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节和风流离星夜兼程,足足赶了一月有余,终于到达了融天岭。
融天岭的土地和岩石皆为红褐色,放眼望去,天边的火烧云与高耸的悬崖峭壁相映,无端便给人一种悲凉之感。
在风流离的带领下,云昭节来到轩辕社在融天岭的驻地,见天策兵士往来巡逻,不见百姓踪影,云昭节有些惴惴的,一再询问:“真的是这里么?我怎么觉得这是天策军营?”
风流离知她不安,神色虽如往常一般冷淡,语气却不自觉放柔了:“别怕,听我的,你到大门处通报自己的门派,姓名便是。”
“你——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见云昭节央求地看着自己,风流离无奈地摇了摇头,云昭节的眼神立刻黯了下去,却听对方说:“真没办法,走吧!一起去。”
云昭节转忧为喜,见风流离真跟着自己,不禁微笑起来,走上前去,通报来历和姓氏。
她姿容端丽,眼中又带着三分笑意,轻声细语,婉转动听。驻守的士兵见了,早信她不是坏人,但天策军纪严明,他们仍是告了声罪,派了一人进去通秉。
不消多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存无暇顾及仪态,大步奔来,见到云昭节的一瞬,泪水就忍不住往下掉,搂住她的肩膀,端详一番,才哽咽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苏师姐!”同为十三钗的长孙若雨见苏存失态,忙道,“咱们进去说!”
她心细如发,见风流离站在云昭节背后,大概猜到一些,神色更是和煦:“这位侠士也请进,咱们借一步说话。”
云昭节见苏存半分都没怀疑自己,心里头暖洋洋的,眼眶却红了起来。她不想多谈王露的事情,寥寥几语带过,又不敢让两位师叔知道风流离是刺杀杨铦的人,便称自己与河东七虎且战且退,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恰巧遇上了风流离,两人便结伴前行。
苏存一度负责打理七秀坊的庶务,长孙若雨又是七秀坊在成都的负责人,经历的事情数不胜数,岂会被云昭节轻易瞒过去?但她们也能瞧出来,云昭节能平安到达融天岭,不遇上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大半是风流离之功。即便再猜疑,也不能明着来,故苏存和长孙若雨对风流离都十分热情,没有半点疏离之意。
云昭节见状,还当长辈们真信了自己的言辞,既有些心虚,见她们对风流离这样好,心中又十分欢喜。
她不当风流离是外人,又惦记掌门安危,说清楚自己的遭遇后,忙问:“苏师叔,长孙师叔,可有掌门的消息了么?”
苏存有意试一试风流离,闻言便道:“融天岭的情形十分复杂,南诏在此势力极大,吐蕃僧也不逞多让,山民对中原人又颇为排斥,咱们在此处颇为受制。”
“啊?不是说五毒……”
听见云昭节张口就是“五毒”,苏存连忙教导道:“到了南疆,万万不可称他们为五毒教了,他们自称五仙教,入乡随俗,你可莫要记错了。”说罢,忍不住叹道,“他们与天一争锋相对,无法抽调太多的人力。”更不好为了帮他们查掌门的下落,得罪太多当地的势力。
风流离何等敏锐,自然明白苏存和长孙若雨看似热络,实则不欢迎自己,趁着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他忽然问:“敢问两位前辈,可否带晚辈去见一见五仙教能主事的人?”
云昭节“咦”了一声,却知风流离不会无的放矢,便望向苏存。苏存和长孙若雨交换一个眼神,前者才说:“五仙教圣蝎使就在不远处的神池岭,长孙师妹,你随风公子去一趟吧!”
“我也……”
“昭节——”苏存微微抬高声音,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明显,便拉着云昭节的手,示意她做下,柔声道,“我前些日子见到了英国公,谈及了你的身世。”
风流离顿了一顿,与长孙若雨一道出了门,云昭节看着风流离的背影,目光流连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急切:“英国公怎么说?”
