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遍地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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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野驼

我们在寻找野驼。

我们,其实只有两个少年,楚鲁和我。

我们已经在乌尔图沙漠深处漂泊了五天,接着便陷入了困境。干粮仅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儿,两个水壶早已空空,像两只轻飘飘的气球搭在身后。这很危险,再找不到可以留宿的牧人家,我们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头顶,夏日的阳光像大把大把的钢针撒落下来,穿刺着我们的肌肤。四周浑黄如初,沙的波、沙的浪、沙的海,无边无际,凄迷苍茫。野驼呢?五天来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我们是不是误入了歧途?我把这种忧虑说给楚鲁听,意思是现在掉头往回返,还来得及。

楚鲁一言不发,粗憨的身子在阳光下一摇一晃的,那眺望前方的小眼睛里却分明射出两道坚定的光亮。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想想也是,寻找野驼,是他心仪已久的渴望,怎么能轻易地就改变初衷呢?几天前,楚鲁找到我并且直言不讳地说,再不行动,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这个暑假一结束,他们全家都要搬到贺兰山脚下的另一个牧场去,因为他的阿爸要到那里去当场长了。那里只有大片的山地草场和原始森林,是没有野驼的。楚鲁是我最要好的蒙古族伙伴,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话。楚鲁做事又敢说敢当,小小年龄就有一副大人的模样,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粗犷而坚实。楚鲁,在蒙古语里就是石头的意思。其实,最让楚鲁引以自豪的是,他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想当年,成吉思汗打天下,征战的马队翻山越岭,蹚过茫茫的原野大地,让全世界都震惊了。那言外之意便是,我们寻找野驼算什么?小菜一碟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如果还要犹豫不定,就太不够朋友了。

那天大早,我背起事先就藏好的水壶和干粮袋,绕过屋后的棚圈和水井,在晨曦初露的第一道霞光中,与早已等候在红柳丛下的楚鲁会了面。于是,我们向遥远的乌尔图沙漠进发,踏上了凶险未卜、却充满遐想和诱惑的“浪漫之旅”。

我们的这个举动,缘于敖其尔大叔的那个故事。

敖其尔大叔是个民间艺人,更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曾经身背马头琴走遍了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高原,是牧人帐篷里至尊的贵客。只要有一壶烧酒做引子,敖其尔大叔那满肚子的故事就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伴着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让牧人彻夜不眠。

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常听敖其尔大叔说,在乌尔图沙漠里,有一群野驼,行踪不定,来去疾飞,势如金鬃烈马,威猛异常。有一次,敖其尔大叔赶完牧人家的酒场子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天黑后走进了乌尔图沙漠,在那里的一个湖道里过了一夜。天亮时,一群野驼站在不远处的沙湾子下,那里长满了芦草。敖其尔大叔当时就看呆了,一动不敢动。野驼也看见了敖其尔大叔,然后掉头狂奔,凭空搅起一股旋风,弥散的沙尘遮蔽了半天云霞。一只刚降生的野驼羔子落在后面,浑身湿漉漉的,在湖道里翻了几个跟头才爬起来,跟着驼群摇摇晃晃地跑了。说到这里,敖其尔大叔总不忘补上一句,要不然,我就把那野驼羔子给你们牵回来了。楚鲁和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模仿着敖其尔大叔的腔调不无遗憾地说,咳,那阵子我的酒还没醒过来呢,全身软得像一堆羊毛。

等到我们做出寻找野驼的决定时,已经是七十年代初,边境上的气氛格外紧张。乌尔图沙漠正处在中蒙边境,实际上成了禁区,世代居住的牧人也不能擅自出入。甚至还有许多传闻,据说夜里常常升起信号弹什么的,难免人心惶惶。但是,那里的草场好,沙漠深处的湖道里不仅有芦草,还有大片丛生的沙竹糜子和黄蒿,是野物们藏身和繁衍生息的乐园。每逢夏秋时节,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牲畜从牧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路闻着芬芳的草香,长途跋涉地跑进湖道里去。这也难怪,牲畜可不管什么禁区,哪儿的草好往哪儿跑,比人要潇洒自由得多。不过,除了敖其尔大叔,我们还没听到别的牧人说起野驼的事。

