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官体”笼罩诗坛的时候,出现了位卑才高、恃才傲物的四位诗人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后人称为“初唐四杰”。他们都很不得志,生活道路坎坷。王勃(6507~676年)擅长五律、五绝和乐府诗。他那些抒写仕途失意、相思赠别的作品意境开阔,感情真挚深厚,使人耳目一新,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首诗一反赠别诗的俗套,没有一般的应酬,不作无病呻吟,而有积极进取的乐观情怀,志在四方的豪迈气概。五六两句,抒写出深厚的友情可以超越时空的距离,体现了当时国家承平宇内一统的兴盛气象,又蕴含着启迪人心的人生哲理,因此成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四杰都写了不少边塞诗,描写了边塞的苍凉和战争的残酷,表达了为国立功的壮志。如杨炯(653~约693年)的《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五六句把塞外艰苦卓绝的战争场面描绘得有声有色,非常逼真。全篇节奏明快,风格雄放,诗人的勃勃英气也跃然纸上。卢照邻(约637-约689年)和骆宾王(约640~684年)都善于写长篇歌行,他们用色彩斑斓的词藻描写上层权贵骄奢淫逸的腐朽生活,给予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批判。卢的《长安古意》词采华丽,对仗工整,音律谐美,显示了初唐七言歌行的艺术特色和成就。其中,“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以及“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等,更是当时传诵广泛的名句。骆的《帝京篇》五七言迭用,平仄韵转换,构成流美圆转的声调,对后世歌行体也有重要影响。他们还写了一些抒发自己在封建制度重压下的愤懑不平之作,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以吸风饮露的蝉自比,以示品格高洁,抒发含冤入狱的悲愤。这首诗以苍凉沉郁的格调,一扫唐初宫廷咏物诗的萎弱之风,开辟了咏物题材的新境界。总之,四杰代表了初唐诗坛上力求创造与解放的新生力量。他们虽未能脱尽轻艳华丽的宫廷气息,但已把诗歌从为帝皇权贵歌功颂德转到抒写个人性情,从宫观台榭移到江山塞漠,从人为的雕饰变为自然的真情流露。诗的题材扩大,意境开阔,格调提高,同社会人生联系起来了,这就赋予诗歌以新的生命。四杰大量创作五律和五绝,使这两种新体诗的内容与形式逐渐达到协调一致。他们也革新了七言歌行的内容,丰富了它的题材,扩展了它的篇幅,还探索运用各种艺术手法,使这种形式在实践中得到了初步的发展和提高。四杰在唐诗发展史上起了积极的作用。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称赞他们的功绩如同“不废江河万古流”,是很正确的评价。
调露至景云年间为初唐诗歌的第三期。这个时期,沈佺期、宋之问,李峤、杜审言等人继四杰之后,进一步将已趋成熟的律诗形式定型化,并广泛熟练地运用。首先,粘式律(律诗联与联之间平仄声调的参差对齐)的确定和自觉运用,是律诗定型的最主要标志。杜审言(约645~约708年),是杜甫的祖父,他有28首五律,除1首失粘外,其余27首完全符合粘式律,表现出他对这一体式十分熟悉,习惯运用和善于运用。他的五律被评为“高华雄整”,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沈佺期(656~714年)和宋之问(656~712年)现存的应制五言律诗分别为12首与15首,全部合律。两人后期被流贬岭外后写作的大量五言律诗,描绘新鲜的南方风物,在严整的格律形式中注入感怆情思,艺术上尤为成功。七律诗的完成稍后于五言律诗,大约在中宗景龙年间(707~710年)。“文章四友”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和“沈、宋”(沈佺期、宋之问)都写了完全合律的七律作品。但此时七律远未成熟,它比同期的五律逊色得多。五言排律在此时也完成了,骆宾王的五言排律已经写得相当精彩。
与沈、宋同时,陈子昂(661~707年)高倡建安风骨,为扭转诗坛风气,引导唐诗朝着健康方向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他关心国事民生,具有政治远见,做官正直敢言。他在着名的《修竹篇序》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初唐宫廷诗“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为此,他大力提倡诗歌的“风雅兴寄”和“汉魏风骨”,这就是要恢复《诗经》和建安诗人反映现实的优良传统,强调诗歌要有充沛的感情和刚健质朴的风格。因此他所主张的复古,实际上是革新,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广大诗人群起响应,努力开拓唐诗的新天地。