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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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魂绕少陵原(1)

少陵原的所有季节都给我幸福和痛苦的感受,爱它们或恨它们,我是没有次序的,不过故乡季节的变化总是那么分明。简直是剥了一层现出别的一层,一层异于一层。

一年之计在春天,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一直记得他当时严肃的神情。我记得那是令人困倦的正月的早晨,我终于从暖和的被窝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堂屋。父亲已经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那棵枝干细密而坚硬的石榴树下,他正用掸子在身上摔土。母亲默默地烧锅,蓝色的炊烟轻柔地飘浮在古旧的厦房顶端。麻雀到处鸣啼,整个村子在渐渐朗润的空气之中一片宁静。浸染了霞光的风依然凛冽。忽然强劲的一股直奔我热乎而通红的脸,连续三个寒噤彻底消除了夜晚遗留在我额头的睡意。我向父亲走去,可他却转过身子,抖擞着向我走来,他说:“一年之计在春天……”

故乡的春天从正月十五日开始,我指的是,除夕之后,村子弥漫了一种热闹而闲散的气氛,农民自晨至昏,唯一的事情是吃喝玩乐,不管多么穷困的人都换了一种心境,仿佛田野的种种农活自有人去做,那些繁重而琐碎的农活跟自己没有关系,然而到了正月十五日。家长将自己在除夕那天迎回的祖先的灵魂送走,小孩将灯笼烧掉,就标志着年过完了。女人从灶房出来,站在村巷的一角互相问候。随之议论谁家的儿子孝顺,谁家的媳妇贤淑,谁的衣服好看,谁的屋子干净,谁家吵了架,谁家摔了碗。交换了自己长达半月的所见所闻之后,便是一阵无奈与沉默。接着叹息年过完了心里空空荡荡,遂打着哈欠解散。男人聚在村口高谈阔论,他们以农民特有的智慧和标准,分析国家的政治形势,争论起来,唾沫四溅,青筋暴起,往往要伤和气。如果赵慧贤在这个场合,那么总会走过去劝解。他将擦得锃亮的烟锅从嘴里取下,光光的头一点一点地告诉他们。农民是纳粮的,年过完了,准备给小麦上粪除草才是正经。

赵慧贤是我见过的最精明最狡黠的农民,曾经在西安某中学任教,由于他揉捏一个女生的耳垂酿成了作风问题,校长将其遣返原籍。他的妻子在农村,回乡之后他过得并不很坏。他从来没有披露自己回乡的原因,然而村子的老老少少。无不知道他是流氓。事情就是怎样:在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方,任何人的隐私都要供大家品味。1980年,赵慧贤通过关系恢复了工作,并迅速将妻子和孩子带到那个中学,惹得村子的人羡慕得难受。可惜好景不长,一次突如其来的车祸结束了他的生命。那时候,他已经胖得可怕。葬埋了赵慧贤,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乡生活,女人流着眼泪安慰她,可她却一点也不伤心,她豁达地认为,这便是命运!

赵慧贤的勤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一年之计在春天的理解,实际上是从他刚刚过完年便到地里干活开始的。他总是刚刚过完年便到田野劳动。我走在春节期间被互相探望的亲戚踏干的路上蹓跶。日益透明的天空下面,小麦的新绿闪烁在膏腴而湿润的平原。风从阴坡的残雪上滑过,依然带着冬天的寒冷,不过阳光毕竟正从白色向红色过渡,天空的乌云在瓦解消融。赵慧贤挥动明亮的铁锨拍打地里的粪块,那潇洒的动作,任何人在冬天都难以作出。茫茫四野,唯赵慧贤挥动着铁锨拍打地球。铁锨砸下去,飘一片白烟,铁锨提起来,闪一道反光。他戴着栽绒棉帽,兔毛手套,穿着洗得干净的蓝色罩衣。我远远望着赵慧贤拍打的姿态,情不自禁地忧郁起来,我知道,其他农民将尾随其后,一个一个返回自己的地里。惬意的日子已经结束,开学的时间已经逼近,我隐隐地感觉,人生就是少有间隙的劳作。我想起自己将挎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沉重的军用书包。赵慧贤使我想起了上课的铃声和老师的提问。

