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一眼,那人原来是五十开外的长者,眉目间神采飞扬,像映着阳光的和田暖玉,也不知是哪一位不闻名的山中高士,他骑的那头驴极瘦小,活似一只瘦骨嶙峋的大耗子,尾巴仿佛被剪断了,微留下一点儿稻草似的兔尾巴。
"这位小友原来也要避风雪,一同避一同避!"长者笑嘻嘻地说。
诸葛亮出于尊敬,让长者先进了邮亭,那长者牵了驴踏步入内,一时,窄小的邮亭里挤下了两个活人和一头驴。
驴还在打喷嚏,他也不管熟不熟,只管对着诸葛亮耸鼻子,慌得诸葛亮闪了又闪。
长者指着毛驴批评道:"老东西不厚道,自个感冒,不准传染给别人,这位小哥若是被传染了,找你要医药费,你付得起么?"
他把驴背上驮着的两只大包袱拎下来,诸葛亮注意到每只包袱上都缝着一只狐狸,那狐狸似乎长了牙,弯着嘴笑得神秘莫测。
那长者解开包袱,从里边取出一大堆物什,有一壶酒,几只碗,几只盘,一只烤鸡,一小袋鸡蛋,还有一只小铁炉,更惊奇的,他连细木柴也带上了,而后他点燃了铁炉,顿时火光飞起来,仿佛无数长了翅膀的温暖笑脸,贴着破败的门板盛开出明亮的花朵。
他抖开一张氍毹,把酒盛在一只小铜釜里,放在炉上烤,他便坐在氍毹上,把烤鸡和鸡蛋装入两只大盘。
这老儿是搬家么,那两只大袋子莫不是装着任意门,掏一掏便掏出来无数东西,诸葛亮越看越稀奇。
"天寒行不得路,既然相遇也是缘分,来来,一同饮酒驱寒。"长者盛情邀请。
诸葛亮矜持不动,他和长者素未平生,还做不到随随便便把盏共话。
长者哈哈笑道:"放心,我不会在酒里下迷药,将你一绳子捆了,卖给豪强家嫁不出去的老女儿做上门女婿。"
老者的戏谑反而让诸葛亮放下负累,他称了一声谢,便在长者对面坐下。
那长者笑呵呵地看住诸葛亮,"你是襄阳职院的学生?"
诸葛亮诧异,他忽想起自己的包袱上绣着学校的名字,他不由得佩服长者体察入微。
"那学校不错,一水儿的俊俏后生,荆州一带的大闺女小闺女都想往你们学校找女婿。"长者捻须笑道,他骨碌碌转着眼珠子,"你认识庞德公和司马徽么?"
"认识,他们是我的老师。"
"这两老混蛋误人子弟多少年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也敢去教书育人,你们咋不把他们一棍子赶出学校!"
诸葛亮听长者骂得酣畅淋漓,他又不好说庞德公和司马徽其实还是不错的,更不能跟着长者的话茬一同数落,只得不作声。
长者因见炉上的酒滚开了,他便捧了下来,诸葛亮不敢劳动长者,抢着给长者斟了一碗酒。
长者捧起碗,他琢磨道:"这么枯坐饮酒着实无趣,不如我们来玩游戏吧。"他眨眨眼睛,露出孩童般的笑。
诸葛亮不知如何应答这位神神叨叨的老顽童,他拒绝不得,便轻轻应了一声。
长者把碗中酒一饮而尽,"来来,我们来玩射覆。"他也不管诸葛亮同意不同意,先把碗扣住了,"我们每人轮流猜,输的罚酒!"
诸葛亮不得已,"请长者先!"
长者对他挥挥手,"转过身去,不许看!"
诸葛亮背过了身,这可真是奇哉怪也,回家遇见大风雪不说,为了躲避风雪还遇见一个老顽童,这老顽童还逼自己和他玩射覆,这要传出去,说襄阳职院校草在一座破邮亭里和一个老顽童玩射覆,那得是个什么光景。
"可以了!"长者叫道。
诸葛亮回身,长者用一只手覆着碗底,他摇晃着脑袋,说道:"周武王他兄弟。"
什么?
