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45399600000034

第34章 魂绕少陵原(2)

故乡的秋天是秋雨和秋风送来的,然而秋天并不那么萧瑟和凄凉。在初秋的那些日子,暮夏的余热仍在空中膨胀,只是已经有了早晨和夜晚之分,我的意思是,余热仅仅在下午作威,夜晚和早晨是很凉爽的。农民不知不觉地增加了衣服,那些在包袱窝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蓝衣、黑衣或黄衣,穿在身上皱皱巴巴,怪模怪样,不过马上就习惯了。迎面而来的秋天遮挡了故乡男人的赤身露体,汗水已经不再从他们的胸脯或脊梁滚滚而下。我的祖父祖母,在开始怠慢自己的扇子,它们常常闲置在被子后面的炕角,偶尔,在吃饭的时候,下午三点左右的太阳会穿过槐树的枝叶,照红了堂屋的房檐,他们才唤我寻找扇子。

田野大片大片的谷子和玉米,在阳光之下疲惫不堪。甚至叶子染了一层粉色而蜷曲起来,于是农民就用井水浇灌,谷子耐旱,可以免去,水泵和水车日夜工作,他们便分成几组,轮换改渠。白天站在高过人头的玉米枝秆之中,闷得难受,夜晚会凉快一些,但它却使人成倍的困倦。那些顶着朝霞收工的农民,没有一个不是拖着沉重的双脚,耷着沉重的眼睛。先康和翠娥包了远离村子的一个水泵,浇灌一片广阔的坡地。翠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不过脸庞白净,腰肢挺秀,喜眉笑眼之中含着风流,出嫁到这个村子之后,一直吸引着众多的男人,先康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包了那个水泵不久,就盛传他们私通的故事,而且认为翠娥渐渐隆起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先康的。那时候,我大体知道了人的秘密,我曾经怀着好奇,到坡地的深井周围去巡行,我想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睡觉的。我看到那里有一个草棚,门锁着,透过篱笆的缝隙,草棚里的机器,砖头,油布。肮脏的红色被子,进入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日子一晃就进入十月,那是一个真正的成熟和丰收的季节。谷穗沉沉地压弯了谷秆,大群大群的麻雀,在金黄的一望无际的田野起落,它们专拣丰实的谷穗啄食,到处都是它们得意的贪婪的咕咕之声。那些赶鸟的人忍无可忍,大声吆喝着扬起鞭子,麻雀哄得腾空飞起,像地雷爆破一样发出巨响,无数褐色的翅膀织成一片,遮挡了蓝色的天空。玉米的红缨已经暗淡枯萎,它露出短短的一带粘贴在玉米的顶头。玉米完全黄了,光光地从干硬的叶子和秆子之间分离出来,足有一尺之余。像一根棒子插在那里。田野的玉米森林似的,一片连着一片,其中间地带是乌黑的湿润的土壤,走在上面脚就会陷进去,农民精心翻过了它,即将在那里播种小麦。

将玉米和谷子收割回来。必须在几天之内完成。季节不饶人,所有的农民都知道这个谚语。年年岁岁。我都看到在那些紧张的日子,强壮的男人用镢头挖着玉米秆子,尾随男人的是汗流满面的女人,她们用双手将玉米掰下,放在一堆,最后用车子拉到场里。对低矮的谷子是用镰刀放倒,用刀片将谷穗切下。晓春是干这个活最麻利最捷快的姑娘,她一边微笑着左顾右盼。一边抓起谷穗将它弄断。她戴着一双露出指头的手套,这红色的手套,已经让谷秆的汁水染成了绿的。田野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空气之中流通着一股粮食和泥土的芳香,阳光温和,发红,在黄昏的时候。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这些日子,大雁会从故乡辽阔而蔚蓝的天空飞过。它们凄惨地叫着,变换着队形,向着温暖的南方迁徙。在田野劳动的人,往往会停下手里的活向大雁眺望,我夹杂其中,久久凝视着远去的像小点一样的大雁。茫然若失,脖子都挺得酸了。

场里的玉米和谷子堆积如山,钱延富总是承担看护的任务,他喜欢将布袋捏成一个斗篷,拿着一把铁叉巡视。他眯着眼睛,发现谁家的猪在场里拱地,他便弯腰跑着,悄悄地从后面的给猪一叉,那猪猛地一颤,尖叫一声就跑了。当宋小珍发现猪的臀部有两个红眼的时候,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站在路上破口大骂,钱延富不吭不哈,洋洋自得。我永远记得钱延富是怎么殴打那个嫌疑小偷的,那个壮实的青年深夜跑到赵慧贤的家里,不料赵慧贤如厕归来发现了他,遂一声呼唤,将邻居喊了起来。大家拿着棍棒。一哄将那青年打倒,随之将他拖到场里。我惊恐地赶到那个电杆下面,看到钱延富正用叉把殴打那个嫌疑小偷的尻子,他默默地砸着,周围的人默默地看着,秋夜的场里寂静而苍凉,唯个青年的尻子发出咚咚的沉闷的皮肉之声。我赶紧离开了,我觉得钱延富那张眯着眼睛的肿胀的脸愚蠢而残酷,我一直对他没有好感。