空气之中的暖意渐渐增加着。我走在从村子到学校或从学校回村子的路上,看到朱坡沟至韩家湾的广阔的地带,冬天的灰暗已经揭掉,鲜嫩的绿色汪汪地渗透在起伏的田野。男人们栽树,挖地,修路,女人们一排一排地蹲在田野为小麦锄草,那些爱美的姑娘,依然披着红色的围巾,围巾在她们温软的背上呈现一个三角。尽管上课是很有意思的。但初春的田野却对我进行着强烈的诱惑,那时候。我很想抛开那些天天必做的作业,当一个无拘无束的农民。然而父亲每个星期从工厂回家一次,他总是鼓励我,偶尔会严厉地训斥我,重要的是,学生之间有着明显的竞争,我知道,掌握知识毕竟是必要的。

关于狼叼长希的故事,一年一年地在初春的日子重复,村子的人,一茬一茬地叙述着它。大约五十年前,村子的人还很稀少,田野的树还很稠密,那些残忍的狼就居住在村子南边的沟壑的洞穴之中。它们常常潜入村子,叼走一头猪或一头羊。农民防狼的措施到处可见,为了保护性命。他们在下午就关了院门。长希三岁那年。跟着锄草的母亲在田野玩耍。父亲慢慢地犁地,当他把牛赶到对面的时候,回头看到一条灰色的似狗似狼的走兽在长希身边磨蹭,他正要呼唤妻子注意长希,那狼便叼走了孩子。浑身的血骤然燃烧起来,他扔下鞭子,大声呐喊着向狼跑去。田野到处都有劳作的农民,那尖锐恐惧的声音惊醒了周围的人,随之惊醒了远处的人。于是在田野的农民就全部呐喊着行动起来。打狼的声音响彻初春辽阔的天空之下。农民拿着工具,跨过坎坷,穿过一丛一丛的灌木,向叼着长希的狼包抄过去。他们脚下泥土飞溅,头上淡云舞动。狼慌了,不得不放下长希逃离。突然摔倒的长希自己爬起来,他似乎没有怕狼,他是看到惊骇地气喘吁吁的一片人向他跑来才哭的。

那条失败的狼并不甘心,当天晚上,它动员了近乎十条同类到村子去报复。狼到处嚎叫,将关闭的院门抓得哗哗直响。孩子躲在大人的怀里缩作一团。而大人则盯着放在墙角的棍棒,时刻准备打击狼的破门而入。半月之后,那些狼才渐渐平静。

故乡春天的变化是很快的,雨下一次,太阳便红一层,天气也便暖一节,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使人感到天气热了起来,却很难确定。白杨的叶子突然从它凝结的紫黄相夹的枝梢绽开。展开成一叶绿色的闪闪发光的薄片,于是路上就有了荫凉。我渐渐感到一种慵懒,遂将上衣脱下。束成一捆放在肩上,将书包吊在背上,慢慢地踏着荫凉。小麦已经抽穗,金黄的油菜花灿烂地开放在阳光之下,蝴蝶和蜜蜂飞来飞去,风将浓郁的芳香聚为一股,携着它四处奔走。故乡的油菜是农民食用的,往往种植于小麦之中。一片一片的棋盘似的油菜花仿佛是镶嵌在田野。油菜的种植是少量的,不过它使广袤的田野点缀着成块成条的金黄之色,走在弯曲的路上。望着如此美丽如此寂静的田野,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激动。

