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后,风尘仆仆的二人来到了位于白龙口听风崖脚下的小镇上。
看着远处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云昭节心中焦急,脸上就带出了几分愧疚:“我,我不知道这儿驻扎着天策军——”
“没事,我知道。”风流离倒是半点不当回事,“天策府治军有方,不远处的卧龙丘又是浩气盟的营地,能待在这两处得多半是方正之人,你我都带着关凭路引,不会被阻拦。倒是走另一条小路,又要在寨中留宿,又要提防明教余孽甚至武林同道的偷袭,更加麻烦。”
云昭节知他在安慰自己,也明白风流离敢现身就意味着此处并没有人知道是他杀的杨铦,但瞧着此处森严的守卫,明明没做什么的她却有些底气不足:“即便此处是天策军的驻地,也不当是这等架势……”
她这么一说,风流离也觉得此处戒备森严得有些奇怪,便道:“你在此坐着,我去打听一番。”
云昭节点了点头,压了压刚买不久的兜帽,竭力遮住大半张脸,站在路旁,摆弄着摊子上的小玩意,任凭摊主热情吆喝,心里头却七上八下的,一见风流离回来,她匆匆抓了一片银叶子扔给摊主,便迎了上去,小声问:“如何?”
“无妨,咱们去买些干粮。”风流离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圣人命建宁王彻查杨铦遇刺一事,建宁王只得赶往不远处的天策府驻地天枪营,与天策军师朱剑秋商议此事。”
云昭节先是一惊,待听到后续,忍不住说:“天枪营在东北边,官邸却在西南边……”她虽听苏存说过,太子的第三子建宁王对杨家很瞧不上,才会被派到前线来督战,却没想到建宁王竟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圣命阳奉阴违。
“南诏来势汹汹,吐蕃不甘落后,与杨铦相比,自是前线战事重要。”风流离为刺杀杨铦,潜伏了好一阵时日,对政事也算有几分了解,想到杨家人不顾战事紧急也要争权夺利,字里行间便带了几分不屑来,“神策军本就是皇帝提拔起来制约天策的部队,两家素来不睦,若非建宁王镇着神策将领,从中斡旋两军关系,唐军自己都要打起来,哪能共抗南诏?敌人也知建宁王的重要,短短日子便有五六拨刺杀,镇上的风声才这样的禁。”
云昭节一路行来,见越到西南,沿途的商人乃至百姓便越是推崇建宁王,不由感慨道:“我在扬州的时候,所见所闻都是那些朝堂的大人物,从未听过建宁王之名。直到来了西南,处处皆闻百姓对建宁王的赞誉,才知自己何等浅薄。”太平官谁都能当,身为皇子王孙却能在战火纷飞的边境做出一番功业,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风流离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想到杨铦与幕僚密谋陷害建宁王,好让自己人拢住军权,心中叹了一声,才道:“唐军若不是心齐了,南诏——”也不会想到在武林上下功夫。
想到坊主的失踪或许与两国交战有关,云昭节便有些忧心:“咱们还有多久到融天岭?”
“最快也得月余。”风流离计算了一下路程,给出了答案。
云昭节面露失望之色,问:“不能买两匹马么?”
“扬州可以,成都不行。”风流离答道,“蜀地马匹多被征用,建宁王曾下严令,私贩马匹,就地格杀。抄了几家大商贾后,已无人敢挑衅建宁王的律令。”连带着唐门的生意也差了不少。
地方官为了性命,再怎么贪也不敢真犯到唐门上来,唐门雄踞蜀中,茶、马、盐的贩运倒有三成是他们包下的,当然了,免不得给当官的一些好处,互利互惠,生意才能长久嘛。可想而知,建宁王这则命令一下,唐门要亏损多少。饶是如此,唐门也不能坐视杨铦入蜀,才会接下这次的刺杀任务——建宁王好歹是为了战事,杨铦来了,不将天刮高三尺是不会罢休的,哪里管你势力多大?
对风流离来说,建宁王的禁令反倒是好事。
唐门不敢直面建宁王的锋芒,以免惹上通敌叛国的嫌疑,无奈之下只得偃旗息鼓,分派出去的人手也召回不少。白龙口又戒备森严,唐门更不会轻举妄动,引人猜疑。若非如此,以唐门在蜀地的耳目之多,人手之众,岂能不发现他的踪迹?
他再怎么得力,到底是外姓人,唐门究竟有多少底牌,又有多少隐秘的根据地,他一概不知,这也是他说成都对他来说十分凶险的原因。
云昭节见风流离都这样说了,无奈摇了摇头,与他一起去买干粮。
白龙口群山连绵,山民众多,一旦收成不好,便会抄上家伙与过路商旅做上一票。商旅无法,只得绕原路,求得天策府与浩气盟的庇护,哪怕沿途折损颇多,也好过提心吊胆。正因为如此,小镇上买干粮的人颇多,铺子前拍起长队,四周百姓也见怪不怪。
队伍中的云昭节拢了拢宽大的衣裳,不自然地压低兜帽,这幅打扮本极为可疑,好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见着远处婷婷袅袅走来的几个女子,立刻拔不开眼去,满脸都是痴迷之色。
见这些人神色有异,云昭节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风流离的声音已传入耳畔:“别回头,她们是红衣教徒。”
听见“红衣教”三字,云昭节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人群挪动,她本要跟着往前走,却踉跄了一步,若非风流离及时扶着,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风流离见状,断定她与红衣教有什么渊源,却知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十分关切地问:“你还能走么?”
