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与意象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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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意象造型论纲(1)

1982年4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高等院校工艺美术教育座谈会上,有一位代表在发言中提到:“素描课的任务是培养写实的造型能力,离开写实能力的培养,素描课就会走题,因此要求规定素描课不许变形。”作为一种素描观点,我表示尊重,我也反对在素描课中任意变形。但笼统“要求规定素描课不许变形”,值得研究。由于没有发言的机会了,我给大会主席张仃、李绵潞同志写过一封信。信中指出:1.把写实与变形绝然对立起来不科学。早在希腊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就指出:“如果说审克什斯所画的人物是不可能的,我们该应回答:对,他应该比现实画的更好,因为艺术家应对原物范本有所改进。”我在《“意象”素描探索》一文中提出了“意象造型的能力即把自然形变为意识形的能力,造型和变形是相伴而行,但造型不是任意变幻,更不是画不准的胡来,而是有学识可讲,有规律可循”来论述我的意象造型观,包含着造型与变形的统一观,而不是荒诞的变形观。在会议上,我从袁运甫同志发言中,得知庞薰栗先生曾说:“世界上没有不变形的写生,也没有不写生的变形。”这个写生与变形的统一观是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的,避免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批判过的“机械映像”论。2.笼统地要求不许变形,是在素描教学中只许存在一种体系,不利于贯彻“双百”方针。3.不许变形,就无法理解我国的造型传统。4.不许变形不符合美学规律,美学是意识形态,不许变形只能有物质形态。5.我的意象造型观,是以发扬传统的意象造型为主,借鉴具象造型与抽象造型,形成新体系。

在1953年至1979年近27年的教学工作中,我曾经是素描科学论者,其知能结构是以整体的观察和表现方法,认识和反映客观物体的视觉规律。但常常有这样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感觉”作画,在某些方面不符合客观的规律,可是具有感人的活力,这时的心情是快活的,后来根据客观的规律加以修整,动人的“感觉”被破坏了……在无数次的伤心之后,领悟到客观规律和这种“感觉”是有关联的两回事,前者是科学,后者是美学,这种难能可贵而又难以捉摸的“感觉”,并非一般的生理感知或心理的快感,而是美感。美感与客观规律相比,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使我逐步认识到素描应该是美学。美学也是科学,但它不只是物理学、生理学和视觉与心理自然反映的科学,而是以美感为中心的多学科的边缘科学,或者说是潜科学,因为到现在为止,什么是美的本质,众说纷纭,没有公认的定论。但是任何素描学派都是属于一定的民族的时代的美学范畴的。作为造型艺术基础课的素描,应该培养学生具有三个方面的基本智能,这就是基本的美的观念,基本的美的感受能力和基本的造型表现技能。其教学的知能结构也必然涉及到三个方面,而渗透在全部过程中的是美学观。素描教学应该是以民族的时代的美学观点为魂魄,形成新的素描教学的知能结构,这就是素描教学民族化、现代化应有的总体观。

彩陶中的鱼纹是美的,齐白石笔下的虾是更美的,但陶器上的鱼和笔下的虾,已不是自然中的鱼和虾,从认识过程看,它是“鱼的原始人化”,“虾的齐白石化”。从表现过程看,它是“原始人鱼化”,“齐白石虾化”。在我国人与物的转化的美学观由来已久,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金圣叹说:“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当我们看到彩陶中的鱼纹,想到的是原始人的生活;看到齐白石的画中的虾,想到的是齐白石的人及其生活。即是在过去的素描课堂上,别人看来学生的作业是千篇一律,而我却能清楚的认出作者是谁,并且通过作品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所谓自然主义的作品,也难免不物化作者的心境。这个人与物的转化,不仅是形式上的变化,主要是人与物的化境,是以人为中心的创造活动。

马克思在《1844年哲学——经济学笔记》和《资本论》中,一再以蜜蜂与工程师作比,论证“人也是按照美的规律塑造物体的”。建筑物中的美,是人对美的认识的物态化,一切美术作品中的美,也都是人的美的观念通过创造性的劳动,作为不同形式的美学形态。而美的观念也绝非空想臆造,正如马克思所说:“任何观念不外是物质的移位和变形。”它是由物质转化为人的意识的,当然也就不再是生活的原型,而成为意识形态,因此美的观念及其展现在画面上的美学形态,都已经不是现实(包括自然和社会)的物象,而是表现着人的精神状态的意识之象,可以简言之为意象。在美的范畴中,即是那些还没有转化为艺术作品,但能引起人们美感的现实物象,也是美感心理的物态化。因此意象的概念,首先是美学的概念。原始社会的艺术表明,人类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之前,已经有了童蒙时代的美感心理及其物化活动,随着历史文明的脚步,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级和阶层,不同的学派和个人在其人与物的转化过程中,使美术之美向多层次的深度和多侧面的广度发展。在不断发展着的美学天地中,人们从感性到观念逐渐认识到,反映物质运动的时空节律之韵,也是表现人的神情意趣之韵,是共同的、普遍的本质的美,从而找出西方美学是注重物体的形式之韵,以形神兼备来表现他们的美学心理状态,而我国的传统则是以气之韵来表达我们的美学心理状态。意象造型是以人类美学遗产最深层的中国传统造型美学为主体,吸收国外一切有用的营养,形成新的知能结构。

