先将就一下吧,过几天再搬进李老师的屋里去,李老师会同意的。我笑一笑说没什么,认为这样其实挺好的,就不打扰李老师了。看着吊在房梁上的几束干肉,我又想到了“束脩”这个词,觉得颇有意趣,进而想起了被誉为万世之表的孔子。据说束脩就是咸猪肉,我想和干肉也差不多吧,反正都是肉。说明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时代,倡导“有教无类”的孔子,教育学生也是要收学费的,学费就是束脩,好在比较人性化,不搞一刀切,视学生的家境和情况收取,条数不等。那么,眼前这几条吊在房梁上的干肉,算不算是束脩呢?是与不是倒在其次,主要是由此产生的联想,让我感到有趣罢了,实无追究的必要。

夜里偶有梁上君子造访,弄出一些不雅的动静。说不出是因了过度的困累还是亢奋,我辗转反侧如睡针毡,全身麻木却万念俱陈。李天亮的琴声仍然在响,丝丝缕缕,不绝于耳。伴着这样的琴声,感觉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在悄然地复苏。不知什么时候才昏昏入睡,好像没有做什么梦,那琴声似乎还在耳畔余音袅袅,如烟似雾。

我在岗岗滩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放眼望去,沙漠和戈壁滩在霞光的映照下流金淌银,海海漫漫,浩荡无边。岗岗滩学校的一排黄泥土屋则是一段古老的城墙或者烽火台,夹在沙漠与戈壁之间,凝望这番景致,又觉得黄泥土屋像个睿智的哲人,背对历史遥望未来,很有几许诗意。当初将学校建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追求什么诗意,而是考虑到便于附近和周围牧民的孩子上学。

学生在教室里上课,如鸟儿栖息在树上歌唱,他们的头顶上是没有一片云彩的深邃而高远的天空。李天亮开始领读课文,略带嘶哑间或几声咳喘,连贯地听下去就显得苍老,与学生们琅琅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天亮教书是认真的,决不敷衍了事,这能够从他的领读中听得出来,学生在朗读的过程中哪儿出了问题,他就停下来纠正,然后重新开始。混班上课,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穿插进行,而且只有一个老师。平心而论,李天亮异常辛苦。

明珍在洗刷一口黑缸,黑缸大得能够钻进去一匹小驴驹儿。洗刷过后倾倒出来的乳白色污水里,蠕动着十几只油亮的蛆虫。花狗惬意地咀嚼着这些蛆虫,嘴里噼啪乱响,还不停地摇动尾巴。这些蛆虫不仅肥硕,而且浑身布满茸茸的黑毛,令人恶心,却是花狗的美食。明珍见我站在一边直皱眉头,就说这是酸奶缸,空了有一年呢。今年的雨水比往年稠,滩上有了草,山母羊吃上草奶水就多了,多得泉眼儿那样汩汩地淌呢。学生们又有酸奶可吃了。还说酸奶是个好东西,比肉好,格外养人。明珍的这个观点我赞成,但是那些蛆虫让人倒胃口,万万不敢认同。酸奶是个好东西,可那些蛆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当然这是从人的角度看待的。如果从花狗的角度看待,酸奶和这些蛆虫都是好东西。对一所学校而言,讲究卫生是很主要的一个方面。这也是一个需要反映和解决的问题。

这时,沙漠和戈壁滩上陆续出现了人影和畜影。

人骑在牲畜的背上,合二为一,从岗岗滩学校的四面八方而来,逐渐聚拢,终于形成一股不小的声势,攘出一片烟尘样的土雾,颇为壮观。牧人们吆喝着各种各样的骑乘,有驼有骡有驴有马,驼高马大骡驴小,形成不同的层次。他们一路开着属于自己的玩笑,笑声狂浪。其中女人居多,头上扎着或红或绿的纱巾,纱巾的一角飘扬起来,动感更加强烈,同时又增添了不少美感,给原本寂寥单调的旷野点缀出一道亮丽的风景。

