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日,尘土飞扬。
广平王李俶见到这一幕,倒抽一口凉气——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已经昭示着这支追兵的人数有多恐怖!与敌方的数万大军相比,己方的三五千人,当真是塞牙缝都不够。
说来好笑,他将建宁王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到了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建宁王。
云昭节瞧着远处的大军,极为忧虑:“表哥,怎么办?”
“我已传令范耕,建宁铁卫,不可妄动。”李倓神色沉静,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听闻可人和穆玄英在龙门荒漠拦下了两万狼牙大军,区区小辈都能做到的事情,表妹,你可有信心?”
“自然是有的,但你的武功……”不是不能暴露太多么?
李倓的确有这意思,但他也不想看到许多碍眼的家伙成日上蹿下跳,左右他前些日子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又有突破,故他冷哼一声,不屑道:“也是时候令这些跳梁小丑看看,什么叫做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了!”
说罢,他轻抚长剑,竟有风雷之声。
就在这一瞬,云昭节忽然有种非常玄妙的感觉,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李倓,而是一座巍峨高山。纵然仰望,亦只能看见云雾缭绕于山间,而不知山有多高,穷尽一生,又是否能攀至峰顶。
她尚生出一缕敬畏之心,四周之人更是两股战战,犹如面对擎天巨人。原本凶煞万分,不可一世的狼牙士兵,不知为何,鬓角不断有汗珠流淌。没等长官号令,就有人近乎崩溃地,胡乱地挥舞着大刀,漫无目的地射箭。
这支大军的统帅,不是别人,恰是安禄山麾下三大长老中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
安禄山自称祆教光明之子,势力亦仿效祆教,设立三大长老。逐日长老即他的义弟,也是漠北第一高手,不世出的将才令狐伤;寒星长老苏曼莎,乃是令狐伤唯一的徒弟,亦是统领杀手团的绝世美女。拜月长老黑齿元祐则来自遥远的百济,乃是神秘的黑齿一族的领袖。
这三大长老,苏曼莎姑且不提,令狐伤威望甚重,不仅率众攻破牢不可破的天策府,杀死天枪杨宁。攻城略地之时,他训练的大军与史思明的精锐,一向是效率最高,胜仗最多的。与他相比,黑齿元祐的功绩免不得有些黯淡,安禄山本想令黑齿元祐镇守洛阳,奈何黑齿元祐性情乖僻,不能服众,却凭本身实力,强制镇压部下。久而久之,将士不免生出怨气,安禄山索性将黑齿元祐给调了过来,一是为了缓和洛阳的矛盾,二便是听从军师徐归道的建议,用这位异族高手来试一试李倓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他犯上作乱,浩荡席卷半个江山,对腐朽的李唐皇室早就不放在眼里。但他唯二比较信任的人,义弟令狐伤和军师徐归道都向他进言,说李唐皇室固然不足为惧,建宁王却是心腹之患。只要杀了建宁王李倓,李唐皇室便再无回天之力。
既然要杀李倓,试试对方的深浅,自然极有必要。只可惜,之前那些零零散散追到他们的部队,全都被李倓和云昭节骇破了心神,说话颠三倒四,抓不住重点,问他们李倓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不知道。
黑齿元祐一开始自信满满——他是穷山恶水长大的,险恶的环境砥砺了他的意志,族人凄惨的遭遇,则让他对富家子弟有种本能的敌视,心想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的废物,武功能有多高?兵卒没见过世面,才会夸大其词。但此刻,他却不自觉地往后退,原本身先士卒的热情已经浇灭得一干二净,反倒被族中精锐团团保护起来,却仍有种芒刺在背,如坐针垫的感觉。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冷淡、冷静、冷漠,仿佛看着得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死物。
“他的身边有十八个近卫,单打独斗,不过一流高手,‘气’却连成一片,恐有合击之术。”李倓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黑齿族人一向神秘,你千万小心。”
大敌当前,云昭节却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神态悠然地说:“这是自然。”
随后,她跟随李倓,缓缓向狼牙大军走去。
明明是送死一般的举动,不知为何,却令狼牙将士神魂俱裂。他们试图阻止李倓,还没靠近李倓周身五尺,就仿佛被狂风摧折的树木一般,纷纷倒了下去。
云昭节和李倓前进的速度看似很慢,却快到不可思议,大军压根没起到半分阻扰作用,就好似他们压根不存在,两人漫步在荒野中一样。黑齿族人本欲结阵,护着主帅后退,奈何黑齿元祐已被李倓牢牢锁定,动弹不得。云昭节长剑一指,被她针对的十八近卫之一,心神似被一股奇异的力道所震慑,竟失去了半分言语!