“英国公答应帮你查访一番,你也莫要焦急。”苏存软语宽慰,“你出身富贵,真找到了家人,也是在长安、洛阳,赶回去都要时间,咱们慢慢来啊!”
云昭节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胡乱点了点头,苏存见她神思不属,又见她瘦了一大圈,算算时间和路程,应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来的,鼻子一酸,好说歹说,终于将云昭节劝去休息了。
苏存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待到长孙若雨孤身一人回来了,才问:“如何?”
长孙若雨神色凝重:“武功极高,不爱说话,出手凌厉非常,杀起人来呼吸都不带变,胆识也极为出色。在五仙教圣蝎使面前,他竟敢坦言自己唐门弟子的身份,要求圣蝎使为他牵线搭桥,求见塔纳一族的首领唐书雁。”
唐门与五毒同为蜀中双雄,平日的摩擦自不会少,唐家堡主唐傲天看出五毒教的左长老乌蒙贵野心极大,便派自己的长女唐书雁更名改姓,潜伏在乌蒙贵身边,五毒前任教主失踪,下任教主继承人悬而未决之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从而导致了五毒教分裂为五毒、天一两支,唐门得以独霸蜀中。
唐书雁大功告成,本欲抽身离去,却露了端倪,被愤怒的乌蒙贵以阴毒至极的方法炮制,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功力大进的她带着同样遭遇的一批人逃了出来,号为塔纳,专心与天一教徒作对。
她身份暴露,天一教徒知道了,五毒教徒也知道了。哪怕大家心里都明白,以乌蒙贵的野心,无法掌控五毒定会反叛,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怒火朝着唐门弟子倾泻。这几年间,唐门与五毒即便谈不上水火不容,也相差无几,风流离敢在五毒教高层面前表露身份,胆识非凡不说,也未尝没有自恃武功极高,即便对方发难,他也能平安脱身的缘故。
长孙若雨见苏存表情不对,斟酌片刻,仍是忍不住:“师姐,说句良心话,年轻一辈中,我还很少见到像风公子这样出挑的人。”
身在江湖,武功自是越高越好。单单武功高也不行,性子还得合宜,既不能锋芒毕露,仇家遍地,也不能优柔寡断,黏黏糊糊。风流离武功极高,平素不大爱说话,一不留神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对长孙若雨也尊重有加。云昭节除了瘦一点外,也没有哪里不妥当,反而对风流离极为信赖,可见他一路上没起半点坏心思,反而将云昭节稳稳当当地送到了这里。
风流离为什么求见唐书雁,苏存和长孙若雨心里明镜似的——五仙教抽不开身,又有些顾忌融天岭本土的势力,如大理宫段家等等,塔纳一族却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对万事万物都无所畏惧,一心朝天一教复仇。只要说动唐书雁,塔纳一族出手相助,此事便能顺利许多。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云昭节,否则非亲非故的,风流离为何要为各大门派的掌门去冒险?
“若雨,你不懂。”苏存不住叹道,“与其遇上这种的,还不如遇上一个狼心狗肺的呢!昭节是个懂事的孩子,遇上不好的人,咱们摆事实,讲道理,她就乖乖听了,遇上这种的,你能怎么办?你也觉得那位风公子不错,年轻一辈算是出挑的,还怎么挑他的错处?鸡蛋里挑骨头出来,昭节会听么?会信么?会愿意么?”
“可……”
苏存连连摇头,斩钉截铁,毫不留情:“这事没得商量,他姓风,出身唐门。单这一条,我便不能再让昭节和他有所接触!”
听苏存这么一说,长孙若雨也不吭声了。
她们是云昭节的长辈,自然希望云昭节安安稳稳,顺顺当当,找到了亲人固然好,纵然找不到,她们也会为她寻个好归宿。
门当户对的说法流传了千百年,总有一定的道理在,云昭节若能一直留在七秀坊,再历练几年,无疑是七秀坊的中流砥柱。唐门却是个先看血脉,再看能力的地方,外姓人始终是三六九等里的第九等,武功越高,受到的猜忌就越大。苏存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唐门高层看风流离肯定很不顺眼,打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主意,又岂会让云昭节跟风流离吃这个苦?
