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承彦夹起一片醋溜黄瓜,细细地咀嚼着,"人生一世,走万里路,历千重关,尝尽酸甜苦辣,若是心里安乐,随处都是故乡。"
诸葛亮心中一颤,"却不知我将来要归去何方,总觉得自己不会在一个地方长待,或者三五年后,便不在襄阳了。"
黄承彦阔然道:"你是四海为家举大事,我是埋首乡野求闲散,其道不同,正是人生两境界!"他又举起酒碗,"干!"
诸葛亮没有推辞,他果然又干完一碗酒,于是,黄承彦至今滴酒未沾,诸葛亮却闷灌了两碗酒。
黄樱捅了一下黄承彦,"爹,你就忽悠他吧,欺负实诚人!"
黄承彦摸着胡子笑,压了声音说:"这娃不是实诚,是借酒浇愁!"
他又关心道:"我听樱儿说起你大姐的事,容我多嘴一声,蒯家若还欺负你们,告诉我一声,我很久没打脸了,手痒。"
诸葛亮的心情瞬间沉坠了,"如今的事更麻烦了。"
"又出了什么事?"
诸葛亮沉默着,流荡在胃里的酒意终于爆发了,果断冲上了头,像套上了旋转的眩晕圈,他管不住自己的意志了,便说出了口,"大姐怀了蒯祺的孩子。"
"蒯家是什么意思?"
"我没再去蒯家,我二姐去了一次,希望蒯祺能负责,蒯良说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种,你们为了攀上高枝儿,这么下作的手段也想得出!"
"禽兽!"黄承彦怒了,把筷子重重一摔,"这家人真是王八都不如,没皮没脸,操行!"
诸葛亮晕得头直往下坠,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双影儿,他用一只手撑住案角,出口的声音都飘在头顶上,像水泡似的捉不住,"那怎么办,他们家有权有势,得罪不起,他们家如何混账我不管,我很担心大姐想不通,她是拧脾气,万一.."
他说不下去,晕沉的意志扰乱了他的坚韧,他竭力支撑着最后那一点儿矜持,把软弱掐在横了刀的心上。
黄樱说道:"爹,这事你想想法子嘛,蒯家太欺负人了,他大姐如今这番光景,如果蒯祺不肯负责,她将来可怎么办,这不是毁人名节么?"
黄承彦沉吟,"这个..容我想想,很久没耍蒯家了,我去找庞老儿和司马老儿商量,又该打脸了。"
诸葛亮已混乱得失聪了,模糊听见黄承彦要对付蒯家,他本来想推辞,可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努力抬起一只手,挥了一挥,陨石落地般倒了下去,耳际传来黄樱的惊呼:"哎呀,爹,都怪你了!"
他想真困啊,深重的困倦感似乎与身俱来,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便是在睡梦中也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他负担着家人,负担着许多人的忧喜,将来还会负担着家国天下,负担压在他肩上,他抗着一整个世界的梦想竭蹶攀登,累成了他的使命。
那就好好睡一觉吧,明朝醒来,他依旧要做诸葛亮。
灯光寂灭了,窗棂上映着淡淡月光,宛若窥视的目光,羞涩地在窗前忽而现忽而没,黄樱轻轻关上门,屋里的人睡得太沉了,没有丝毫反应。
黄承彦正站在院子里默神,披着满身清冷月华,仿佛即将乘风而去,黄樱想悄悄地走开,忽听得黄承彦呼她。
"娃醒了么?"黄承彦的寻常问话还夹着笑声。
"睡死了,都是你害的,他明早上醒来,不定怎么懊丧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从不肯灌醉自己,这是破天荒第一遭。"
黄承彦叹息,"娃的心事太重。"
"阿丑,"他轻轻唤着女儿的乳名,"你想清楚了?"
黄樱知道父亲的意思,并不犹豫,"嗯,我想得很清楚。"
"要不要再想想,"黄承彦劝道,"此人才非寻常,志非寻常,凡成大事者皆要受颠沛流离,只怕你日后会受苦。"
黄樱平静地说:"我不怕吃苦,何况,那不是吃苦。"
黄承彦转身,揪住她的胳膊,"死丫头,看上个英俊漂亮的大小伙子,就忘乎所以了,真真女大不中留!"
黄樱辩白道:"人家又不是看上他长得好,说得我像色女似的!"
"去你的!他要是长成夜叉样,便是有举世无双的大才,你会看得上?"
黄樱无言以对,只是拈着衣角笑。
黄承彦忽而一叹,"其实刘琦也不错的。"
黄樱急了,"哎呀,不准提刘琦,他就是醋水泡出的老面条,又软又没滋味,我和他打小一块儿长大,熟得像亲兄妹,我要和他好了,不跟乱伦似的?你敢把我许给他,我就离家出走!"
女儿的心焦让黄承彦乐不可支,"小妮子好大口气,荆州牧长公子都瞧不起,天下男儿只你心里那举世无双的王八蛋最好。"
"他就是好,就是举世无双!"黄樱拗劲说。
"比你爹还好?"黄承彦故意问。
黄樱嘟起嘴,"老儿又耍人,没有可比性还让人比!"