终于在一天放学之后,我看到母亲从集市上带着她才买的收获小麦的工具回来了。沉寂的院子,飘散着白色槐花的芳香,欢快的鸡在潮湿的墙根一带觅食。母亲在厦房的阴影之中默默地翻捡一个乌黑的瓷盆,一个新的发黄的笤帚,一个渗出木香的镰把。细密的汗水凝在她的额头,瘦小的两肩透过衬衣冒着热气。那些东西都是她从集市扛回来的,疲倦和饥饿已经使她很是软弱,她看一看我,便是招呼。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热爱母亲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向是朦胧的,混沌的,或者是被其他的感情冲淡着,但此时此刻,我却变得自觉而清醒。当我放下书包而不能像平常一样立即吃饭的时候,我感到母亲是多么孤独,我是多么孤独,所有的人都是多么孤独。这一切,都是我站在芳香袭人的槐树之下感到的。

暮春最后几天的阳光,照在堂屋黑色的门环上,那大大的门环,那时候宁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老迈的祖父和祖母,安然地坐在椅上,他们都等着母亲回家做饭……

我对故乡初夏的阳光有着鲜明的印象,只要想到那些阳光,我就感到愉快。那些明亮的阳光永远激起我热爱生命的感情。清晨。我走出堂屋,太阳就已经悬挂在天空了。天空宁静,纯洁,无边无际。站在我家东墙前面的几棵槐树,将自己洁白的槐花和淡青的槐叶一齐对着阳光。它们是多么清新,快活!透明的阳光照耀着粗糙的裂开了皮的树干,由于树干的不断膨胀而显露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竖纹,竟渗出淡淡的嫩绿,在竖纹两边,是黑色的老皮。从西墙前面拔地而起的杨树,在微微的风中,通过自己明亮光滑的厚厚的叶子反射阳光,它们简直像一些椭圆的小镜,将道道刺目的白线送向天空,那么是谁的手在晃动小镜呢?一只高傲的公鸡,大摇大摆地走上墙头,鸣啼了一声,随之展开翅膀,一瞬之间,阳光照得它五彩缤纷。母亲已经下地,她把做好的饭放在锅里,院子满是荫凉,一种初夏特有的各种各样的花香与草香在这里流淌。

然而,刘三德在这样的阳光之中,当着全体生产队社员的面脱下了自己的裤子,这使我呆若木鸡。在社员会上,刘三德和陈正强为先从哪片土地开镰争吵起来。陈正强年轻气盛,就骂他,我日你,年逾六十的刘三德是打不过陈正强的,于是他就站起来,突然解开了裤带,这使陈正强和周围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很多妇女霍地跳起来跑开了,她们涨红着脸,一声不吭。几个老人立即提上了刘三德的裤子,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感到他的丑陋,甚至使我感到人的丑陋,不过在此之前。我对人是怀着多么好的感觉!

收割小麦是最紧张的劳动,那些日子的太阳是最响亮的太阳。这一生我不管生活在哪里,我永远能记得故乡六月上旬那些湛蓝的天空,那些被太阳烧得干干净净的透明的天空,天空下面被太阳照得清清楚楚的横贯大地的秦岭,记得秦岭北部金黄的一望无际的小麦,这些小麦正被农民用镰刀收割。在他们身后,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麦捆,雪白的麦茬沐浴着阳光而锋芒闪闪。农民混浊的含盐的汗水洒落其中。

孙秋英在收割小麦的那段时间,总是一种拼命的样子。她有三个孩子。但她却将这些只会吃喝的孩子全锁在屋里,将馍和凉水放在一个几桌上,自己便拎着镰刀到田野去了,镰上起码安着三个刀片,她干起活来快而粗糙,满脸汗水,满头乱发,十分肮脏而且顾不得吃喝,简直像一个疯子。她的哥哥怒斥她说:“你慢一点!你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

