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安四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像一场不期然的梦,夜晚还只是起风,天明时分已落了满阶。
雪还在下,只是很小,泪珠蛋子似的撒下来,一颗颗晶莹剔透,落在脸上仿佛冰凉的吻,痕迹很浅,可感受很持久。
诸葛亮卷着书走入襄阳集市,大冷的天,集市上依旧人来人往,远远看见缁衣坊的幌子沉重地垂了下去,因被雪水打湿了,显得有些陈旧。
因是冬天,客人都挪进了屋子,有伙计挑起帘子,诸葛亮刚踏进去,沉甸甸的暖气便扑上身来。
店里的客人不多,天太冷,大约人们都愿意在家避寒,不乐意出来消遣,他没寻见黄樱,想是她今日来晚了,便自寻了一处坐下,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因怕被雪浸湿,书用旧布裹住。
他前边坐了一个男人,挺着一个宽广的后背对着他,像是一堵砖墙,把前进的视线都挡住了,忽而那男人站了起来,他竟看见了黄樱。
也即是说,黄樱和这男人对面而坐,黄樱也看见诸葛亮,她向诸葛亮招招手,"这边来!"
诸葛亮走过去,那男人和诸葛亮打了个照面,和善地笑笑,看那男人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面目清秀,衣饰华丽,举手投足都很得体,似是哪家贵胄公子。
"你先走吧。"黄樱对那男人说。
那位贵胄公子像是很听黄樱的话,竟也不停留,只和诸葛亮告了一声别,看得出,他很有家教。
"他是谁?"诸葛亮好奇地问。
黄樱含混地说:"算我的亲戚吧。"
这是什么话,要么是亲戚,要么不是,算是亲戚是哪门子话,诸葛亮于是推测黄樱不愿意说实话,他其实一直对黄樱有诸多疑惑,他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黄樱的来历身份,黄樱只说她家小门小户,父亲是乡里教书先生,母亲过世了,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除此外掏不出她半个字。
这女孩儿可以去做地下工作,就算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也不会透露一丝组织信息,同志们仍然可以安全地从事革命工作,这是诸葛亮对黄樱的职业定论。
诸葛亮知道问也白问,干脆不问了,他把那书从布包里拖了出来,"这是《理论力学》,你拿去吧。"
黄樱听得出这是要送给自己,"你不用了么?"
"这门课已经考完了。"
"期末考试还有几门考完?"
"还有两门,我得在学校复习,所以我不能常来见你。"
"你平时也不常来嘛,我每个月在这里待五次,你能来两次就不错了。"黄樱有点儿不高兴。
"我又不是你,哪儿有这许多时间喝茶消遣。"
黄樱嘟嘟嘴,"你这是在批评我不学无术是不?"
"我哪儿敢批评你,像你这样好学的女子,我还是头回见到。"
"是么?"黄樱显然对诸葛亮的夸赞很欣悦。
诸葛亮笑而不语,算作是默认。
黄樱谆谆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呢。"
"我尽量解答。"
"那谢谢了。"
"喝了你这么多茶,才解答几个问题,我还占便宜了。"
"没关系,我愿意让你一直占便宜。"黄樱似觉得说错话了,她慌得低了头,紧紧地扣住那卷书,像是要找个屏障。
诸葛亮却似不介意,淡然一笑,"我要走了。"
"才来就走?"黄樱显出失望的表情。
"要考试了,得回去复习。"
黄樱不甘地叹了口气,"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那就不知道了,考完就放假了,我得回家。"
"放假了不是有空了么?"
"我要去江东过年,恐怕没空来。"
黄樱"哦"了一声,失望在心里漫成了酸涩的浪潮,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不是讨不着关照便耍横赖皮的女子,她懂得矜持的高贵,那不是冷漠,而是不添麻烦。
诸葛亮起身,黄樱看着他挺直如松的后背,那一领洗得发白的深衣紧紧地贴着他的肩,仿佛依依不舍的拥抱,她脸红了。
她把那书展开,书的空白处有诸葛亮记的笔记,她以为诸葛亮的字极好,这一笔像他在蹙眉,那一捺像他微笑时扬起的唇角,字里行间藏着他不讨嫌的轻狂自信,她再抬头时,诸葛亮已经不见了,门帘子晃了一晃,心事似的摇曳不住。
诸葛亮刚一推开门,便听得宿舍里热火朝天地在讨论考试,崔州平正在积极制作舞弊小抄,他把答案写在无数条小碎布上,然后缝在袖子上,上边再缝上同样大小的布条,要看时,需先揭起上一层布条,从表面看,像袖子上的流苏边,既实用又美观,他说这样还能迷惑监考老师的眼睛,当然,如果被监考老师发现,他的打算是吃下去。
"有这功夫做小抄,还不如认真复习。"庞统训诫道。
崔州平哼道:"我又不是你,随便复习就能考高分,像我们这种笨脑壳加懒人,除了舞弊别无他法!"
马良在床上喊道:"翠翠,给我也做两条小抄袖。"
崔州平乜起眼睛,"好处呢?"