不知为什么,楚鲁就特别相信敖其尔大叔的故事,对乌尔图沙漠里有野驼更是深信不疑。

我们终于越过大大小小的沙梁,行走在一条狭长的湖道里。

伴随着落日的来临,晚风乍起,吹拂着簇簇芦草,好似绿色的水面上浪花点点。水是没有的,清冽的空气中,只是一些微弱的潮湿的气息,惹得我们的鼻翼兔唇似的翕动不止。长久的干渴之后,我们的嘴角都已裂了口,不住地渗出血丝,疼得火烧火燎,嘴里也是又苦又涩。我们便很少说话,保持着少有的沉默沿着湖道蹒跚而行。夕阳挑起在西边的一道沙梁上,降落得非常缓慢,血色的晚霞染红了梁坡,却将巨大的阴影投落进湖道里,湖道里一片幽暗。正在我们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前边突然传来羊的咩叫。仰头看去,有一股淡淡的炊烟从沙漠背后断续地攀升,那样子就像向我们招手。

这是我们在连续五天的漂泊中,见到的第一缕炊烟。

天黑时分,我们迎着炊烟走近了一户牧人的帐篷。主人是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看见我们时先是愣怔,像审视两条突然串进羊群里的狼崽,警惕性蛮高的。过了一阵,中年汉子才张开手臂,笑口大开,把我们迎进了帐篷。主人好客,楚鲁和我也就用不着太过拘谨,敞开肚皮喝喷香的酽茶,吃煮得半生不熟的羊腿棒子。

中年汉子问我们是找丢失的牲畜,还是到湖道里割芦草和沙竹糜子?

楚鲁放下茶碗,很响地咳嗽一声,大大咧咧地说,找牲畜。

中年汉子又问,是找大牲畜还是小牲畜?

楚鲁神秘地笑了笑,说是找大牲畜。

大牲畜指的就是骆驼。

可不是吗?我们并没有撒谎,我们是在找骆驼,找我们神往已久的野骆驼啊。我很佩服楚鲁的沉着和机智,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怎知中年汉子紧追不舍:是啥样的骆驼?有啥样的印记?楚鲁显然没能想到对方会询问得这样仔细,心理准备不足,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就扭头看我。这一看不要紧,却露出了破绽。中年汉子哈哈大笑,说你们哪像个找牲畜的样子?要不是两个嘴上没毛的娃子,我说不定真会把你们当成坏人呢。中年汉子说着,从一张羊皮褥子下面抽出一支猎枪晃了晃。

楚鲁和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是来寻找野驼的。

中年汉子大为不解,灰色的瞳仁里溢出来自心底的疑惑,又盯着我们看了许久。

楚鲁就讲了敖其尔大叔的那个故事,并且一再追问中年汉子见过野驼吗?那野驼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像敖其尔大叔说的那样高大雄壮,披着长长的鬃毛,浑身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末了,楚鲁又迫不及待地说,你肯定见过野驼,对不对?

中年汉子郑重地摇摇头,表示否定。

楚鲁就很不礼貌地呛了一句:你骗人。

中年汉子宽容地笑笑:也许有野驼,但野驼也和人一样,老野驼死了,羔子长大后就要四处走动,不知道会到哪里去,怎能永远留在乌尔图沙漠?

我暗自想,中年汉子说得有道理。五天五夜我们不是连野驼的影子都没见着吗?再说,看见野驼的那年,敖其尔大叔还是个小伙子。如今的敖其尔大叔老得牙都没剩下几颗了,说话时哆哆嗦嗦地尽漏风。

楚鲁却坚定地说,野驼就在乌尔图沙漠里。

你们还是回去的好,这里是边境,乱跑不得的。我这里是最后一站,不能再往下走了。中年汉子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话不投机,楚鲁拽起我就要走。

帐篷外,海海漫漫的漠野早已隐入墨黑的夜晚,青虚的天空繁星如织。照例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不知是什么野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溅碎了夜的静谧。中年汉子从后面追了上来,用热情系住了我们的腿脚。我们在帐篷里住了一夜。中年汉子显然很想和我们聊一聊,可我们却没有响应他,自顾躺倒睡去。一夜无话。我们都很累,睡得格外香甜,楚鲁还三长两短地打着和年龄很不相称的呼噜。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