诸葛亮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都是什么谜面,有汉以来,射覆游戏大兴朝野,从贵胄到民间,都热衷这考验智力的猜谜游戏,谜面有的雅而有典,有的俗而有趣,可再俗也不会俗到这地步,这哪儿是射覆,分明是扯淡。
他犹犹豫豫地说:"周武王的兄弟,周公么?"
长者瘪瘪嘴,"切,你看这碗能装下周公么?"
诸葛亮拿不准长者的心思,他想必定是这长者胡闹,他诚实地说:"我猜不出。"
长者哈哈笑了一声,他把碗揭开,那碗中原来扣着一个鸡蛋,诸葛亮差点把眼珠都鼓出来了。
"周公,名姬旦也。"长者摇头晃脑。
姬旦就是鸡蛋,鸡蛋就是姬旦。
这是诸葛亮生平遇见的最匪夷所思的射覆,他便是抓破头也想不出答案竟然如此离经叛道。
"罚酒罚酒!"长者催促道。
诸葛亮愿赌服输,他饮了一碗酒,那长者说:"该你了!"他很自觉地转过身去。
诸葛亮没费多少时间,等长者转过来时,他说道:"陶朱公的见面礼。"
长者心里暗自寻思,这小子学得真快,脑瓜子忒能变通了,才一会儿工夫,就学得本人的风格,他思量了一会儿,颔首道:"我知道,以禽为六挚,其中工商执鸡,陶朱公为商,所以,一定是鸡。"
诸葛亮打开了碗,果然是一只鸡腿,他叹道:"尊者明睿,我不如。"
于是诸葛亮又被罚酒。
这下又转回长者,他这次说道:"两个曹操一模一样。"
诸葛亮愣了一下,怎么从周武王又扯到曹操了,这长者可真是发散性思维,他这次却不犹疑,确定地说:"是镜子。"
长者抚掌,"这下让你捡着便宜了!"他挪了碗,确是一面小铜镜。
于是长者被罚酒。
诸葛亮再次扣碗,"吕布。"
长者一怔,"啥?吕布?"
诸葛亮微笑,笑容莫测,长者嘀咕:"吕布,这也能射覆?"
"周武王与曹操尚能射覆,何况吕布。"诸葛亮悠然一笑。
长者紧紧皱起眉头,"这个太难了..吕布,莫非是布匹?"
"不是!"
"三叉戟?"
"不是!"
"貂蝉?"
"不是!"
"董卓的肚皮,呃,猪皮?"
"不是!"
长者抓狂了,"哎呀,不知道不知道,你说答案!"
诸葛亮慢条斯理地打开碗,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偶猴子,那是他在襄阳集市上买给诸葛均的小礼物。
长者目瞪口呆,"你耍我是不,吕布怎么是猴子?"
诸葛亮悠然道:"吕布爵位温侯.."
没等诸葛亮说完,长者已笑出了声,他拍着腿笑道:"你这小友太损了,温侯者,患瘟病的猴子,哈哈哈哈,刻薄入骨!"
"罚酒。"诸葛亮轻轻道。
长者欢快地说:"该罚该罚!"他爽快地饮下罚酒。
又轮着长者,他咳嗽一声,"周武王长青春痘。"
诸葛亮懵了,他虽知长者爱恶搞,可恶搞到这地步,却是闻所未闻,他迷惘地摇摇头,都不打算猜下去。
长者拍掌大笑,"哈哈,你被问住了吧!"
他把碗打开,居然是一枚玉。
诸葛亮不解,"为什么是玉?"