马良嬉笑道:"给你买今年最流行的一套护肤品!"
"成交!"
门推开了,孟建伸了一下脑袋,"见到老徐了么?"
"没。"崔州平说。
孟建唉唉道:"老徐连三一五都不来,这回玩儿大了!"
"咋了?"崔州平问。
孟建绝望地说:"他舞弊被抓了,哦,不,是石韬舞弊,老徐被抓了,哦,不,是石韬舞弊,老徐不想舞弊,可石韬要舞弊,老徐只好舞弊,哦,不,老徐其实一直都不想舞弊.."他越说越乱。
"到底他妈的谁舞弊!"马良受不了了。
孟建哆嗦了一下,他反身关上门,开始了沉痛的往事追述。
话说石韬和崔州平一样,他也做了舞弊小抄,但他没有崔州平那么艺术,他把小抄揣在兜里,打算直接掏出来看。
对于石韬舞弊的行为,徐庶很不赞同,他认为哪怕考不好也不要舞弊,这种行为是要深刻批判的,可到底是同宿舍的兄弟,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嘱咐道:小心点,别被抓。
今早上考试,石韬本来抄得很顺利,就在他亢奋得手舞足蹈之时,手里蜷着的小抄不慎飞了出去,竟飞到了徐庶的桌面上,于是监考老师坚决认定徐庶舞弊,徐庶又不能出卖兄弟,说这小抄是我亲眼看见石韬抄的,于是徐庶的卷子被监考老师收走了,于是徐庶饱含热泪离开了教室,于是考试结束后,愧疚的石韬找不到徐庶,于是孟建找到了三一五。
"操!"马良骂了一声,"你们丫就欺负老徐吧,"
孟建忙道:"不干我的事,又不是我祸害老徐,都是石韬那王八蛋。"
崔州平疑问道:"那老徐会去哪里?"他打了个寒战,"他会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
孟建啐他,"乌鸦嘴!老徐是钢铁意志,哪儿能一次"被舞弊"就走上绝路!"
正说话间,门外听见石韬的惨叫:"老孟,老徐找到了!"
须臾,那门被生生撞开,满脸谄媚的石韬和红着眼睛的徐庶走了进来,石韬想搀扶徐庶,徐庶一把推开了他。
"老徐,你受委屈了。"崔州平赶忙代表三一五对徐庶致以深切的慰问。
徐庶一眼看见崔州平在做小抄,他蹭地跳了起来,"你还舞弊,你还舞弊!"
崔州平顿觉得黑云压顶,他未曾提防之际,手里的小抄布条被徐庶猛地抓走,徐庶呼道:"舞弊的都不是人!"
他冲去了阳台,扬手将小抄撒去了楼下,那真是建安四年最绚烂的一场雪。
崔州平瞬间想杀了徐庶,或者自杀,选择后者能让他逃过考试。
马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露出亲切友好的姆妈笑容,"老徐,可怜见的,过来让哥哥抱抱,哥的肩膀借你哭。"
徐庶不理马良,大约在他心目中,马良也是舞弊中人,所谓借肩膀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诸葛亮走向徐庶,他关心地说:"舞弊的事不要紧吧,会不会记过?"
徐庶像受伤儿童见着了可以依赖的爹娘,他一把攥着诸葛亮的手,于是,他借用了一下诸葛亮的肩膀。
一时沉寂。
庞统幽幽一叹,"偶像的怀抱是最温暖的。"
马良翻了个白眼,"当众秀恩爱,会遭雷劈滴!"
诸葛亮骂道:"你们就嘴碎吧,当心舌头长疮,一群没同情心的王八蛋!"
徐庶擤着鼻子,"记过不会了,那老师说我是初犯,就不报上学校了,但是会补考,反正这是我头回挂科,而且是因为背黑锅,太冤了。"
诸葛亮责道:"你就是老实,你干脆把真相托出来,给那混蛋背黑锅,太亏了!"
石韬着急道:"喂喂,诸葛亮,不待这么的,只当老徐是你正宫,我们都是偏房是不,也太偏心了!"
"去死!"诸葛亮斥道。
徐庶酸酸地叹口气,"本来想着考好试能过个轻松年,现在过什么年呢,过年还要复习准备开学补考,想想就憋闷!"