在中年汉子善意而狐疑的目送下,我们背着灌满的水壶和鼓胀的干粮袋又出发了。我们躲过中年汉子目光的逼视,进入另一条湖道。凌晨的漠野冷飕飕的,湖道里有稀薄的乳白色的雾气在流动,草棵子上浮着的露珠,打湿了我们的裤脚。楚鲁精神陡增,经过一夜的休整后,有些夸张地迈着大步,傲慢而神气,像是野驼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们。

楚鲁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感染了我。我们把中年汉子说过的话扔在脑后,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找野驼。我们虽然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民族,却又都是牧人之子,按说不会胡思乱想,甚至连梦都很少做。因为沙漠给予我们的色彩永远是单调而乏味的,缺少丰富和变化,很难把想象力刺激得绚丽起来。然而,就是这样奇特,野驼却像精灵一样牵动着我们,让我们不顾一切地在大漠深处行走。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希冀和期待呢?也许,我们真的是被敖其尔大叔的那个故事给迷住了,才变得这样任性和固执。或者,仅仅是一种好奇。那行踪不定、来去疾飞的野驼太让我们魂牵梦萦。

湖道里飘荡着夏秋时节青草成熟和孕育的芬芳,闻得久了让人有如醉的迷乱。接近草滩时,受到惊吓的雀儿纷纷飞离而去,掠下一些细碎的芦花。我们沿着湖道走走停停,观察着野驼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除过一洼一洼的青草,湖道里非常洁净。蓦然回首,只有楚鲁和我的两行脚印歪歪扭扭地呈现在沙地上,我们倒像是这千年沉寂的湖道里的第一批闯入者了。

晴空无云,灼热的阳光又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我们自己的影子寂寞地浓缩在脚下,像黑色的铁砣那般沉重。我感到全身的肌肤滚烫发痒,血液在往外拱动,很想放开喉咙跳脚大喊,这样也许会好受一些。走着走着,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一点清醒了,我想楚鲁也很清楚,和前几日一样,我们照例不会有什么收获。

我们还要这样走下去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向楚鲁发问。

楚鲁也是气喘吁吁的,他猛地瞪大了小眼睛,随手揪下一根芦草,那样子突然变得很凶,却又克制着没有出声。楚鲁只顾往前走,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信念和决心。

我们把蜿蜒的湖道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没有发现野驼的任何迹象。

又一个大漠的夜晚,却在我们踉跄着蹚上湖道尽头的沙梁时,如期而至。夕阳西下,长河落日,茫茫漠野一片金黄,凄美而苍凉。血色的夕阳像雨丝一样从天脚的几团云隙里渗漏出来,将我们疲惫不堪的身影扯得老长,又曲折地投落在远处另一道起伏的沙梁上。不再有温情的炊烟来召唤我们了,尽管我们早已是浑身酥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只黑色的鸟从眼前无声地掠过,我们不约而同地仰头眺望,然后相互对视一阵,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楚鲁想的和我一样,如果我们也是两只鸟该多么好啊,展开双翼,飞遍浩瀚的乌尔图沙漠。

这一晚,我们注定又要在湖道里过夜。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不能再到那个中年汉子的帐篷里去,那会让人家笑话的。我们是牧人之子,也是大漠之子。为了实现心仪已久的渴望和期待,就该承受苦累,我们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好在现在是夏天,大漠的夜晚并不很冷,沙地会在前半夜很悠缓地释放出它白天吸收和存储的热量,给我们些许温暖。连日来的漂泊,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亲历和体验。

楚鲁和我都很节制地吃喝了一点,让饥渴的肠胃暂时获得一点安慰。干粮还能维持三两天,关键是水。水是行走大漠深处的命根子,无论我们怎样节约,一只水壶还是无奈地空了。楚鲁和我都开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另一壶水,唯恐溅落一滴。壶里的水发出轻微的咣当声,是那么的诱人。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去动它。