牧人们没有一个是空着手来的,盛酸奶的容器五花八门,既有黄铜打造的鳖子,也有牛皮缝制的皮囊,一路走一路咣当咣当响,溢出丝丝缕缕的奶香。酸奶是经过发酵的,在摇晃中容易产生气体。因此之故,容器里的酸奶不能盛得过满,否则有胀破的危险,在炎热的夏天尤其不宜,弄不好就会得不偿失。富足一些的牧人再搭上一只羊,暂时吃不了,就分割开来晾成肉干慢慢享用,细水长流嘛。这样一来,岗岗滩学校吃的喝的都有了。都说婆姨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牧人心疼自己的孩子,在吃喝上不吝啬,奶啊肉啊地往学校送,也就捎带上了李天亮和明珍。毫无疑问,牧人们对李天亮和明珍是尊重的信任的。最明显的表现是,一路狂放的牧人们见了李天亮和明珍后,都不约而同地收起嬉笑,变得正经起来,毕恭毕敬地打着招呼,然后亲切地寒暄,脸上始终是温暖的表情。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李天亮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学生们早就站在屋檐下,等到一群牧人们走近了,就四散开去,跑向各自的亲人,或者母亲或者父亲。男学生胆子毕竟大一些,说话的声音很高,甚至可以表达某种不满的情绪,向自己的亲人发一发牢骚什么的。女学生就腼腆温顺得多,话也少,急切地偎进亲人的怀里,红着兴奋的脸蛋儿撒一撒娇。寂寥的岗岗滩学校一下子热闹非凡,欢声笑语,驼鸣马嘶骡驴叫,一时间构成人畜共同演绎的多声部大合唱,很有些盛大节日的气氛。花狗自然不甘寂寞,在人们的脚底下窜来窜去,还要时不时无事生非地骚扰一下牧人们骑来的牲畜,惹得这些四脚同类龇牙瞪眼。这也是花狗的节日。

我却被冷落一边,心里有些不快。

刚一开始,牧人们还以为我是新来的老师,初次见面,尽管陌生,还能感觉出要与我亲近的意思。我解释自己不是来岗岗滩学校当老师的,是来这里蹲点的。我这样一说,他们有些误解,认为蹲点就是检查工作,似乎是学校出了什么问题,准确地说是李天亮出了什么问题。牧人们便不再搭理我,像是敬而远之,流露出狐疑的目光。我也不便过多解释,怕言多有失,反而弄巧成拙。坦率地讲,我心里是非常感动的,牧人们与李天亮、明珍处得这样好,关系如此融洽,令人欣慰。就像两条鱼儿,自如地畅游在湖水里一样。与此同时,由于心里的不快,我还这样想,至于牧人们对我怎么样,其实是无所谓的,蹲点嘛,蹲一蹲而已,时间一到抬起屁股走人。关键是通过这次蹲点,要拿出一份有分量的文字材料。这是一次考验,于我而言是严峻的,小觑不得。

接下来,我又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不仅仅是小肚鸡肠。

我必须放下自己的架子和一点可怜的虚荣,主动和这些牧人们接近。其实,这也不难,因为我就是牧人之子,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就是在牧区度过的,我的身体里始终生长着牧人的基因,只不过是作为幸运儿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家乡的小城,成了教育部门一名小小的秘书。我毫不讳言自己的虚荣,同时必须时时自省。对一如我的父母一样生活在牧区的这些牧人们,我是必须要仰视的,而且是发自内心的仰视。我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这些牧人从早晨出发,天黑前返回去,甚是辛苦。岗岗滩学校要留他们吃一顿中午饭,人之常情。黄米蒸饭,酸奶,外加一盘就地取材的野沙葱。肉少,留给学生们,他们正在长身体,隔三岔五,肚子里总得有一点油水才行。趁着这个机会,我找牧人们聊天,首先说明自己的出身,以求得到认同。效果不错,他们对我立刻就有了一种亲近感。一年四季与牲畜打交道的牧人,憨厚朴实,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很少弯弯绕。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够考上大学,而不是继承父辈的衣钵,将放牧进行到底。因此,他们把其中的一部分希望寄托在了岗岗滩学校,以及备受尊敬的李天亮的身上。牧人们是豁达的,是开朗的,同时又有自己世俗的思想。这就是说,沉默(我现在改变了对李天亮最初的看法,不再是冷漠,是沉默)寡言,而且嗜酒的李天亮必须直面这些善良的牧人。那么,他的沉默寡言也许可以得到某种合理的解释。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将话题转移到了李天亮这里。我问一个女牧人,意思是对李天亮的印象如何?女牧人突然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又些疑惑地说,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个啥意思。我正要进一步解释清楚,这个女牧人的孩子却说,李老师好,比我爹好,爹喝醉了打我,李老师喝醉了从来不打人。女牧人笑了,看看我,又拍拍孩子的头,对孩子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我问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老师是不许随便打自己学生的,否则要犯错误,即使喝醉了也不行。再说了,作为为人师表的老师,嗜酒也不对,至少在学生面前的形象不好。

这时,李天亮不见了。

北头屋里传出了划拳行令的声音,在几个牧人汉子粗犷的吆喝中,夹杂着李天亮显得细弱的笑语。花狗沿着墙根来回穿梭,时而人样地蹲直身子,伸出猩红的舌头,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李天亮在这样的场合,话明显地多了起来,有说有笑的。酒真是一种奇特的液体,能够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得口若悬河,也能够让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干出出其不意的事情,这算不算是一种境界呢?不得而知,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这样表达,当然并不是针对李天亮,只是一时的感慨罢了。

