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汇演阵仗大,因为襄阳职院艺术团名声在外,加上庞德公和司马徽的面子,还有蔡瑁的裙带关系,荆州牧刘表亲自赏脸观剧,据说知名校友归国华侨也受邀前来。
孙尚香傻傻地看着一张张陌生苍白的面孔,她想他或者是来看表演,那自己也只有进了剧院才能见着他,她也没想多,径直往里走,可她没票,检票的大伯将她结结实实地挡在门外。
她没好气地吼道:"我是主演的朋友,你真没礼貌!"
大伯乜着眼睛,"我还是主演的爹呢,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孙尚香直气得想把这大伯踹下去,后面汹涌的人潮推得她跌去了一边,把她喷出口的脏话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她吐了口唾沫,用力跺跺脚,踹着一肚子怒火冲下门口台阶,她在心里寻思着,是跟着人潮混进去,还是从哪个马大哈身上顺手牵羊偷票,或者,溜去后台强行闯入,把那帮屌丝暴打一顿以宣泄愤怒。
她便一转头,像撞见了躲不过的宿命,刹那便晕眩起来。
红衣的将军像火,是那么热烈明亮的一团火,冲开整个世界的阴翳,那片天空,那苍白的人生瞬间变得生动新鲜。
她仓皇起来,无措手足,她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她想把钱袋还给她,她想告诉他很多话,其实她根本没想好说什么话。
她在意识里已奔去了千万遍,可在现实的世界里,就在这喧嚣而躁动的剧院门口,她其实一动未动,就像那冰冷无生气的顶梁柱,支撑着宏伟的穹顶,把广袤天空也衬托得渺小了,却倾诉不出自己的委屈。
她像块没生气的木头,眼睁睁地看见他从侧门走进剧场,被沉重的门挡住了,她才想到要追上去,可面前只是晃动的人影,鼎沸的人声,什么都没有,包括这孑然一身。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她想哭,也不知为什么要哭。
有些相遇仓促得让人失望,有些愿望艰难得令人绝望,有些心情总是很难完整倾诉。
整场演出,诸葛亮和庞统都在后台聊天来着,没往前台看一眼,压根不知道今天汇演到底来了多少贵宾,只是听说荆州牧在场下观剧。
台上传来崔州平声泪俱下的歌声,倒像哪个深闺怨妇在悲诉那寂寞苦逼的人生,诸葛亮不由得摇头,"翠翠这嗓门太可怕了,要是半夜冷不丁听见,会吓死人的。"
庞统翘着二郎腿,叼着奶糖,自在地晃脑袋,"那也比你五音不全的好!"
"你丫才五音不全!"
"切,你就是听不得批评意见,太不谦虚谨慎了。"
"意见中肯才听,像这种意见,分明是红果果的污蔑,我为什么要听?"
庞统塞了一颗奶糖给他,"亲爱的同学,你何止五音齐全,你其实是天籁之音,这样行了吧。"
诸葛亮满意地接过了奶糖。
庞统看着他笑,"天籁之音,啥时候给哥几个展露一下你的音乐天赋,你不是古琴十级么,也没见你怎么表现!"
诸葛亮微笑,"等我在隆中建一座琴台,闲了就以琴会友,诗酒唱酬,晒着太阳说平生,看着月亮逗儿孙,喂喂,你说这种日子是不是很惬意?"
庞统哼道:"惬意是惬意,可那是退休生活。"
"人人都能过上退休生活.."
庞统接过话来,"才是大同世界是吧?"
诸葛亮拍拍庞统的肩,"娃很聪明,一点就通!"
"滚!"庞统瞪他,"你丫就这样,满脑袋的宏大叙事,天下国家,你还想过惬意生活,我瞧你这辈子保准是为国为民活活累死的!"
诸葛亮掂量着奶糖,笑着不说话。
庞统用胳膊撞了一下他,"喂,问你啊,庞山民那白痴可是帮你把名都报了,你要不要去考?"
诸葛亮听见这事直叹气,"你也说了,他把名都报了,我能不去么?"
庞统无所谓地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去。"
"我不去,他不得唠叨死我,你不知道你这个哥,简直是唠叨王中王!"
"了解了解。"庞统通透地说,"可是你也得有个打算,总这么飘着,也难怪庞山民和你二姐会担心。"
诸葛亮将那颗奶糖跳动在掌心,半晌说道:"我真的没打算。"
庞统郑重道:"我们平时都和你开玩笑,这会子我正经和你说,你不会真要等齐桓公吧?"