古往今来,造型美学的体系是难以数计的,但就人与物的转化形态来看,可以归纳为三大体系:即相似于物象的转化,名日具象造型体系;不似于物象的转化,名日抽象造型体系;似与不似物象的转化,名日意象造型体系。我国的传统造型一直是顺乎意象造型的主流发展的。西方的造型在印象派之前,具象造型是主流,在印象派之后出现了抽象造型(两者都未离开形式之韵),具象与抽象并存,向两极发展。

在距今六七千年的半坡彩陶中,鱼纹的造型之多是举世无双的,鱼纹的艺术价值也不应只归于工艺美术的装饰纹样,应该看成是中华民族在童蒙时代的美感心理的物态化。鱼纹的发展过程,展现出四种美学形态:一是相似于鱼的以网纹模拟鱼鳞,稚拙的具象造型。二是不模拟表面的鱼鳞,而是把鱼头、鱼身、鱼尾的不同特征,抽象化为黑、白、点、线、方圆造型基本元素,然后又复合为鱼的造型,这显然是介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造型,这是可以称之为原始意象造型的。三是完全抽象为几何纹样,显然是由鱼形变化而来的,但已经看不到鱼形了。四是人面鱼纹的复合造型,这只能在晚期出现,是原始人造型美感心理的高度凝结,它使现代人也能产生美学的心理共鸣的意象造型。它不仅是人鱼不可分割的现实的反映,而且是人对鱼的热烈的爱和神圣的崇拜。它可能是图腾,它也可能是巫术,但谁又能怀疑,这不是原始人的最高美感境界。这样的意象造型,远离了现实中具体的人与鱼,而是原始人的心灵之像,是原始社会的浓缩之像。虽然原始人还没有美的概念,但他们已经有了美感的意识,并且找到了恰当的美的形式,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美学素质。

青铜时代的鼎,已经不同于彩陶煮饭用的三足器,而是权势威力的意象。三根撑天柱,托起一个向上飞去的球形,这是稳定而宏大的美感意象,正是青铜时代,由部族而统一为华夏的整体的精神气概。龙凤造型被称之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肇端,是因为它们并非虫和鸟的变形,而是以蛇和鸟为基本形体的意象。人面鱼纹还只是人面和鱼纹的组合,而龙凤造型却是想象和创造的意象之物,它是生殖崇拜的意象……而这龙飞凤舞的美学境界,不正是华夏民族精神的升腾吗?现实中没有龙和凤的物象,它们是从中华民族的美学心田中飞出的意象,这些意象造型的高高飞扬,必然会形成特有的观念和词汇,在《易传·系辞(上)》中就有“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中更是把意象用于文艺批评:“窥意象而运斤。”

太极图作为气韵造型美学图像,它现了造型基本因素:点、线、面、明暗(阴阳)的时空节律,S线是一切运动物的根本节奏,浑然一体的圆圈,是一切物象的总体之韵(总体不能都理解成圆形),两块黑白相等的形,由于S线的循环往返,也产生了动感,互相拥抱不可分割。黑中的白点和白中的黑点,不仅是阴阳对比而又呼应,更重要的是它象眼睛和心脏一样,使这个图像富有生命力。因此它即是抽象的点、线、面的组合,展现着哲学的、数学的、生物学的、天文学的、物理学的深刻规律,又是具象的两条鱼的游动,这不就是彩陶盆中首尾两追逐的两条鱼的复合吗?龙飞凤舞不就是S线的运动和浑圆归一吗?与人面鱼纹相比,人面鱼纹是原始社会的意象图,太极图应该是古文明的意象图,中华民族古代美学的意象图,所以南齐谢赫在“六法”论中,把气韵列在首位。大家公认气韵为“六法”之魂,气韵成了中国书画的至高标准。导致着中国书画的纵横发展,产生了极为丰富多彩的作品和理论。明末清初的石涛,提出了一画法:“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此一画收尽鸿潆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着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这正是太极学中的发展变化和归结。千笔万笔始于一画,千笔万笔又归于一画,这是极为辩证的气韵造型美学逻辑。它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变化与归一。这个一,首先指的是一幅的总体的归一,也就是太极图中的S线及其圆浑的外形,同时也指的是一笔一画的一,而在这一笔一画之中也有S线的运动,这不仅是石涛对自己画面的总结,也是对所有中国画的总结,一笔一画的运动与千笔万笔的统一。都是太极图灵活运用,因此很多精彩的中国画是近似太极图的图形的。石涛的山水画,山石总体构成太极图的阴面,而题字就是阳面中的阴点。吴昌硕的花卉,竹石构成占画面主要位置的阴面,题字又是阳面之阴。任伯年的人物画《苏武牧羊》人与羊群组成了太极图的阴面,题字也是阳中之阴。当然太极美学的运用不在于太极图的机械套用,而是美学心理的表现和造型逻辑的发挥,很多还并不近似太极图形的画面,仍然表现着气韵美,如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卷》可以看出是很多S线的重奏、变奏,形成一个具有交响乐的总体。仔细推敲、中国的书画凡是主张以气韵求其画者无一不是太极图的变体。否则就不成其为气韵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