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写了不少倾吐抱负、针砭时弊的诗歌。他的《登幽州台歌》就是脍炙人口的佳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诗气势雄浑,慷慨悲凉,表现了阔大悠远的时空境界,读来使人想到宇宙的苍茫和时间的流逝,因而奋发图强不虚此生。他的《感遇诗》38首内容充实,刚健质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陈子昂的诗歌理论和诗歌创作可以说吹响了唐诗高潮行将到来的号角,揭开了唐诗高潮的序幕。在唐诗发展史上,陈子昂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杜甫曾经写诗称赞他: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初唐诗人为盛唐诗歌高潮的到来准备了完美的格律形式,准备了理想的感情基调,开拓了广阔的表现领域,但是他们在创造玲珑浑整、不可句摘的诗歌意境方面,却仍未臻成熟。他们准备了“风骨”,而未充分准备“兴象”。而风骨兴象,正是盛唐诗歌不可或缺的两个侧面。兴象的准备,也就是说,意境创造的经验的积累,主要是由张若虚完成的。张若虚(660~720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被称为“吴中四士”。他是初唐末期最重要的一位诗人。他仅仅留下两首诗,但《春江花月夜》这首抒情长诗从写春江月夜明净的美景引发出对于人生的美好感受与宇宙万物长存的哲理思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诗人以清新明丽的语言、婉转和谐的音调,把浓烈情思、深邃哲理与莹澈纯净的春江月色融为一体,创造了玲珑剔透的意境,显露了盛唐诗歌意境创造的端倪。
闻一多先生称赞这首诗为“更复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是“诗中之诗”
(《唐诗杂论》)。
盛唐气象的出现
在陈子昂、张若虚之后,唐诗就进入到盛唐时期。大致是景云元年(710年)至宝应元年(762年),主要是玄宗、肃宗两朝,约半个世纪的诗歌创作。这是唐诗的黄金时代,众多杰出诗人的作品大放异彩。而李白和杜甫这两颗诗坛巨星的升起,更标志着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的最高成就。
最早跨入盛唐历史门槛的第一批诗人,有张说、贺知章、张旭、王湾、王翰、张九龄等人。张说(667-730年)历任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几度为相,封燕国公。他诗文兼擅,其文与苏颠(许国公)齐名,并称为“燕许大手笔”。他提倡诗歌要“感激精微”、“天然壮丽”,有“逸势高标,奇情新拔”。他大力提拔、奖掖文土、诗人,对盛唐文学的繁荣起了有力的推进作用。他被贬外任时写的诗歌,或笔墨简劲,内潜雄阔,风骨铮铮;或即景抒情,含蓄蕴藉,清新凄惋,为盛唐诗人作了先导。贺知章(659~744年)为人旷达不羁,自号“四明狂客”。他擅长七绝。《咏柳》诗云: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连用几个精巧新美的比喻像写翠柳春风,清新悦目、生机蓬勃。晚年归隐时写的《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朴素无华之笔,写富于戏剧性的儿童问话场面,抒发人世沧桑之感,自然生动,富于深厚的人情味。张旭(生卒年不详)是唐代着名的书法家。他的诗主要描写自然景物,如同他的草书,构思布局新颖,善于写山中烟雨变化和云雾迷漾,笔调俊逸灵动,境界幽深,很能显示他狂放浪漫的个性。王翰(生卒年不详)为人豪放不羁。他有几首七言歌行表现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感情,在迹近颓废中透出占有个人生命的意识。这种情怀对盛唐诗人很有影响。他的《凉州词》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写征人在战场上豪饮作乐,悲凉中带着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唯其如此,它不仅是盛唐早期的佳作,而且成了诗歌史上的唐音代表之一。张九龄(678~740年),是唐玄宗朝有声誉的宰相之一。他继承了魏晋诗歌“比兴寄托”精神,写了《感遇诗》12首,同陈子昂的《感遇诗》风格相近。他的近体诗写得清淡温醇,如《望月怀远》构思细密,意境清幽。他还写了不少山水行旅诗,如《湖口望庐山瀑布水》云:“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不仅生动地描绘出瀑布的声色和气势,而且把瀑布作为自我化身,表现出他的胸襟气度、壮志豪情。他的山水诗对孟浩然、王维的山水诗有直接的影响。此外,还有一位王湾(生卒年不详),他的名作《次北固山下》,诗中“海日生残夜,江春人旧年”两句,描绘海上红日正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喷礴而出,江上的新春气息已闯入垂尽的残冬,显示了新生的美好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哲理。当时的宰相张说非常赞赏此诗,亲手题写在政事堂,作为诗文的“楷式”。这情思壮大、誉满诗坛的名句,象征着盛唐诗歌高潮已经到来。