黄承彦清声笑着,"你瞧你选的这个王八蛋,偏偏是根傲骨,我本来想找个倒插门,如今看来,是留不住女婿咯,只能把我的宝贝女儿送出门,唉唉,舍不得哦!"
黄樱便赖在父亲怀里,"那就把他招进来,我们一起伺候爹。"
"话是好话,急嫁的意思却很明显。"黄承彦戏谑道。
"嫁什么嫁,我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若是我一厢情愿,难道能逼他娶我?"
黄承彦把脸一沉,"小子敢不喜欢我女儿,我打断他的腿!"
"你都说了,他是傲骨,你若强逼他,只怕会适得其反。"
"那怎么着?"
"慢慢来咯。"
黄承彦振振道:"你尽管和他好话好说,他若还是不依,我就绑了他,锁在茅厕里,三天不给饭吃,我瞧他从不从!王八蛋,我女儿天下无双,配你亏了么,你还挑三拣四!"
黄樱笑得咯吱咯吱,"好好,就锁在茅厕里,三天不给饭吃,还得吊着暴打!"
黄承彦拈起一缕胡须,慢慢儿又落了笑意,"阿丑,我是极喜欢他的,可不能没有顾虑,你是我女儿,私心里我希望你能过上平安闲适的日子,而非颠沛流离,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毕竟这是终生幸福。"
"可万一这是上天注定的呢?"
"若是注定,那就随缘吧。"黄承彦轻轻搂住了女儿,月光下的满园繁花都泛出了奶白色,仿佛许多皮肤光洁的孩儿面,咧着嘴笑出了复杂滋味儿。
五
当崔州平站在剧院门口看见荆州权贵络绎而入,那一片片华贵的衣角亮花了他的眼睛,豪车华盖连成一片晃动的云,遮住了半边天,修饰繁复的金丝履踏上裂了缝的台阶,敲地砖的声音格外好听,有人推着他,向来看戏的贵宾介绍:这是本剧编剧兼主演崔州平。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荆州牧刘表握住他的手,脸上盛开出一朵太阳花,很用力地称赞道:小伙子很有才华,继续努力,前途无量。
荆州牧先开了头,一向看见学生就绕道的蔡瑁校长也冲过来,和崔州平来了一个熊抱,大声地喊道:小伙子,我早看出你是人才,你果然不负所望,我太感动了太兴奋了,你要再接再厉,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崔州平其实很想问问蔡校长,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是个人才。对于自认为天下除了自己没有人才的蔡校长来说,说出这句话真是破天荒。
继蔡瑁之后,学校领导都过来和崔州平亲密接触,或熊抱,或握手,甚至有领导来问崔州平想不想继续深造,学校可以保送他去许都大学硕博连读。
如今找崔州平签名拥抱示爱的粉丝越来越多,去路边摊吃诸葛烤鱼也能遇见狂热粉丝扑过来熊抱。崔州平有了粉丝团,叫翠鸟,会徽是一只昂首高歌的翠羽鹦鹉,崔州平特意找人设计了自己的签名,在宿舍苦练了三天,一出手便龙飞凤舞,马良对此评价,这签名除了崔州平知道写的是什么,没人认得出半个字。
崔州平的心里咆哮出一个声音:老子终于红了!
他现在行动便是巨星范儿,起床后轻易不动,从帐子里伸出手来,嗲声嗲气召唤道:小马子,给爷打一盆洗脸水,水温记得适合;小庞子,给爷请个假,我今儿头晕,就不上课了;小诸葛子,给爷打午饭上来,我要吃西红柿炒鸡蛋。
马良说崔州平已成为彻底的妖孽,你们瞧他走路那做派,水蛇似的,他以为他走的是凌波微步呢,再瞧他看人的眼神,比诸葛亮还拽,太可恨了!
崔州平不在乎妖孽不妖孽,他每日愈加花红柳绿,他说自己完全可以当大汉朝的国家形象代言人,腰肢一甩,便甩出半个汉朝,后来人们说,李白绣口一吐,吐出半个盛唐,这话的原型是崔州平。
众人正在后台化妆,听得前边骚动起来,有人去前台看热闹,回来说,乖乖,了不得了,黄承彦、庞德公、司马徽同时出现在襄阳剧院,传说中的三狐聚首了!
大家伙都好奇起来,拥在大幕后去看新鲜,果见黄、庞、司马三人亮相了,荆州牧刘表亲自起身迎接,一时全场都起立以目迎候。
"老黄,好久不见,你这一向都在哪儿闲游,也不来襄阳见老友。"刘表热情地握住黄承彦的手。
黄承彦和气地笑道:"我是闲人,你是忙人,不敢打扰牧守勤政。"
刘表嗔道:"说的哪里话,你若到访,我无论如何也会挤时间一叙。"
黄承彦还是笑笑,挑眼看见排在刘表身后的诸权贵,其中夹着蒯越蒯良倆兄弟,他悄悄对庞德公和司马徽挤挤眼睛。
司马徽插话道:"还真是呢,我们这些人都是多年老友,该找时间聚一聚,一年比一年老了,老友们,趁着还康健多串门子!"他便看着蒯越微笑。
蒯越忙道:"正是,改天我做东,大家伙都来都来。"
司马徽畅然一笑,"那就不客气宰大户咯。"他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事,"咦,现不正有一桩好事,大可借此相聚。"
"甚好事?"刘表上了心。
司马徽显出吃惊的神情,"牧守不知?"他对蒯越道:"这就是异度的不是了"
蒯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不是了?"