诸葛亮又沉默了很久,"不知道。"
"要是齐桓公总不出现呢?"庞统小心地问道。
诸葛亮长长一叹,"那就宁缺毋滥吧。"
"疯子!"庞统忍不住恨道。
忽然间,舞台上掌声雷动,诸葛亮站起来,轻轻走到幕后,掌声喷火似的扑向他,烧灼了他,仿佛那掌声真正地属于他,庞统盯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觉得震撼,是那种从灵魂深处跳出来的震撼,突然就击倒了他。
他想成大事者都是疯子,比如诸葛亮,他总有一天会做出惊世骇俗的大事,也比如..自己,有一天和诸葛亮一块儿发疯。
没等演员回后台,庞统和诸葛亮便从后门离开剧场,先去了附近深巷里的小酒馆,等着崔州平和马良来庆功。
一会儿马良来了,崔州平却没有影儿,马良说崔州平被贵客请走了,问是什么贵客,马良却也懵懂,说是神神秘秘的,是学生处的领导来请的崔州平,主人没露脸,说不定是哪个有钱的老头,看上了崔州平的颜,艾玛,翠翠这下惨了,遇见重口味怪爷爷了。
三人也不等崔州平了,自顾把饭吃了,慢吞吞地返回学校,途经剧院前,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剧院已是曲终人散,门口有个女子在和两壮汉吵架,声音又高又破,像摔碎了罐子。
"我的娘,那不是孙尚香么?"马良惊呼。
他们都看见了,久未谋面的孙尚香正在当街骂架,像是被这两壮汉抢了钱包,可没等他们靠近,她撒丫子跑开了,俩壮汉在她后面追着喊话,片刻,都没了影。
孙尚香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襄阳,为什么要当街和人吵架,这让众人百思不解。
当然,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孙尚香的告别单身旅行,也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复杂的心情转折。
在剧院外等待的两个多时辰,对孙尚香来说,像经过了漫长的两百年。
在这两百年里,她在心里编出了无数个狗血故事,有悲剧也有喜剧,她是绝对的女主角,有时作为天下无敌的女侠拯救了全世界,也一并拯救了男主;有时是柔弱无力的邻家女儿,故事结束时死在男主的怀里;有时是深明大义的传奇女性,忍辱负重一生只为换回男主的爱;有时是无恶不作的野蛮女友,一巴掌把男主扇成了二逼青年..
她沉浸在自编的故事,或哭或笑,伴随着剧场里隐隐的歌声、笑声、掌声,她觉得自己也在舞台上表演,她在把自己的一生尽量精彩的演绎给某个人看。
她其实觉得自个挺傻挺二呆,搁这儿死等到底是为什么,她很坚定地以为自己是为了澄清误会,完璧归赵,以此证明自己是个有高尚情操的好姑娘,她几度想过,丢了钱的失主曾经会多么着急多么悲伤,那些没有钱的日子里,他流着泪喊着他的钱袋,在黑暗中伤心欲绝,他几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现在很需要一个纯洁的天使拯救。
终于等到散场,她那一颗掐在脏腑里的心便欢脱起来,腾腾跳在嗓子眼,吞一口,像要把心咬碎了,只得小心地喘气呼吸。
门口的人流渐渐多了,却见不到男主出现,按照狗血剧情的安排,最重要的人物总是在千呼万唤后才犹抱琵琶半遮面,而且一般会以一种很炫目很拉轰的方式粉墨登场,那就像是是戏剧中草蛇灰线的伏笔,逐渐堆砌起渐次汹涌的情节,当高潮来临时,万众欢呼。
孙尚香在等着最后的高潮来临,可恨的是没等着男主,却已被踩了N脚,撞了N次腰,她等得心焦起来,火气不免高涨了三分,看着都都觉着可恶可厌。
有人轻轻敲她的背,她正烦躁着,没回头就骂道:"煞笔,有病么!"
"这位姑娘,你的东西掉了。"背后的声音温柔地说。
孙尚香诧异,这才惊觉自己珍爱的钱袋果然掉了,她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声,还来不及说谢谢,忙不迭地去捡钱袋,捞起来就左右检查,有没有破损断线。
"谢谢哦!"她随口说了一句,趁着说话,抬头晃了一眼,看见是个女人,白生生的,像水润的藕,眉目清秀温婉,是典型的勤劳善良的中国母亲的长相。
那女人对她友好地笑笑,孙尚香不善于和温柔的女人打交道,她挤出点儿干巴笑容,继续专注地检查钱袋。
女人缓缓地走下剧场前的台阶,孙尚香用余光瞥了一眼,心里怪怪地哼了一声,走路都这么妖娆,这是要逆天么?她是风风火火的性格,走路一般是光速,跑起来更是超光速,像这样走一步扭三扭,走三步扶住腰的速度,孙尚香已经走到了大食。
她还是继续检查钱袋吧。
就在她和钱袋进行无休无止地纠缠,背后有谁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了一句话,是什么听不清,只觉着那声音沉定厚重,像在静夜轻吟的一管埙,莫名的让人生出小清新忧伤来。
瞬间,孙尚香像被炸了,猛地抬起头。
姗姗来迟的男主终于出现了,可他没有以拉轰的方式闪亮登场,仿佛平空飘出的一缕烟,曾经熟悉的光彩褪色了,神色极疲惫,仿佛失眠了半辈子,那一身的筋骨都在垮下去,再垮下去,便要沉入地底,做一付暗无天日的枯骨,孙尚香的直觉是男主刚和谁吵过架,或者是哪个没有礼貌的泼妇。
她于是很想冲过去告诉男主,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姐姐帮你出头!