我们在沙漠上躺了下来。

我们很少说话。

楚鲁头枕着胳膊,仰面朝天,出神地遥望着星空。他的这种沉默,让我内心颇觉不安,夜就变得格外的寂寥和悠长了。微弱的星光下,大漠静若处子,一洼一洼的芦草像沉睡的鸟群。平时,楚鲁的话很多,每逢他眉飞色舞,我只能做一个恭敬的配角。楚鲁还会唱许多蒙古民歌,每逢他高声歌唱的时候,我更愿意做一个专注的倾听者,沉浸在那歌声表达的独特意境里。不能不说,我和楚鲁友情的不断加深,成为最要好的少年伙伴,有他歌声对我的吸引和滋润。在沙漠牧区,蒙古族男女老少都会唱民歌,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优势和特点。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歌声如同河流滋润着土地那样,有一种神奇的感应。

现在,我们远离了牧点,远离了父母,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听到歌声,歌声会给我带来信心和力量。看着楚鲁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又不好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是太奢侈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楚鲁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我们谁也睡不着,相依着坐了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出对方脉搏的弹跳。我猜想楚鲁可能要回心转意,就趁机说,我们出来都好几天了,不知父母现在急成了什么样子,他们肯定在到处找我们呢。

楚鲁点点头,小眼睛里流露少有的忧郁和痛苦。

楚鲁说他第一次听敖其尔大叔讲故事的那个夜晚,就开始做梦。梦中有金色的野驼驮着他,在大漠深处走来走去。楚鲁还说他不愿意离开大漠,也不愿意离开我这个好伙伴,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牧场去,他会伤心难过的。

就再找几天,行吗?算是我求你。楚鲁很认真地注视着我,语气变得近乎哀求。

这次,轮到我沉默无语。

我不说什么,是因为我感到了一种羞愧,觉得自己有负于我们之间的友情和真诚。我学着蒙古族汉子的模样,挥起拳头在楚鲁的胸膛上重重地捶了两下。

楚鲁就笑了,小眼睛眯成细缝儿,搂住我的肩膀说,是不是想听歌?

这还用问吗?我早就想了。

楚鲁就唱了起来。歌声温婉深沉,是我百听不厌的《雕花的马鞍》——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有一个神奇的摇篮

那是一幅雕花的马鞍

伴我度过金色的童年

阿爸将我扶上了马背

阿妈发出亲切的呼唤……

歌声像翩然的精灵,在漫漫大漠长夜里飞翔。星星是夜的眼睛,在歌声中粼粼闪光。星光之下,歌声用她的炙热,牢牢地熨烫着我们的心灵,将一切迷乱芜杂的思虑燎尽了。歌声又仿佛是一泓清澈的秋水,让我坠入记忆的湖泊,打捞起一轮洁净的月亮。

楚鲁和我同在一所民办学校读书,他上蒙文班,我上汉文班。上课时不同民族语言的读书声相互传递交织,有时候像进行朗诵比赛,此起彼伏的样子十分有趣。楚鲁还教我学会了不少蒙古语,我也非常乐意用蒙古语和他交谈,却又难免词不达意闹出笑话,惹得楚鲁哭笑不得。每逢放假,我们回到各自的父母身边,两家牧点离得不远不近,我们隔三岔五聚到一处,做着共同的游戏。如果说学校是一个神奇的摇篮,让我们走出生命的混沌;友情就是一幅雕花的马鞍,驮着楚鲁和我两个不同民族的后代,度过金色的童年,走上少年成长的道路。于是,我们才有了乌尔图沙漠之行,才有了寻找野驼的举动。

我们继续在茫茫沙海里行走,大海捞针似的寻找着行踪不定的野驼。

我们的身心经受着一次次失望的考验,到了最严峻的时刻。我们已经体力不支,途中倒下去好几次,难耐的干渴使我们变得狼狈不堪形同乞丐。还是那样,我们都很少说话,相互搀扶着,用眼神鼓动着,默默地过一道又一道险陡的沙梁,迎来朝晖,送走夕阳。

我们进入了一条阔大的弯月形的湖道。

湖道里的草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大片的芦草和沙竹糜子密密麻麻,像海面上翻滚的波浪,呈现出少有的壮美。楚鲁说,看来我们已经走进乌尔图沙漠的最深处了。到了草滩的低凹处,空气蓦然凉爽起来,一种涓涓汩汩的声音在耳畔袅袅不绝,如烟似雾。循声望去,一股驼绳粗的泉水在草丛下涌流,汇拢出一个小小的海子。小小的海子有帐篷底儿那么大,静静地,宛若一面小圆镜倒映着淡蓝的天。

