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羲林先生在《石鲁的旅程与艺术风神》中说:“文革期间,石鲁通过加工改造五十年代印度、埃及写生人物而产生的那批特殊的、充满神秘的纹锦、符号、文字、画印的怪画,尽管那些提字和印文至今还不得通释,但从意境可识的字里行间,仍然可以看得出他对抗文革的主题,可以领略到他对于被神化了的狗类之宗法政权的憎恨(《印度母女》),对被蛛网围困的纯洁的人格的赞美(《阿拉伯少女》),对于能劫后复生、降龙伏虎的神力的期冀(《印度神王》)。”
这段评论以“怪画”来界定这些特殊画面,并归结为“对抗文革”,是合乎情理的。“怪画”是由观念形态向生命形态转型的过程之中形成的。“怪画”与“天书”不同,“天书”以点、线的艺术基因和艺术细胞解构了书法中的观念形态,而“怪画”则是以最简单的三角形为基点,突破了自然物象的比例与结构,以任意的变化与组合解构了绘画形象与图案纹样的“怪画”。
《印度母女》一画形似边框的外延,是由简而繁的怪画自然流露的基因和机制;在左侧的系列中,最简单形是三角形,并在下半部分用浓墨画出斜方形,这个黑白分明锐角形,成了“怪画”的基因和细胞,随情随意即兴演变,在上边的横条中演化出一只凤鸟,接着又是三角形与三角形的变换,再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和规范的纹样,右侧上端是朱纹书写的印章也是图形的变幻和组合,接着仍然是以三角形作为基因,形成近似汉字的细胞组合,偶尔也有英文字母K、A,但总体仍然是黑白图形的奇异单元,其中有一组由三角形引发四个黑点,接着是一条向下旋动的弧线,与此呼应的是具有英语连笔草书的上旋下绕七个层次的挑笔,具有非常强烈的节奏韵律感。下边的图形不分单元密集成起伏激荡流动的整体,最后一个符号与左边第一个符号相对应,使人再次回味四边的图符所形成的平衡、旋动、有机、和谐的生命交响乐。
其它画面或加上怪鸟的《海边的土玛德》,加上蛛网的《阿拉伯少女》或加上不同的题记和印章的《红鹿》。石鲁的女儿石丹为我找到了《赶车人》1955年的写生印刷品与重画之后的《赶车人》相比较,写生中的《赶车人》,空灵、明快,改画后的《赶车人》丰富多彩,可见其它的“怪画”没有破坏主要形象的神采和画面的统一境界,而是随情随意、随机应变,即兴偶发宣泄,这些叠加的画语,都成为画面的有机体,虽字形、图形、符号都失去了观念形态的含义,但都成为生命形态画面的艺术基因、艺术细胞,充分展现了石鲁人格中纵横拓展的才气,并孕育着艺术形态的裂变与重构。
在叶坚与石丹合编的《石鲁艺术文集》中有“奇谈”的论题:开头是“孔夫子和秦始皇打冤家”——“奇谈”:
1955年赴印度,见红堡古城,欣然携画具而登高,浑身感到神恢穹浩的凄酸。然而大转弯,古筑之雄风吹拂而神往起源,实在笔下太幼年。梦耶?迷耶?恍惚间看见一尊神殿。焚文:至尊的孔耶谛达格……连。
峨冠布衣之士也,这是印人所塑孔子。因见腰中有胤篆,遂而往之。奇哉。天也!孔子到过印度,是何原因……
红堡的营造者称载为孔子鲁班之宏台,举台看见有碑文篆曰:孔子大哉圣贤之神,鲁班天师。
下座有硬草书体——王羲之散题:“宇宙导弹发射场”,而且革命传统边也像周代王朝的天龙旗,又像火舌。在梵文间还有印度称乎他叫“亚孔亚孔亚孔”……
我于是乎考古之心油然而生,又发现古城角下的乱石中有砌纹,亦是篆文孔庙鲁班字迹。再往杂树荒草中寻古,我就怕眼镜蛇咬足子。
这些话语显示石鲁在逆境中思维无边无际的发散,也就是精神人格的拓展。对抗逆境的生命张力。
它与《古城堡》中的“怪画”、“天书”融为一体,生成了观念上混乱,却在直觉中有统一美感的有机体。《古城堡》是写生来的,而“奇谈”、“怪画”、“天书”却是在“文革”逆境中石鲁生理与精神、物质与文化人格的重合。它是观念形态的解构趋向生命形态的交错状态。