她张口了口,那个"喂"字就要送出来,心里翻滚着一番台词:你还认识我么,我是茶水小兵,哇塞好巧哦,怎么在这里遇见你,哇塞!
男主带着一丝倦怠的笑走向了女主,是的,他走向了女主,可不是孙尚香,而是提醒孙尚香掉东西的中国母亲。
于是故事的结局是,男主挽着中国母亲的手走了。
孙尚香呆若木鸡。
男主走了,他从头到尾都没发觉中国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位花痴粉,他的心思像浮尘似的飘在半空中,落不下来观瞻现实人生。
孙尚香别扭地想着,这位中国母亲或者是他的秘书,总不至于是他妈吧?
也可能,可能..可能是他老婆!
孙尚香动不了了,她抖着手,扯着钱袋,像个街边讨饭的可怜妇人,羡慕地看着匆匆世人的幸福人生。
男主的怀里飘下来一册纸,是这场汇演的宣传单,他浑然不觉,竟踩了上去,烙着了一个鞋印。
这册宣传单做得很精美,可男主一眼都没看过,刚刚在会场,他和荆州牧发生了争执,没有激烈的语言冲撞,更没有肢体摩擦,面上和和气气,谈笑风生,却争得很疲惫,是心很疲惫。
做一个寄人檐下的食客,报复雄心都该收起来,努力去做乖巧的看门狗,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宣传单孤零零地摊在地上,有个角被折弯了,丑陋的弧线下"诸葛亮"三个字被腌臜了,线条也变得扭曲可笑。
丢掉宣传单的主人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将来对于自己的意义,他甚至都不会在意这个名字,他的生活里,是无数次湿漉漉血淋淋的失败,是茫然不知前路的失望,光灿灿的希望于他像飘渺的奇迹,何况这奇迹维系在一个人身上,他更不愿意相信。
然而男主更不知道,剧场门口傻站着等待的女子对自己的意义。
孙尚香眼睁睁地看着男主带着女配,夫妻双双把家还,为什么每一个狗血故事的结尾,能够拥有男主的总是女二,甚至女三女四,都是什么烂编剧,才编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虐结局,你丫搞个大团圆结局会死么?
车上的鸾铃丁丁晃荡起来,男主和女配回家了,他们会去过红袖添香相敬如宾的小日子,日子平淡无奇,编剧都不屑于写,可再平淡的生活,也和她无关。
孙尚香抽抽鼻子,想哭,她想啊,原来你有老婆的,原来你喜欢温柔贤淑型,原来你和所有男人一样都拥有相同的品味相同的爱好,长这么大,孙尚香第一次生出严重的挫败感,从头到脚都失败极了。
可她说,我其实只是想来还钱袋。
若你不要,那我就不还了。
她迟滞地转过身,正见得有俩黑黢黢的壮汉躲在柱子后面鬼鬼祟祟地递眼色,因察觉孙尚香发现了他们,慌得想遁地,屁股一甩,就要开溜。
她立刻知道了,这一准是她哥孙权派来的耳目,说是不干预,临了还是鬼鬼祟祟,她来了气,冷冷道:"躲什么躲,我都看见了,给姐姐出来!"
俩壮汉知道躲不过去,哆嗦着磨蹭出来,满脸堆着讨好的笑。
"是我哥派你们来监视我?"
"主公派我们来保护小姐。"俩人狗腿地笑道。
孙尚香的火气、委屈、悲伤都爆发了,她冲着他们喊道:"保护你妹!孙权简直是大煞笔,他闲得蛋疼是不,有这功夫管我,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提升江东的GDP,这一二年CPI指数疯涨,工资却不见涨,他这个江东CEO索性别做了!"
"不是,小姐.."俩人竭力想解释。
孙尚香不容他们分辨,"得了,老子和你们回去,我就去相亲,就去嫁人,成了吧!"
她撒腿就跑了出去,钱袋子荡起来,里边的铜钱铛啷啷脆响,像是一只瓷瓶子碎裂了,残片儿抛出去,也没人来收拾复原,
太过美好的东西都易碎吧,比如那些神圣的愿望,装在心里时甜滋滋的,放入现实中,只苦涩得让人悲伤。
可孙尚香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伤心,为什么会想哭,她说自己真的只是来还钱袋,现在钱袋还不成,她觉得失望而已。
她想她这辈子就是为了把属于他的东西还回去,这该是多大的事啊,足够引以为豪,刻骨铭心,真的。
这就是襄阳职院众屌丝看见的一幕,现实和猜测总是差着十万八千里,悲伤的孙尚香跑着奔向她的失主,又跑着离开襄阳城,却没人提醒她,跑得太快,其实会错失机会。
夜幕沉沉,崔州平才回到宿舍,回来就哭了,吓得宿舍里正嗑瓜子的哥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马良连忙递手绢,问他是不是被怪爷爷吃豆腐了?
这一问不要紧,崔州平哭得更凶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