长者捉狭地笑道:"王长痘,多一点耳,故,王变玉。"
诸葛亮差点喷出来,那长者已笑得前仰后合,他似对自己的非凡创意很自得,还对他的毛驴挤眼睛。
诸葛亮罚酒毕,扣了碗说道:"曹操的归宿。"
"棺材!"长者利索地说。
"碗太小,装不下。"诸葛亮容然道。
长者摸着下巴,"曹操的归宿,好吧,我认输,我猜不出。"
诸葛亮把碗挪起,却是空无一物。
长者呼噜噜摇头,"不算不算,什么都没有,你耍诈!"
诸葛亮平静地说:"曹操的归宿,所有人的归宿,都是空,尊者以为如何?"
长者微怔,他叹息一声,"境界非凡,游戏之乐也能参悟大道,以细小见大行,非常人也。"
他默然饮下那一碗罚酒,转头间,一线明丽的飞光穿透了板壁的狭缝,风雪已没了气势,像被打败的残兵,成了强弩之末。
"雪停了。"诸葛亮说。
长者把碗一收,"该走咯。"他把地上的物什收回大袋子里,甩去了毛驴背上,他转脸对诸葛亮吟吟一笑:
"这位小友,雪天见面,游戏半日,甚是快慰,若是有缘,他日相逢,定当把盏再叙,再会!"
"长者再会。"
长者停了一停,"最后再考你一考。"
"尊者请言。"
"赤兔傅籍。"
这下果真考到了诸葛亮,他像被冻僵了,脑子粘成了一团,丝毫不能理清一点儿头绪,他礼貌地说:"我不知,望尊者教我。"
长者推门而出,骑上毛驴,他摸摸毛驴瘦不拉几的背,"就是它了!"他仰面长笑,那驴得儿得儿敲着蹄,载着他渐渐远去,把那怡然的笑声也带走了。
诸葛亮懂了,所谓赤兔傅籍,是马要上户,便成了驴,他真是哭笑不得。
风在周遭盘桓,幽幽传来长者的歌声:"我是山中一只狐,天不管来地不缚。一晌欢来一宿梦,半阙诗来半曲舞。任你帝皇万两金,换不动我梅间酒一壶。"
诸葛亮听得长者散在风里的歌声,仿佛有一颗阔然不羁的心,在天地间久久地吟赏风月,观瞻荏苒,不由得痴去了。
诸葛亮踏上草庐外的虹桥,桥下的水结了薄薄的冰,泛出剔透的蓝光,他像是失了心智,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俄而草庐的门开了,他看见二姐昭苏走了出来。
他刚要喊二姐,却在刹那呆住了。
昭苏的身后走出一个男人,两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压根没注意到虹桥上站着一个诸葛亮。
大约路滑,昭苏颠了一下,男人一把扶住了她,他便看住她,她也看住她,他们的世界目中无人,不知下雪,无论诸葛亮。
"我能和你去江东么?"男人殷殷地说。
昭苏道:"我得和小二商量商量。"
"你自己不能做主么?"
"小二是一家之主。"
"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你就这么怕他么?"
昭苏莞尔,"你不怕他么?"
男人豪迈地说:"切,我怎么会怕他!"
"那你去告诉他,我们倆的事。"
"告诉就告诉,我早就想说了,只是没找到机会!"
诸葛亮的一颗心都揪成了一团,因为他发现那男人竟然是庞山民!
可是庞山民和昭苏也发现了诸葛亮,刚刚还在豪言壮语的庞山民却在瞬间蔫了,腿肚子直发软,他惶恐地看住诸葛亮,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脑子闪过的念头是,打我可以,只别打脸。
诸葛亮向庞山民冲了过来,庞山民像被猫发现的耗子,跳纵而起,"我,我,明儿再来!"他在诸葛亮扑向他之前,与诸葛亮擦肩而过。
世上有很多种擦肩而过,庞山民和诸葛亮这一种是最刻骨铭心的。
昭苏扯住了诸葛亮,她很怕诸葛亮一拳把庞山民打成胖山民,"小二,听我说.."
"怎么回事!"诸葛亮咆哮了。
他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最瞧不起的怂包居然泡上了他最爱的二姐!