牧人们在岗岗滩学校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就要离去。男牧人和李天亮道过别后率先走了,女牧人们还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将明珍围在中间说着什么,声音嗡嗡嘤嘤的,像一群蜜蜂。有个女牧人话了一句笑话,女牧人们哗啦一声,都跟着笑了。明珍却没有笑,不但没有笑,反而扯起衣襟揩起了眼睛,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哭了。难道明珍有什么委屈吗?如果有,又会是什么委屈呢?看样子周围的牧人们都是知道的。既然别人都知道了,就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那么,明珍能不能告诉我呢?我想应该是可以的。这样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向明珍走去。

明珍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对我视而不见。

这时间,那些牧人们个个跨上了骑乘的脊背,缰绳梢子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落在骑乘的屁股上,骑乘接受了主人的指令后四蹄奋飞,毫不犹豫地去向各自的牧点。一群人很快分散了,渐行渐远,在大漠的映衬下,像一粒粒黑色的被时间遗弃的石子儿。岗岗滩学校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和平静。给我的感觉是,那些离去的牧人带走了许多东西,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一种强烈的孤独和惆怅感随即而生。人毕竟是群体性的,如同植物必须形成群落一样,相伴而生,独枝难立,除非你是仗剑天涯、随风流落的游侠。由此联想到在岗岗滩这样封闭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实属不易,尤其在精神的层面上。

直到牧人们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了,明珍才掉头,看见我站在一旁,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明珍的眼睛果然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明珍掩饰地问我说,你真的不喝酒?我说,也喝,喝得很少,就是个意思。再说天热,喝了难受。明珍很认真地看一看我,见我不是说假话,就说少喝点也没啥,男人不喝酒不像个男人,喝过头了也不像个男人。我说,你应该好好劝一劝李老师,老师经常喝酒,在学生面前影响总是不好。明珍说,劝过,不瞒你说,我还跪过。不过我敢给你保证,李老师没误过正经事情。我半信半疑,好喝酒还有不误事的道理?一次两次总会有的。我就醉过,是在大学毕业时同学告别的聚会上,醉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不小心跌进酒馆旁边一个废弃的淋灰池里,全身糊得像白毛猪,只露出两颗黑眼珠子,被同学当笑话讲了几天。明珍对李天亮的态度,让我觉出了一点什么。也就是说,明珍是有意于李天亮的。同时,直觉又告诉我,这两个远离喧嚣的孤男寡女之间没有任何浪漫,更无所谓什么绯闻。这难免有点儿遗憾,甚至是一种悲凉。人嘛,七情六欲,教师也不例外。

我和明珍往回走。明珍邀我到她的屋里坐一坐,我很愿意接受,答应得很痛快。明珍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板凳而已。桌子上放着几本翻得很旧的书,竟然是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我以为明珍是不识字的,见了这几本书,我才知道自己又错了。再问,明珍果然是识字的,小学毕业。我还问了一些别的事情,明珍说得很不连贯,语言缺乏层次和逻辑,但我还是听懂了。李天亮来岗岗滩学校已经十年了,现在三十四岁,无家室无儿女,十足的光棍汉。原先在城里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和一个很漂亮的女教师恋爱三年,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个女教师却见异思迁,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嫁给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当官的公子。李天亮难忍其辱气愤不过,然后大打出手,整折了该公子的一条胳膊。后果可想而知,没有追究李天亮的刑事责任是大大地宽容了他,但他必须调离原校到最偏远的学校去,而且只能是小学校。我问明珍是怎么知道的?明珍说是李天亮有一次酒醉后自己说出来的。

听到李天亮的这个故事后,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了。我这时又意识到半天没有看见李天亮了,就建议明珍和我一起去他的屋里。明珍说送走牧人们前她已经去过了,李老师醉了,现在去了也说不了啥话,就让他好好睡去吧。明珍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格外温柔,表情极具母性色彩。看来,明珍对李天亮的喜爱,已经培植得很具体很生活化了。这让我也受到了感染,感到温暖和欣慰,为李天亮,为一个叫明珍的善良的女人。

时间不早了,明珍要去给学生做晚饭了。

我走出明珍的屋子,站在黄昏时分的岗岗滩学校的屋檐下,默默地注视着这些牧人们的孩子。几个学生正在玩一种游戏。游戏很原始,在沙地上刨出一排拳头大小的等距离排列的深坑,坑里是一些羊粪蛋儿。小手们挨个去抓,分偶数和奇数,嘴里还一边嚷着“赢是单单,输是双双”。手伸进去的时候,必须迅速计算羊粪蛋儿的数目。我问其中一个学生,这个游戏是谁发明的?这个学生说是李老师。我自告奋勇地参加进来,按照要求挨个抓下去,摊开掌心,是二十二颗羊粪蛋儿,输了。如果输了,就要被对方在自己的额头上弹“嘣漏儿”。我输了,主动要求接受惩罚,却被学生们拒绝了,他们羞怯地笑着跑远了。我输了,输出了一份好心情。