不带他反应,云昭节足尖轻点,身形如电,已至他的身侧。左手“剑气长江”,右手“剑主天地”,竟以左右双剑,施展出截然不同的七秀秘技!
但见剑气浩荡,无形无质,却穿破一切,黑齿近卫已来不及阻拦,便见同伴已然倒下。
这十八近卫,皆是黑齿族人,还是没出三服,血脉相连的堂兄弟。黑齿一族本就有奇异的力量,放在血缘相近的人身上,这一力量就更为明显。便如狼群一般,独狼难以成事,群狼却能纵横天下,虎豹雄狮皆为食粮!
若是毫无知觉地陷入这十八人的包围中,纵是剑圣这一等的高手,也会有深陷泥潭之感。纵然胜出,亦要消耗极大。但如云昭节这般,不问缘由,先斩一人,合击之术的威力,少说被废了一半!
十八近卫跟随黑齿元祐出山以来,纵横天下,难逢敌手。毕竟安禄山麾下虽高手如云,真正横绝天下的,却只有令狐伤一人。令狐伤走得是杀戮之道,一旦出手,非死即伤,为了不伤内部的和气,自然没有对他们出手。这也就造成了黑齿十八近卫的傲慢心态,以及被云昭节杀死兄弟后,那深深的愤怒!
霎时间,剩下的十七名近卫,目光放到黑齿元祐身上的,反而是少数,更多的则是怒火冲天,杀意炽盛,向云昭节冲来!
就在这时,李倓的剑尖,已经临近黑齿元祐的胸膛。
黑齿元祐武功高深,又擅长引动天象,以神鬼之说令旁人望而生畏。他的招式往往如同天象,变幻多端,神秘莫测。可面对李倓这一剑,黑齿元祐在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连着变换了七十八个招式,每一个招式都精妙绝伦,配得上顶尖高手的名头。换做旁人,只怕要陷入无穷无尽的泥沼中,面对黑齿元祐便如面对威力无穷的苍天,甚至失去原本洋溢在心中的斗志。
但现在,失去斗志的,恰恰是黑齿元祐。
李倓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剑,黑齿元祐拼命去挡,却是徒劳。他想躲,只觉剑锋如影随形;他想跑,气机早被李倓牢牢锁定;他想挡,这一剑看似平平,却刁钻得很,不给他任何弃车保帅的机会,闪烁着寒光,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长剑,就这么刺入了他的胸膛。
黑齿元祐怔怔地看着这柄夺取自己性命的剑,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原来,我的血,也是红色的啊!
天生不凡,受人膜拜,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自己仍旧是个凡人,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死去。
与此同时,云昭节的双剑已经划破了第十一个黑齿近卫的喉咙。
七秀剑术本是极纷繁艳丽的,与其说是剑法,倒不如说是剑舞。但在一场又一场的征伐中,云昭节早已摈弃了那些琐碎的花俏,一招一式,干净利落,皆为夺命而生。
冷血地收割敌人的性命时,云昭节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风流离。
与对方初遇时,风流离也是这样,面对“敌人”,或者说对他们有敌意的人,还不等对方下手,就先取走了对方的性命。那时她得风流离庇护,虽未明说,眼角眉梢,想必都流露出几分不赞同吧?
她原先一直不能理解,明明她和风流离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不要说什么门第之见,只要他愿意,一切都不是问题,可……如今想来,出身固然是一方面,他们对许多事务那截然不同的态度,才是最令人没有安全感的地方吧?
一次两次,没有关系,只要有爱,怎么都能包容。十次八次,千次百次呢?他心思重,怕她会后悔,宁愿先将她给推开,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不被时光打磨成庸碌的模样。但没有试过,他怎么却笃定,她一定会后悔?
纵然,纵然后悔,路也是我选择的,我岂会不将它走完?
她心神略有些恍惚,杀戮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犹豫。
黑齿元祐统帅的狼牙军,也能称得上是百战之师,精锐部队了。面对这两个恍如魔神般的身影,却提不起半丝战斗的勇气。若说之前,他们还敢拿着武器抵挡片刻,如今已失去了全部的斗志,四散溃逃。
李倓收剑入鞘,金袍依旧璀璨,不染半丝血痕。
广平王李俶与“布衣宰相”李沁面面相觑,内心深处无不涌起极度的恐惧——阴谋诡计再怎么有用,对付得也是一般人,像李倓这等万军之中夺敌将首级,简直是话本子里才有的高手,谁敢用寻常手段来对付他?
他们甚至都觉得不可思议,李倓心高气傲,又有此武功,先前杨国忠蹦跶得那么欢,李倓竟能忍住不直接干掉他?难不成真像外人说的那样,李倓出色归出色,却是难得的忠心为国,满腔热枕,不沾染一丝晦暗的人?