那是他的二姐,他视为温暖依靠的二姐,这世上因为有了二姐,所有苦难都会退避三舍,他揣着对二姐的爱,忍受着生活层层叠加的负累,他始终相信,无论他走多远,身后总有二姐会为他守候,二姐象征着坚不可摧的家,是他被迫离开故乡后留存的唯一挂念。
二姐,这王八蛋要抢走你,抢走你不说,他还是个怂包!
诸葛亮的心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二
庞山民泡上昭苏,就像一出狗血淋漓的白烂戏剧,这是诸葛均的开场白。
那时,昭苏正躲在厨房,她说是要去做饭,其实是躲风头,诸葛亮喷着火坐在屋里,弟弟诸葛均自告奋勇充当消防员,叼着二哥买给他的棒棒糖,开始了冗长的爱情故事叙述。
话说庞山民第一次遇见昭苏,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昭苏踹了庞山民一脚,那一脚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从此在孤独寂寞的庞山民心中种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的男女主人公便这样戏剧性地相遇了。
半个月后,逃课的庞山民奔赴隆中的青山绿水间寻找诗人的灵感,再一次遇见了昭苏,那天风很暖,阳光很明媚,姑娘很美,小伙子很帅。
庞山民看见昭苏就怂了,昭苏看见庞山民就气了,两人对面而过,庞山民因为心里畏惧,不慎摔了个马趴,把脚崴了。
田螺姑娘昭苏心肠太好,虽然庞山民曾意图调戏她,可她到底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她扶起了庞山民。
是的,她扶起了庞山民,还扶进了草庐,为庞山民拿来跌打损伤药酒,虽然她说,你自己揉吧,庞山民当时却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开始,庞山民频繁拜访草庐,昭苏赶他走,他不肯,说一是赎罪二是感恩,他要帮昭苏担水做饭扫地洗衣喂鸡喂鸭种田插秧。
可是愿望和现实总是南辕北辙。
庞山民担水,水桶一定会歪,水一定会泼出来;
庞山民做饭,饭一定会夹生,菜一定会放很多盐;
庞山民扫地,垃圾一定会跑到他身后去,待他扫完,屋子会比以前更脏;
庞山民洗衣,衣服一定会被洗烂,因为他一贯用力过猛;
庞山民喂鸡,鸡一定会厌食,因为鸡不待见他;
庞山民种田,哦,好吧,就别再折腾这善良的孩纸了,他会被牛角顶出内伤的。
可庞山民依然努力地学习做家务,昭苏说,别做了,他从灶台边抬起灰黑的脸,傻笑道,不,我能做,你歇歇吧。
诸葛均每次放学回家,看见庞山民在屋前屋后忙得连轴转,他都会抱怨道,我不要吃这白痴炒的白菜,那不是白菜,那是毒药!
昭苏有时过意不去,说你老来草庐,上课怎么办?庞山民便会带着课本来草庐,他说,我一边帮你做事,一边学习,我不会耽误学习的,你放心,这学期我不会挂科。他果真刷着马桶背着书,喂着鸡想着算术题,扫着地吟诵古文。
庞山民不仅成为会做家务的家庭主男,还成为了刻苦学习的好学生,这一切都是,都是爱情的功劳啊!
终于有一天,诸葛均轻轻打开昭苏的房门,看见了这样一幕:
昭苏握住庞山民的手,为他因为切萝卜割伤的手指包上绷带,他们便包着包着,没察觉手指包成了粽子,没察觉彼此的眼中闪出火花。
后来的后来,庞山民握住了昭苏的手。
瞬间,诸葛均什么都懂了。
爱情会让人改变,猛男庞山民也会因为爱一个女人,变得居家,变得缠绵,变得不那么像以前的庞山民。
"就是这样。"诸葛均叙述完毕,他吞了一口唾沫,棒棒糖吃完了。
诸葛亮微微蹙眉,"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诸葛均嬉笑,"正解!"他还蛮得意,终于有一件事,他比二哥先知道,而且二哥还要来请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