从时间上看,从印、埃写生到“天书”、“怪画”、“奇谈”,历时15年,从内涵上看则是对“文革”的抵制,从艺术形态的角度看是对观念形态艺术的解构,使我们认识到历史的任何观念形态艺术都有其历史意义,但同时又在遮蔽着艺术生命力的发挥。石鲁不受任何观念的约束,充分表达了生命抗争的性情及在思维的发散中展示了生命的张力。
四
《花鸟昆虫图卷》是石鲁在1970年少有的一次性创作,这幅绢画长卷是在折叠床上边画边移的情况下完成的,其发散思维存在画面的题词之中:
电雷导师世界诺贝尔奖金创立老爱德华与牛顿科学家以诺贝尔之名奉于康电灯启明大芡明家KMA爱迪生冯康氏瓦特特奖与大自然家达芬奇、雨果文家生物学大家之联觉富兰克林德甫冯公达孙逸中山大博士世界科学家泰斗以终生之主宰为神点自惠眼安娜为茅屋补白石顿拜于石榴裙下永守宇宙之主朴之尊后世子孙永为牛顿大学士之当然主导也缘于旧约首本之K章石鲁。
这里的“旧约首本K章”,显然是石鲁发散思维的汇聚。
总体画面是由诗、书、画、印复合的整体,三组花卉昆虫以石鲁特有墨色交融之韵味,呈现着强罕的视觉冲击。四组题跋篆、楷、行、草都有石鲁特有的提、按、顿、挫的强烈节奏,纵横飞扬的风骨。这里仍然有“天书”、“奇谈”,但都已经融汇于传统长卷画的格局之中。
在右上角的一堆朱笔书写的印章中,除石鲁之外还出现了冯门九子,并且有石鲁父亲冯子融三个字,大概家族门第的意识使自己想到个人生命的源流,并想起了儿时的名字“永康创稿”等,并由此而使发散思维放纵开拓,逐渐落脚到生命的基因传承上。从观念艺术的反叛与解构,终于到达了生命形态艺术的原发点。
《美典神》是1970年把他的人格理想,集中在一个画面上,一个形象之中的凝聚与创造。从“美典神”严密造型到繁复的头饰衣纹,都足以人木三分的力度,连绵不断地刻画着典雅的美神,在线描完成后,突然以印台用的印油泼洒其上,家人担心他破坏了画面,其实他是随机生发奇想,总觉得线描不能表达他的心意,突然想到了红色的印油,油印使白描有了震撼心魄的血色刺激,在头部的关键部位及五官造型,仍留空白,并在通体的画面上留有几个透气的亮点,白描与血色印红融汇为神圣、庄严、恢弘的境界。
石鲁的儿子石果在《体系与道路一读石鲁人物画思考》一文中回忆《美典神》时说:“如果说在以前所有的人物画里,他暗示了现实人物美的向往,“美之神”是在高空俯视着人类大地,是在朦胧中关注着人,那么《美典神》则是美之女神终于显现了自己,《美典神》是石鲁理想之美的象征。”
如果说线描《美典神》是石鲁美的理想——文化人格的象征,而泼洒的红印油则是满腔热血的生理人格的象征。刘羲林在《石鲁的旅程与艺术风神》中评《美典神》时说:“从精密的线描所塑造的神的气质,与大片红色的构成,从没有天良就是丑恶,要和美打交道,不要和丑结婚等题记中透析出他在逆境里对假恶丑的鞭笞,对美善的向往,在这些病态中不失理性,神秘中精神明确,可以使人联想到天上和人间,历史与现实别具一格的作品里,不仅提供了中国画的现代形态的一种形式,而映照着对于真善美魂魄式的追求理念,这也许意味着更趋向于人的主观世界的现代意识,对传统的天人合一观的革命性改造,对现实与浪漫合而为一并以人为主体思维方式的拓展,拓展为永恒美的价值宏观思维。”这段文字,对《美典神》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品作了超前的评价,很充分、很感人。我想进一步提出以下观点:
1.《美典神》是由“天书”、“怪画”、“奇谈”等对观念形态的突破与解构之后,经过《花鸟昆虫卷》的转型,至此进入生命形态新的国画形态与样式。
2.《美典神》是对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在“以气韵求其画”的点、线生发中形成至小无内、至大无外的时、空有机体,从线型到泼色都体现着气韵生动的基因律。