“还行,方才有些不舒服。”云昭节知自己的举动已引起了人家的注意,她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有几分沙哑,这才有气无力地说,“许是这几日颠簸太过,买好干粮,咱们就去歇一歇,莫要这么急着赶路吧!”
这么一问一答,旁人的注意已然挪开,两人买好干粮与调料,出示路引,好容易离开小镇,寻了个僻静又有水源的地方坐下,不待风流离说什么,云昭节就问:“红衣教徒也能在此处来去自如么?”
“她们换了衣裳,打扮成寻常武林侠女的模样,一般人发现不了。”风流离沉声道,“为首的那个女子我见过,红衣教想将势力拓展到成都时,她的地位仅在负责此事的圣女探雪之下。”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又道:“世间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红衣教借此机会,吸纳被辜负的女子为教众。她们虽没能成功地建起成都分舵,也不会放弃川中锦绣,如今边境战火纷飞,唐军与南诏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只要能活下去——”百姓并不在意进得是不是邪教。
“我——”云昭节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两年前,各大门派攻打红衣教在中原的总舵荻花宫,我,我就是那时候被救出来的……”
红衣教的名声一向很好,治病救人,怜惜贫弱,若非两年前红衣教的账本失窃闹出一连串的事情,无人知晓这个教派竟邪恶到动辄灭人满门,拿活人试药,用致幻的药剂使人失去神智。
此事暴露出来后,中原武林震荡,正道各派联手围剿红衣教各地分舵,又大举进宫荻花宫,逼得红衣教在中原无立锥之地,方退回边陲,经两年的休养生息后,才有四处活动的迹象。
风流离正斟酌言辞安慰云昭节,却听她说:“红衣教——红衣教抓了藏剑山庄的大小姐,还有神算后人,想要将她们变成红衣教圣女的事情,你听说过吧?”
“当然,红衣教圣女的洗礼地点就在无量山。”
云昭节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愣了一下,才说:“红衣教和明教一样,教义都来自祆教,不同的是,祆教信仰至高神阿胡拉,红衣教却信奉恶之女神阿里曼。她们崇尚六芒星,认为‘六’是世间最玄妙的数字。红衣教主阿萨辛之下,便是六圣女,再往下才是祭祀、舵主……”说到这里,云昭节停了下来,双臂环抱着双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风流离见她一再提起红衣教圣女,又想到她高深的内力,以及举手投足不自觉带出的大家闺秀做派,试探性地问:“你也是阿萨辛选定的六圣女之一?”普通教众倒也罢了,六圣女的地位何其重要,自是宁缺毋滥。
藏剑山庄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派了,叶家五子,只有一女,何等受宠自不必说,阿萨辛见叶小姐资质超凡,宁愿惹上藏剑山庄乃至整个中原正道也要将她带回去试药,成则洗礼做圣女,可见红衣教主阿萨辛对六圣女的选择多么严苛。
云昭节摇了摇头,风流离正觉得奇怪,就听她幽幽地说:“我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清,什么都想不起。他们说,说——”云昭节把头埋到臂弯里,闷闷地说,“说我是阿萨辛钦定的……阿里曼女神在人间的化身。”
女神……化身?
饶是风流离冷静非常,也生出些恍惚之感。
云昭节满腔心事积压了整整两年,几乎将她逼疯,好容易说了出来,也就不管不顾,一个劲地宣泄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苏师叔说,正道进攻荻花宫之所以那么顺利,只因阿萨辛不在。阿萨辛……他用药物洗去了我的记忆,改变了我的身体后,尚嫌不足,为了制造完美的女神化身,他离开中原,前往西南,去找——”
“天一教主乌蒙贵。”风流离缓缓说出答案。
他终于理解云昭节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孤单,害怕到可以放下矜持,一个劲与他这个杀手搭话。
一个人若失去了过往所有的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本就是一桩悲惨的事情。好容易安定下来,又与熟悉的人走散,孤身待在空无一人,连飞禽走兽都没有的林子里,也会像云昭节一样,见着旁人便如见到救命稻草的。
“天一教本就源于五毒,若我没记错的话,融天岭亦有五毒弟子的驻地。”风流离暗叹一声,将原本定下的送她到轩辕社就离开的计划抛之脑后,“我听闻五毒教主本就是七秀之一,你既是楚秀嫡传弟子,也能算是五毒教主名正言顺的师侄。求助于她,或能恢复记忆。”
云昭节知他在安慰自己,勉强笑了笑:“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