司马徽拧了眉毛,"你还装糊涂,不够朋友,太不.."
庞德公补充道:"不靠谱!"
"对,太不靠谱!"司马徽有些生气了,"你侄儿好事近了,你还闷在肚子里不说出来,怎么的,不想请众老友共贺喜事?"
"我侄儿.."蒯越还在糊涂。
司马徽哪儿容他说话,"蒯祺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如今成婚,你竟然不告诉我们,蒯异度,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
黄承彦显出诧异神色,"是么?蒯异度,这么大的事,你竟能咬死不说,你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
蒯越想或者是他们误会了,他便解释道:"不是.."
黄承彦压根不准他说完话,径直对刘表说:"牧守,你看看这事,蒯异度这事做得不地道,他想悄无声息地把婚事抹过去,想来是舍不得请客的酒钱!"
刘表便道:"你侄儿蒯祺成婚,你怎么不说呢,是哪家好女儿,我还想主婚呢!"
"听说是隆中诸葛家的大女儿。"司马徽抢着回答。
刘表琢磨着,"隆中诸葛,咦,是不是诸葛玄的侄女?"
"正是!"
刘表被勾起往事,不禁叹息道:"诸葛子默与我亦是旧友,他当日临没前也曾以家人相托,这许多年过去,原来他大侄女都已至婚配年华,光阴如梭啊。"
"侄儿婚配一事,一定是诸公误听,目下吾家还不打算办婚事。"蒯越好不容易抢到机会说话。
刘表却不在乎误听,他还道是蒯越为隐婚打圆场,笑道:"误听不误听何必在意,成婚是好事嘛,挑个好日子,这杯喜酒我一定要喝!"
蒯良忽地冒了一句:"这一定是讹传!诸葛家哪儿配得上我家蒯祺!"他本来想把婚事摘干净,可素日张狂惯了,出口便是带刺儿的话。
刘表听着也不舒服,脸色便沉了,司马徽说道:"诸葛家也是世家出身,也算是门当户对,再说,我可听说了,蒯祺和诸葛家大女儿是两情相悦,大好姻缘拿门第说话,俗了!"
蒯良争辩道:"我家蒯祺又不喜欢诸葛家大女儿,是她自作多情。"
"不喜欢还和人家山盟海誓?你去外边打听,十亭人有九亭人说蒯祺和诸葛家大女儿有婚约,不然我们何以得知婚事,又何以来问你们!"司马徽说得恼怒,口气越发生硬了。
庞德公也道:"舍不得请我们喝喜酒是不,找理由拒绝,好寒心!"
黄承彦做出打圆场的姿势,"既是两厢情愿,就把事办了吧,都是好儿郎好女子,谁也不吃亏,牧守主婚,我和老庞、司马做媒人,保管让婚事红红火火。"
刘表深以为然,便埋怨蒯良道:"这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又不是捆绑姻缘,做什么说出配得上配不上的话,太煞风景了!"
蒯良还想争,蒯越暗自扯了蒯良一把,赔笑道:"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既然牧守有主婚之意,真是蒯家福气。"
黄承彦笑呵呵地说:"挑个日子,就在本月或下月,我心急,想快点喝喜酒,想来一杯喜酒,堂堂蒯家还是请得起的!"
刘表点首,"甚好!"他对蒯越道:"挑好日子告诉我,我是一定要主婚!"
蒯越哪儿敢反对,"好好,一定一定!"
蒯良又是气又是羞,他已知了,这就是精心挖好的陷阱,三只狐狸设了阴谋,领着荆州牧往坑里跳,荆州牧这一跳,蒯家也得跟着跳。
他想不通,诸葛亮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请得动三只狐狸当说客,这到底是蒯家的噩运,还是福气?
他不仅哀叹:"这个社会太黑暗了。"
蒯越到底是长者,便悄悄儿劝蒯良:"牧守亲自主婚,黄、庞、司马做媒,这是我蒯家的福气,你知足吧!"
"可是诸葛家和我们家太不般配了。"蒯良心有不甘。
"只要人品好,管什么家底!"蒯越低声道,"这可是牧守亲口说出的婚事,你想找死么?"
蒯良不吭气了,他到底要在刘表手下讨饭吃,得罪刘表的后果他很清楚。
大幕徐徐拉开,音乐缓缓响起,舞台上的绚丽场景露了出来。
黄承彦回过头,正好看见坐在后排的黄樱,他对女儿眨眼睛,女儿也对他眨眼睛,还在座位下竖起了拇指。
散场时下雨了,明晃晃的闪电劈开了暗沉的天,雷声接踵而至,雨点鞭子似的甩下来,砸得天地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