唐玄宗开元中期,随着经济空前繁荣,国力极度强大,唐诗也发展到它的顶峰。这就是后人所说的诗的盛唐。这个时期,诗坛上高手如林。除了李白、杜甫两位伟大诗人外,还有很多成就卓越的诗人。有两类题材内容的诗歌最为突出。
其一是山水田园诗歌。它在盛唐的兴盛,既有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也有诗歌自身发展的原因。
首先,富庶的社会经济和安定的社会环境,提供了漫游山水和隐居田园的物质条件;其次,盛唐知识分子漫游和隐逸风气的盛行也激发人们大量描绘山水田园;再次,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兴盛,正是对谢灵运、陶渊明以来山水田园诗艺术传统继承和进一步开拓的结果。盛唐山水田园诗的代表诗人有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孟浩然(689~740年),有事业功名的抱负,但是在仕途上很不得意,以布衣终老。他一生的大半岁月都是在家乡隐居和到各地漫游。他的诗就是这两种生活的反映。其中田园诗数量不多,却写得淳朴自然,最有名的是《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用口头语写眼前景,在平淡中蕴藏着淳厚的人情味和乡土气息,造成浓郁的诗意,这便是孟诗的特长。他的山水诗数量多而富于变化。少数篇章,如《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从大处落墨,写出雄伟壮丽的景色。但大多数作品是描写清幽景色,表现隐逸情趣。他写景,善于用白描手法捕捉生动的印象,表现出新鲜、真切的感受,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等,都是细致入微地传达出直觉感受的名句。他还有一些抒情小诗,语言清浅,诗意浓深,韵味悠长,如《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总的来看,孟浩然的山水诗着墨轻淡,如一帧帧水墨画,不如王维诗那样鲜丽、秀润、精美,却以冲淡疏豁见长。王维(701-762年)是盛唐诗坛上成就仅逊于李白、杜甫的一位大诗人。他的诗题材广阔,内容丰富,其政治感遇诗、游侠诗、边塞诗、闺怨诗都有杰作,但成就最高的是山水田园诗。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和音乐家,对大自然的感受非常敏锐,观察十分细致,特别擅长捕捉自然景物的色彩、声息和动态。
他一生奉佛,常在清静的环境和心境中修身养性,领悟佛理,最喜欢在诗中创造带有禅寂之趣的意境。但他不是以静写静,而是以动写静,以声写静,故而他笔下的静境常显得生机蓬勃而不枯寂。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王维把绘画技法融入诗中,用文字在读者的视境中凸出鲜亮或朦胧的色彩感、空间层次感以及明确有力的线条。
可以说,他把诗情、画意、音乐美三者融为一体,使山水田园诗的艺术达到了极致。请读他的诗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漠漠水田飞自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瀑布衫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无论是写大景或小景,写山水或田园,写南方或北国的景色,都那么绘声绘色,逼真传神,意境幽美,韵律悠扬。王维还擅于运用五、七言绝句来抒写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和送别朋友的情谊。他的《相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送元二使安西》等篇,都是家喻户晓、传诵人口的名作。储光羲(7067~7637年),以田园诗着称。他有意仿效陶渊明,用朴素质直的五言古诗来抒写田园隐居生活。他创造了许多田园人物形象,大多带着一种隐逸之士的神情。但有时也能写出一些本色农夫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感受。像“顾望浮云阴,往往误伤苗”,刻画农民锄田时盼望雨水的心情,“既念生子孙,方思广田圃”,描写农村生儿育女需要土地的心理,都很真切。他的《张谷田舍》云:“县官清且俭,深谷有人家。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自说年来稔,前村酒可赊。”写深山田家的幽美环境和农民在丰年里富足安乐的生活,清新可喜,亲切有情。
擅长山水田园诗的盛唐诗人,还有常建、裴迪、卢象、刘脊虚、基毋潜、丘为、崔国辅等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创作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