诸葛亮安慰道:"凭你的勤奋,补考不成问题,不用担心,过年就好好过。"
"人家过年会分心的,本来又是一个人,寂寞又难受,好悲惨。"悲伤让徐庶快变成学龄前儿童了。
"要不你和我去江东过年,散散心也好。"
"喔唷,这是要双宿双飞乜?"听说诸葛亮邀请徐庶一起过年,崔州平来劲了。
石韬不悦地说:"我就说诸葛亮偏心嘛,看看,这心都偏到西域去了,只有老徐受伤了不是,我还失恋了呢。"
石韬的失恋,是说对乔小小献殷勤失败。他们实施的诸葛亮缺席追乔小小阴谋,因为被诸葛亮获知,不能按计划进行,但烹饪班还是要参加,石韬说,既然诸葛亮不愿意追,那我就去追,虽然哥没有惊世骇俗的容貌,但哥有惊世骇俗的内涵。
于是石韬开始对乔小小频繁献殷勤,偶尔送美人小礼物,偶尔为美人说小笑话,偶尔护送美人回家,偶尔在烹饪课上为美人秀厨艺,终于,在某次学鱼香肉丝的课,他对乔小小大胆表白了。
所谓表白,就是石韬对乔小小说,小小同学,这盘鱼香肉丝的盐放多了,我觉得我比你炒得好,要不,你以后都吃我炒的菜。
石韬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表白很有水平,就这文采,就这内涵,应该拿去裱糊成爱情攻略三十六计,作为成功爱情的经典案例全国巡回演讲。
乔小小听不太懂,可她说,我觉得你炒的鱼香肉丝的盐才叫多,要我吃你炒的菜,你要齁死我么?
石韬的心碎成了盐渣滓。
更令他悲催的是,乔小小还问他,你那位同学诸葛亮怎么从来不上课,他炒鱼香肉丝是不是很好?
石韬的心烂成了一潭死水。
从此,石韬就失恋了,他回到学校,用那样绝望那样幽怨的眼神看着诸葛亮,他说,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频繁地在神仙姐姐面前晃荡,她就记得我炒菜会齁死人,而你,诸葛亮,你一次都没去上课,她却想当然地以为你厨艺比我好!
马良插话道:"江东哦,我也没去过,我也想去。"他说最后一句带着试探意味。
"乔小小也要去江东过年.."石韬拼死拔出这句话,他追爱的心还在泥潭里打滚。
"一辈子就记得乔小小,你就贱死吧!"孟建鄙夷地说。
崔州平冒出一个奔放的念头,"要不,要不,我们一起去江东过年。"
诸葛亮愣住,"你们说真的假的?"
马良兴奋起来,"好好,这个主意好..诸葛亮,你别这么看我,我们就跟你去江东过年,顺便去江东旅游,以丰富本次寒假生活。"
"我赞同!"石韬求之不得。
"排!"孟建紧跟。
"再排!"崔州平的提议,他自然不会拒绝。
庞统缓缓地把手中的书挪开,慢吞吞地说:"去江东也是好的。"
诸葛亮无奈了,"你妹!"
徐庶担忧道:"你们这么多人去江东,诸葛亮他哥哥家哪儿住得下,还得照顾你们吃喝,太麻烦人家了。"
马良叫道:"诸葛亮,看看你家这位贤内助,太顾家了!"
诸葛亮瞪了他一眼,"要去就去吧,只是自带干粮,自带路费,本人不负责照顾起居食宿。"
"小气!"崔州平瘪嘴,他乐滋滋地拍着巴掌,"我记得江东有一家很好的美容店,正好去看看,我都迫不及待了!"
庞统轻轻泼了一勺冷水,"别光想着你的脸,想想明天的考试吧。"
"若为美容故,考试可以抛!"崔州平宣布,他早忘记要做小抄,开始憧憬起江东那家驰名的美容店,那让他每个毛孔都充满了幸福感。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本学期就散场子了,学生们抓起早就打包好的行李,像逃亡般冲出校门,回的回家,找的找妈。
三一五和三一三却不着急走,他们在等诸葛亮,诸葛亮说要先回家和家里人商量,你们这么多人和我去江东,总得和家里人提前说一声。
徐庶很信赖地说:"亲,我们等你哦。"
于是这句话让余下五人集体要求诸葛亮开药费,他们说徐庶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说出PH值如此高的话,这简直就是红果果的谋杀,诸葛亮说凭啥要我开药费,马良告诉他,老徐是你正宫,你是监护人,你有责任为你家里人的错误买单。
诸葛亮为此扔出去无数只枕头。
诸葛亮回隆中了,回家前他去襄阳集市上逛了一天,为两位姐姐和弟弟买了些小礼物,为自己买了几册书。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雪,起初还只是散雾般飘荡,后来渐渐气势强了,铺天盖地像扣下了一床灰白棉被,沉重的厚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诸葛亮顶着风雪走了两里地,那寒风刀似的劈在身上,他几乎怀疑自己要被砍碎了,雪幕是穿不透的屏障,每往前走一步,便有巨大的反作用力量加过来,他举步维艰。
他打算寻个地方避风雪,待这一阵子过去再赶路,恰出去百步是一座废弃的邮亭,四围门板都裂了缝,却勉强能挡风雪,他大步地往前奔去,这时,前边得儿得儿地行来一人一驴,被雪幕缭了视线,看不清那人模样,天太冷,那驴打了无数个喷嚏,那人摸摸毛驴的头,吞着风说:"老东西体弱,受不住寒了,怎么的,我说你老,你还不乐意是不?"
从没见过人和驴对话,诸葛亮很想笑,可他以为当道取笑旁人不礼貌,便掩了笑,他刚踩上邮亭的台阶,那人也从毛驴背上跳下,掸着满身雪花儿,径直走到邮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