纵然李倓真是这样的人,那也不能让他活下来,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倓若只是个臣子,倒也罢了,但他身为皇室嫡系,真让他冒头了,他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云昭节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不免为李倓的处境担心起来:“表哥——”
“他们一向是这样,否则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险些亡了国。”李倓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用点评外人的口吻,极是随意地说,“唯有自己的命是命不说,利益当前,什么长远打算都要抛到脑后。为他们拼死拼活,却被猜忌、打压,几乎得不到好结果。”
他说得轻松,云昭节却只觉悲凉。
李倓见云昭节面露忧色,不由笑道:“你无须担心,自打姐姐……我便对他们不存期待了。可惜长安陷落了,若是咱们还在长安,我倒可以带你去看看姐姐。”
云昭节吃惊地看着李倓:“文华郡主——”难不成葬在长安?
以李倓的性子,让唯一的胞姐落叶归根,倒也不是不可能。至于皇帝的命令,那是什么玩意?若是人人都对圣命奉若纶音,也不会有这场叛乱了。
“我没将她带回来。”李倓沉默许久,方道,“她若是回来了,见到我做的事情,必定不会开心。”
起初是不能,后来是不愿,现在是不忍。
云昭节见他神色黯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正当她绞尽脑汁,寻觅一二说辞,打算开口时,李倓忽道:“前日,父王给了我一道密令。”
听见“密令”二字,云昭节猛地抬头:“什么?”
她对太子舅舅的印象非常不好,只觉对方是一个不敢担责任,手段又颇为狠毒之人。先前马嵬驿之变就是如此,李亨想兵谏,非要拉上李倓。将士们口口声声都说大营的事情一切皆由建宁王做主,令云昭节非常不舒服。
父亲是昏聩的君王,儿子是暴虐的野心家,唯有他是清白无辜的可怜人,这就是李亨的如意算盘。只可惜,天下人也不都是傻子,哪怕明着不能说,暗地里的不满又怎会少?单是这些一路追随他们来的朝臣,虽说十有八九汲汲于名利,想谋从龙之功,但对李亨的行为,不说九个吧,十个有七个是看不上的。
至于那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不是早早辞官,就是追随李隆基去蜀中了,哪还会跟他们一路?
李倓见云昭节如临大敌的模样,好笑之余,也觉心中熨帖:“没什么,说是皇家有些密藏,不能落入贼子手上。待到了灵武,我就得秘密回长安一趟,处理好这些事情。”
云昭节再不通政治,不晓军事,也知晓这一路的军权基本上牢牢被李倓握在了手里,当然了,他也承担了相应的危险,每次都身先士卒,大半追兵都是他们俩退的。换做旁人,怎能带着成百上千的拖油瓶,从马嵬驿一路平安无事地到达灵武?结果呢?还没到灵武,李亨就想着卸磨杀驴了?
李亨曾在灵武任过节度使,可想而知,那里多是他的人。不过呢,地方的军队和官员,底气始终没有中枢的足。你说他们这一堆人过去,李亨是重用羽林军呢,还是重用灵武军?
重用前者,无疑把军权交给了李倓;重用后者,本就不多的势力,立刻要再度分裂,甚至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要知道,羽林军多高门子弟,这些人的叔伯长辈们,往往在各地任高官。若是轻忽羽林军,地方上就更有借口不为朝廷效力了。
纵然李倓一路为李亨出生入死,李亨却不相信这个儿子,一旦安全,就要剥夺李倓的军权。
这样的人,就是大唐未来的皇帝么?这样的皇帝,真能挽救颓败的河山,匡扶江山社稷?
李倓见云昭节气得脸色通红,不由笑道:“没事,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们怎么抢也抢不走。长安的局势确实很混乱,我也想回去看看。”当然得回去,他为了报仇,联合伊玛目和无名,颠覆大唐江山;为了学到方乾的武功,给剑圣下毒,将之困到了大明宫。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这事已经惊动了方乾,指不定连归隐的李复都听到了动静,往大明宫赶去。就更不要说那些武林人士,个个忠肝义胆,一腔热血,想要刺杀安禄山,以为这样就能终结****了,却不知这****如同坠入干草堆中的火种。哪怕安禄山死了,乱世,也不会就这样结束。
这是他种下的因,如今他反悔了,自然要他去了结。
再说了,他对外展露的形象,一向是尊敬父亲,友爱兄长的。若他留在灵武,把持军权,未免会寒了那些真正有本事,却又十分坚持礼仪,值得敬佩的士大夫之心。唯有他不在灵武,旁人趁机把他的权柄瓜分了,他才能继续保持自己的形象啊!
是他的,就是他的,谁都抢不走。李亨、李俶等人想夺了他的兵权,也要看他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