后来,我写下了到岗岗滩学校蹲点的第一篇日记:

牧人们都走了,很快消失在茫茫戈壁和大漠深处。

他们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岗岗滩学校,是放心的。这些孩子们只有假期才能回到遥远的牧点,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父母的到来,就是这些孩子们的节日,可惜很短暂。

这些孩子的身上有一种灵动和木讷混合着的东西。这是远离文明、远离喧嚣的牧区的孩子所特有的基本的外部精神特征。当他们从带血的母体中孕育而出,小小身躯便趴伏在寂寥而旷远的大地上,世界在他们最初的第一眼里不是宁静而洁白的医院,是大自然的天高地阔和海海漫漫,是叫作青草的各种植物,是不会说话的各种牲畜。命运注定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没有做工精巧的玩具,没有大人们刻意编排的优美童话。然而,灵性是真实存在的,这是阳光与大地赋予我们每个人平等的权利。

这些孩子是牧人之子,更是自然之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许因为更加接近自然,也就更加真实。但是,正如有着像马克思一样的大胡子的东方巨人泰戈尔说过的那样,孩子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人毕竟不是鸟雀,他们的成长必将经过一个相当漫长的,从感性到理性的心路历程……

几天后,明珍对我说,李老师得成个家了。

明珍说,这样下去李老师恐怕活不了几年。你劝一劝李老师,男人得有个婆姨管着,俊丑不要紧,心好就行。明珍的话是对的,坦率,真诚。明珍在关键时刻却不再往下说了,潜台词不言自明,是一种自我推荐,我当然心领神会。我说,好啊好啊,我看得出来,你的心眼儿就很好。明珍这时倒不扭捏了,而是很大方地仰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和希望。我必须做一次月下老或者牵线的红娘了,这是大善大德的好事情,我非常乐意接受。

第二天,李天亮早早地进灶房找水喝,大概是头天晚上又喝多了酒的缘故,口渴难耐。见我也坐在灶房里,神情略一愣怔,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孤傲,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让我感到尴尬,之前我几次试图与他沟通,都被他的冷漠拒绝了。此时再看李天亮的脸色,但觉沧桑写尽,常年酗酒,看来酒精中毒很深了。我既然答应了明珍,就必须兑现我的承诺。我鼓起勇气很友好地叫了一声李老师。李天亮慢腾腾地喝完了一碗热茶后,才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眼睛依然像两颗冰凉的星星。

李老师,你该成个家了。明珍就不错,心地善良,模样也好。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知道她的心思。至于学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困难,我回去后可以给上面汇报。困难嘛,总是会有的,肯定能够得到解决的。我没容李天亮插话,一口气说完了。因为我知道,我说这样的话时,还是勇气不足或者底气不够。同时,我也能够确认,我说的是真心话,绝不是诳语。是不是打了所谓的官腔,我不知道。再看李天亮的眼睛,让我吓了一跳。还是那样的,两颗冰凉的星星,似乎更加冰凉。

岗岗滩的秋天,还是热得出奇。从不大的窗外看去,天涯堆积的一些云团黏在那里,毫无上升或者飘移的意思。尤其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被透明的热浪搅得不停地摇晃起伏,间或出现的海市蜃楼,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怪物,并非那种令人遐想和神往的亭台楼阁和玉树临风般的仙境。

在一种难以理喻的窘迫中,我违心地掏出了酒瓶,递给李天亮。李天亮当然没有拒绝,也不用我劝,照例是自顾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如水流进一种简单的容器。酒瓶底儿快要朝天的时候,李天亮的两眼开始迷离,脸上竟然难得地出现了一缕温和的表情。我说,差不多了吧?我们说说话,好吗?李天亮这时很突然地笑了一下,冲着我看了半晌,沉默地离去。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一个月满后,我要离开岗岗滩学校了。走的时候是早晨,学生和李天亮都还没有起来,只有明珍送我一路,旁边跟随着花狗。明珍无言,花狗不吠,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都沉默着。搭乘的照例是一辆运送羊粪的卡车,这次我没有那么幸运了,只能坐在装满羊粪的车厢上。真正是天高云淡,却没有南飞的大雁。天地洁净如洗,除了恣肆的阳光,除了无边的寂寥和空旷,似乎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就在卡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无意地回过头去,便看见了我至今难忘的一幕:在岗岗滩学校前面的一片空地上,李天亮和他的十几个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那里,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目送着我。李天亮瘦高的个子,站在那里像一棵树,一棵在旷野上突兀而生的树。树下,是他的十几只小鸟一样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