哦,泉水!大漠深处的生命之源。

其实,我们当时都忘了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我们激动得不知所措。楚鲁也和我一样,瘫倒在泉水旁边半晌站不起来,就像敖其尔大叔说过的那样,软成了一堆羊毛。

我们像两只嗷嗷等哺的羊羔,跪在泉水旁埋头喝了个肚皮溜圆。

没容我回味泉水的甘甜与圣洁,就猛地听见楚鲁被蛇咬了般大叫一声,眼神极其古怪地愣怔着。我的心里也是一阵剧烈的颤动,泉水边有几个半新不旧的驼蹄印陷落着,因了沙地的湿润而存留得非常完整。是野驼留下的吗?肯定就是野驼留下的。野驼到这里喝过水,野驼也是要找水喝的呀。我们立时兴奋得欢呼雀跃,忘了饥饿,也忘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困顿。

我们在泉水对面的草丛里潜伏了下来。

伴着泉水涓涓不息的涌流声,我们在阴湿的草丛里趴了一夜,那滋味可是很不好消受。不能瞌睡,更不能弄出什么声音,怕不小心惊乱了野驼。楚鲁分析说,野驼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这里有泉水,野驼不会走出很远。野驼精得很,会辨别各种异常的动静。我学着楚鲁的样子,揪一根芦草塞进嘴里,熬那渴望和期待中的漫漫长夜。

蒙蒙眬眬的,天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一道道沙梁显现出起伏的轮廓。黎明时分的大漠,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和冷峻,草叶儿不动,草虫子不鸣。过了一阵后,第一缕阳光才紧贴着沙梁辐射开来,照在淡淡的晨雾上,映出一片炫目的红光,湖道里仿佛燃起了大火。

楚鲁这时候却变得不那么安分起来,撅着屁股将一只耳朵紧挨在沙地上,样子滑稽可笑,像个斗架的小公驼。我听见野驼的蹄声了,楚鲁压低嗓门说,伸手摁住了我的肩膀。

嚓嚓嚓——

声音由远而近,极像乍起的风。

野驼果然出现了。

黎明中,一峰高大的公驼向泉水走来,挺着笔直的双峰,高昂着颀长的脖颈。在它的率领下,又有几峰野驼跟过来,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驼群。在红光的映照下,驼群的确是金色的,长长的鬃毛披挂脑后,步履稳健而刚毅。

是的,这就是野驼,和敖其尔大叔见过的一模一样。

驼群向泉水走来,越走越近,蠕动着的大片的阴影遮住了小小的海子,遮住了我们趴着的草丛。这时,楚鲁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一跃而起。我想扯回楚鲁,可是已经晚了,芦草发出的刷刷声,惊动了驼群。驼群被从草丛里突然蹿出的楚鲁吓得转身就跑,扬起一股股黄色的沙雾,跑了一会儿又停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呆立在泉水旁边的楚鲁和我。不过,给我的感觉是,小小的驼群虽然和我们对视着,却并不像敖其尔大叔描述的那样警觉,也缺少我们想象中的威猛。

正在我们深感疑惑的时候,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回头便看见先前的那个中年汉子背着猎枪,站在一道沙梁上向我们招手。

中年汉子走到我们面前,指着驼群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野驼?楚鲁和我竟无言以对。

中年汉子友善而又不无嘲弄地告诉我们:这是牧人丢失的骆驼,钻进了湖道里,时间一长也就变得野性了。如果再找不回去,说不定它们真要成了野驼呢。但是你们都有家有父母,总不能也变成两个野人吧?我怕你们出事,才悄悄随了来。

为了打消我们的疑虑,中年汉子带着楚鲁和我向驼群走去。

驼群也不躲闪,那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向我们行注目礼,很灵性的样子又像是询问:咦?你们也跑到这里来啦?我们也近距离地看见了,好几峰骆驼的鼻梁上都还穿着鼻棍儿,只是没有约束和役使它们的缰绳。

后来,楚鲁和我在中年汉子的“押解”下,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沙梁和湖道,走出了乌尔图沙漠。

回望茫茫沙海,两个少年垂头默立,眼里溢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