苏存和长孙若雨寻思着怎么将云昭节对风流离那一抹好感掐断的同时,风流离已在五毒教众的带领下,来到了塔纳一族的聚居地,见到了塔纳首领唐书雁。
曾经艳动蜀中的唐家大小姐如今足有两人那么高,她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嘴唇呈现不自然的黑紫,眼眶里血红一片,与其说她是人,倒不如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风流离虽知唐书雁遭遇,见她如此形貌,想到她昔日骄傲的模样,仍有几分唏嘘,却没露出半分,而是很直接地说出了来意——请唐书雁发动塔纳一族,寻找中原各大门派掌门的下落。
唐书雁定定地看了风流离许久,疯狂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极为嘶哑,又带着难以形容的尖锐,仿若怨鬼的哀嚎:“风流离啊风流离,我当你是个聪明人,未曾想到你也有被美色所迷的时候!”
风流离恍若未闻,径自道:“大小姐,柳少庄主一直在等您。”
唐书雁愣住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他——在等我?”
“正是,即便得知了您……不幸的消息,他依旧未曾婚配,一直在等您。”
想到恋人,唐书雁满面柔情,旋即又化作狰狞,恶狠狠地说:“若不是四叔借枫华谷之变,唐门元气大伤之机,花言巧语,宁愿受刑也要坏了规矩,收你为徒,争取到了大批旁系、外门弟子的支持,对堡主之位苦苦相逼。我早就能与静海在一起,何须来五毒卧底,又变成如今的模样?”
风流离任凭她辱骂,始终不发一言。
发泄够了心中的怨毒后,唐书雁也冷静下来。
她明白,过错不在风流离。
唐家堡主之争已经延续三代,剑拔弩张,你死我活,骨肉亲情全无。在这等环境下,莫说唐怀信为增加己方势力,破格收了个外姓人,好让他做自己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就连自己这个唐家堡主的长女,恋人又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少爷,她的父亲还要榨干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更别说风流离了。在唐门所有人的眼里,唐家非但收留了他,还破格教了他只有嫡系弟子才能学习的高深武功,他就该为唐家出生入死一辈子,稍有反抗便是忘恩负义,天理不容。
唐书雁眯起眼睛,打量起风流离。
她离开唐门的时候,风流离虽才拜入唐怀信门下几年,在唐门里的名声已经很大,武功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了。
八九年的时光匆匆流过,那个带给了唐门弟子太多压力的少年已经成了眼前冷漠自持的青年,唐书雁的武功虽远远超过昔日,却也不敢说自己十拿九稳胜得过他。
这样出挑的人才,唐怀信再怎么抱着利用的心,也改转变了态度才是。外姓人又如何,好办,入赘即可!
唐家的弯弯绕绕,唐书雁略一想就能明白,不免觉得可笑,暗道你们为他所娶何人勾心斗角,迟迟定不下来,现在好,他有喜欢的人了,岂能答应你们:“她真有那般好,你命都不要,也要帮她?”说到此处,她弯了弯嘴角,可怖的面容却显得更加狰狞,“救掌门出来?”
“事关对方名节,还望大小姐慎重。”
“好,慎重,慎重。”唐书雁定定地看着他,一腔恨意翻江倒海。
唐书雁已化作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心性自然也扭曲了,明知恋人仍旧惦记着她,心中溢满暖意的同时,又知他们两人已不能在一起,便将怨愤悉数倾洒在旁人身上。见风流离护着心中所向之人,唐书雁嘴角的弧度不住扩大:“想让我帮忙,成啊!你与我回唐门一趟!问清楚了静海的事情,我便让塔纳帮忙!”待她添油加醋一说,他还能与所爱的人在一起?
她得不到爱情,旁人凭什么得到?天下的有情人,死绝了才好!
风流离猛地抬起头,凝视着唐书雁片刻,毅然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