3.《美典神》的思维方式,由传统逻辑思维、现代发散思维、转化为生发思维,《美典神》思维的起点,不是观念而是生命。
4.《美典神》的语言技巧,没有程式因袭而是与生发思维同步,一笔一画有机生成。
5.《美典神》是病态后的理性展现,特别是线描稿,没有任何的狂怪迹象,从局部到整体都是极为沉静严肃的语词与语境。
6.石鲁在创作《美典神》时,是逆境使他处在生命的最低谷,只有在生存的原点上发出生命的抗争和对生命的赞美。《美典神》是最完美的石鲁人格肖像。应该说,石鲁的任何作品都有石鲁人格的流露,但总体画面的境界都是领袖、人民的肖像或社会、自然的境界,如《转战陕北》、《南泥湾途中》等,而“美典神”并非任何宗教的神,只能是石鲁人格的神化。
以上论点可以在创作《美典神》的灵感及严格的、精细的、丰富的但又是有机的创作过程之中。首先是从印、埃写生的二度创作的漫无边际的思维发散状态,集中于三组花卉昆虫的画面上,这些画都是即兴的、简略的、写意性的。并不能表现石鲁的丰富崇高的人格,在思维继续收缩中,终于在美与神的艺术生命的结晶点上,暴发了灵感,这不同于《转战陕北》的灵感暴发在领袖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焦点上,这是观念形态创作的最高境界,而《美典神》却是物质人格、文化人格、聚集在美、神这个基点上,爆发了艺术灵感,进而激发了生发思维与生成技巧的有机互动,产生了美典神的生命体。石鲁在其诗词《荷曲》的题解中有“且思且笔、天籁宛尔”,道出了思维与技巧的有机互动。《美典神》正是在“且思且笔”中从眼、神、五官、颜面、起笔,每一笔都有着平衡、流动、有机、和谐的基因律,并且笔笔生发,由面部而头饰,由头饰而服饰,既有疏密聚散的变化,又内含情思意味的韵律美。由一笔二笔生发至千笔万笔,仍不失为均衡、旋动、有机、和谐的整体美,这是一个丰富的艺术生命体,随机生成的过程,即不能放任而失调,又不能刻意而僵滞,这需要在不断地深化审美情思中不断丰富细节,这是任何观念与程式都无法左右的。
总之,“美典神”是神,但不是维纳斯,也不是菩萨残躯。“美典神”的典字,是典雅的典?是典型的典?还是经典的典?可以说都是。都是石鲁赋予美神的特殊性和普遍意义。《美典神》完成之时,石果与石丹就在父亲身边,突然石鲁将这幅绢画剪成上、下两段,上半给石果,下半给石丹,石丹当时还说过:为什么把下半给我,后来她又把下半给了哥哥合为整体。这个情节中寓意着石鲁将自己分为两段,分别留给子女的人格遗传。
《美典神》,似乎是源于希腊美神维纳斯,引申为东方维纳斯唐代石雕菩萨残躯。“美典神”作品并无身躯美感的展示,她是全部以线纹的行气运笔中的平衡、旋动、有机、和谐的一笔一画,随机生发,千笔万笔形成了“美典神”的整体,这是石鲁的艺术基因、艺术细胞生成的艺术生命体。石鲁的《美典神》正是与丑恶抗争的,神圣与完美的意象。
石鲁在《转战陕北》的创作中,以他的阅历、学养和探索精神,以革命的现实主义理念和方法——创造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同时内涵着中国传统艺术基因传承、创造意境中的意象,在特殊的战争生态与特殊的自然生态中,展现了领袖人物主宰战局的气质、气度;同时也在升华石鲁自身的艺术文化人格,使他的艺术从历史的纵向角度与范宽的作品遥相呼应。从现实的横向角度,与全国各流派相对应,唯他达到了一个新岸。而后的逆境又使他处于生存抗争之中,励炼了他的不屈的人格,而精神分裂症的时隐时现,又使他进入对现有的观念形态艺术理念与语言突围与解构,并在生命的潜能中激发着原创力,创造了生命形态的《美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