生产队玉米分给每家每户了,农民将皮扒掉,把玉米穗子辫在一起,高挂在树上和墙上。挂在房檐下面。不管走在谁家的院子,都可以看到金黄的玉米晒着秋阳,吹着秋风。村子有一股浓郁的玉米的芳香,在宁静的清澈的仿佛是海水一般的空气之中。那样的芳香给我一种安慰和温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它产生这样的感觉,我并不知道。然而只要我挎着书包,从弯曲的小路步入我的村子,步入那到处是树叶、鸡屎和猪粪的小巷,步入我的院子,我看到那些悬空的玉米,我便感到欣慰。在堂屋的台阶上。我的祖父祖母总是在那里剥着玉米的颗粒,穿过杨树的阳光照着他们衰弱而弯曲的身子。

小麦一点一点地绿芽迸出了土壤,清晨,晶莹的露水凝结在小麦娇嫩的叶子上,慢慢起伏的田野,开阔,纯净,新鲜,刚刚出现的生命,迎着寒凉的霞光。小麦才有两个叶子,它的绿芽久久不能覆盖黄色的土壤,我出奇的喜欢这种土壤,在稀疏的绒绒的绿芽之下,它们多么干净,柔软,安谧,散发着令人舒畅的气味。

忽然到处传送吕振祖的发现:他割草的时候,发现从自己的村子到杨村之间的那片坡地下面,在大约百米之深的土层之中,有一匹小小的金马,如果你在那片坡地奔跑,那么便能感到金马陪伴着你,并能听到它的叫声。这消息既使我兴奋又使我惊恐,在几乎一周的时间,我为这消息所纠缠,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很希望得到这只神秘的金马。放学之后,我悄悄地跑到那荒无人烟的坡地,我的落光了叶子的村子在远方静默着,田野的风吹着我,夕阳最后的红光苍凉地照耀着附近的沟岸和枯草。我见周围没有人,就放开脚步奔跑起来,我真的看到了,一匹小小的绵羊一样大的金马,玲珑精致,光芒灿烂,灵活地在百米之深的土层奔跑,它到哪里,哪里就为它裂开了一条隧道。我来回奔跑了两趟。我站在空旷的原野,气喘吁吁,浑身发热。当理智告诉我,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我很是失落。不过我依然想象着那匹金马。站在高岗之上,我凝望着悄然的村子。我发现大块的乌云已经飞过了渭水,在乌云经过的地方,冷风嗖嗖,落叶飒飒。我悲哀地想秋天结束了,秋天结束了。

初冬的日子没有一天不是阴沉的,茫茫苍穹将令人压抑的灰暗对着地球,在狂号的风中,农民给越冬的小麦施肥,马车,牛车,人车,都拉着肥走向田野,在那里,有一些老人用铁锨将肥扬到小麦上。一堆一堆的烟火在田野点燃着,这是供那些老人取暖的。

在房顶,小巷,小学的操场,到处飘飞着黄叶,常常会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将那些黄叶聚集到墙角。风携带着黄叶在苍白而坚硬的地上远行,不留痕迹。只有声响,这种声响多么使人烦躁和发愁。那些不能劳动的老头和老婆,拿着笤帚,提着担笼,收集着黄叶,他们准备用它烧炕。在初冬的日子,我几乎天天看到这些老人,他们已经穿上了棉衣棉裤,步履蹒跚,手臂僵硬。装在担笼的黄叶刚刚盖底,但他们却坚持收集着。他们将那些黄叶放于搭在院子的草棚的一角,黄叶慢慢增加着,成为老人过冬的安慰。

我热切地盼望赶快下雪。雪是洁白的,明亮的,在我感觉,这些雪会驱散天空的乌云对人的压抑,而且天下雪了,我的母亲便可以休息,不然,她将永远忙碌在田野。那些厚实的雪,会带来一种安静,我盼望母亲能坐在烧热的炕上做一做针线,而窗外则是透明的雪。母亲天天都在忙碌,这使我隐隐感到难受。好了,终于在阴郁沉重的天空飘落了几片雪花,它们迟疑地掉在房顶上,树梢上,掉在墙角的麦草垛上和玉米秆上。这是一场真正的雪的先锋。随之而来的是米粒似的雪颗,它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沙沙的美妙的音响。我看到劳动的农民扛着农具从田野归来,所有的人都疲惫而安详。他们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