晴朗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农民如此紧张。就是担心大雨会突然降临,如果这样,那么成熟的小麦就会遭受损失。农民夜以继日地收割小麦。在明亮而清凉的月光之下,田野到处都是闪烁的镰刀,小麦被镰刀割得嚓嚓的声音到处响着。白天,我与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之下拣麦穗,晚上,我喜欢一个人走出寂静的小巷。走过已经收割了小麦从而显得空旷的田野,到某个地方去看望我的母亲。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顽强地劳动,那时候,我已经感到她很辛苦,知道同情她了。我会接过母亲的镰刀,用左手搂着露水打湿的麦秆,右手挥着它去割,不过我过于细腻了。我现在仍记得夏日的乌云是怎么忽然遮挡太阳的,我记得,开始是悠悠地吹来一阵风,天空微微暗淡了一些,这是大雨的预兆。然而没有人敢肯定必然会有大雨。接着风强劲起来,它卷起的白土横冲直撞,迷了人的眼睛,而且风中含着远方大雨的气息,随之天空迅速聚集着乌云,一瞬之间,闪电像鞭子抽打着天空,雷声滚滚而过。这时候,人们开始紧张起来,首先要做的是将麦捆堆成垛,满地都是奔跑的身影。奔跑的当然还有小孩和老人。他们得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家里,然而,大雨是从高高的天空飞来的,往往人跑在半路,它就倾盆而下。所有的人都像从水中捞出一样,衣服沉得下坠。辽阔的田野一片茫然,人的身影和声音都被它吞没了。

美丽的仲夏之夜,妇女会坐在吹着微风的门前乘凉,那些正在出脱的姑娘,围坐在自己的母亲和奶奶身边说着什么,我永远不知道她们悄悄地说什么。她们围坐在竹席上或板门上。有的妇女要拿着芭蕉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满天星斗,一轮明月,夜朦胧而温柔。我从安谧的满是土疙瘩的小巷走过,我感到那些小姑娘偷偷看着我,我佯装傲慢。实际上是多么盼望谁能叫住我,最好是谁能跟着我到村子外面的田野去,但到那里去究竟做什么,我却并不知道。我很快就走出了小巷,吕振祖院墙上的细碎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之下闪闪烁烁。

我是到场里去的,这个空旷的非常通风的地方。是男人独占的乘凉之所。他们在地上铺开麦草,将竹席铺在上面,盖着被子过夜。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曹操,诸葛亮,武松,鲁智深,是他们永远感兴趣的人物。吕振祖光着脊背,穿着一个松垮的裤衩,大声地讲着他们的故事,得意之际,便将强健亮白的胸脯拍得直响。在某些角落,有人会悄悄地讲着男女之间的故事。这些故事强烈地吸引着农民。他们有的躺着,仰面朝天,有的趴着,眼睛向地,有的搂着腿静静地坐在那里。关于性的知识,在农村就是这样传播的,当一个男人娶了媳妇之后,往往会以在这些地方得到的知识指导自己的生活。

仲夏之夜的场里,在我感到是极有魅力的,但我却难以获准在这里过夜。父亲在城里工作,这使我并不够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农民的儿子,我总觉得我和其他孩子之间隔了一层,为此我很难过。那些孩子可以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场里睡觉,然而我不能,如果母亲允许,那么我就只能单独过夜,问题是母亲怎么都不同意,这使我委曲,很怨恨。

夏天渐渐衰弱下去,在一层持续一层的阴雨之后,已经碾打并将小麦晒干了的场里冷冷清清,仅仅剩下高高的麦草垛子。麦草银白的色泽慢慢退却,变成了沉重的铁灰。那些光着身子的男人,已经被自己的媳妇撵了回去,天不十分热了,他们都应该回去在炕上睡觉。空空荡荡的场里使我喜欢,遂经常在这里蹓跶,我没有丢失什么,但我那样子,却像在苦苦寻找。我绕过洁净的碌碡,从两个垛子之间穿过,踏着蚯蚓钻出的糟烂的泥皮。我看到坚硬而到处裂缝的场里撒着被水泡胀的肥大的小麦颗粒。我一个人在场里走着,我的身旁是寂静的冒着蓝烟的村子和寂静的长着绿苗的田野,我既分离于其中,又融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