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改元至德。
面对李亨这等生父还在就迫不及待地称帝、改元,连半年时光都等不得的行为,许多人暗地里撇撇嘴,明面上却不会说什么。
国家有难,纵然看重礼法,也没那么穷讲究了。尤其是现在,手上没兵,谁会和皇帝过不去呢?再说了,这一位连兵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不经过李隆基就称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往好的方向想,指不定如太宗一般雄才大略,重新给大唐带来太平盛世呢?
李亨也不负所望,他登基后召集重臣,开始商讨“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选。
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实乃战时迫不得已的手段,毕竟皇帝的安危关乎社稷,最好不要御驾亲征。可眼下这等情状,无论任谁做主帅,收复河山,毫无疑问,都会面临地方势力未必听你的问题。大家都是臣子,你手上有兵,我也有,谁比谁高贵呢?所以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必须出自皇室,有君主的名分,才能压得住场子。至少对那些既不想舍弃利益,又不想毁坏名声的******,有足够的威慑力。
跟随李亨一路逃亡的人都知道,李亨原本是不打算来灵武的,这位太子殿下本打算随李隆基一道入蜀,至于途中怎么弄死李隆基,攫取权柄……大家暂且不提。他的心思,大家也能猜到,纵然偏安一隅,到底是皇帝,家国天下哪有自身性命重要?是建宁王李倓一再进谏,劝李亨北上,收拾兵马,召集各地还忠于大唐的节度使,重整山河,很多人甚至记得李倓慷慨激昂的那一番话:“逆胡犯顺,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若存社稷。今从至尊入蜀,则散关已东,非皇家所有,何以维属人情?殿下宜购募豪杰,暂往河西,收拾戎马,点集防边将卒,不下十万人,光弼、子仪,全军河朔,谋为兴复,计之上也。”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一行人能够平安到达灵武,建宁王功不可没。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是建宁王当,还能让谁当?立刻就有眉眼不够伶俐的人跳出来,推举建宁王,聪明一点的呢,暗地摇头。
若李亨真属意建宁王,一则诏书颁发下去就是了,谁敢不服气?哪里用得着先把建宁王派出去,据说是受了密令,谁都不知道建宁王的所在,更无从提把他喊回来的事情。再装模作样地唤他们来,再问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选?
李亨听见众人第一个就推举李倓,还深以为然,竟没什么人表示异议,面上不显,对李倓的忌惮却越来越深,打定主意,万万不能让这个他掌控不透的儿子进一步掌权,故他做出满意的模样:“建宁王确实文武兼备,那么……”
“陛下三思!”眼见李亨金口玉言,就要敲定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选,便有广平王一系的人跳了出来,急急道,“建宁王非嫡非长,一旦手握天下兵权,广平王如何自处?”
这话说得实在太糙,换做平常,直接被皇帝穿小鞋都有可能。毕竟大唐登位不正的皇帝很多,前有唐太宗李世民,后有李隆基。一个弑兄杀弟,逼父退位;另一个呢,以亲王庶子的身份,越过名正言顺的皇室继承人,还有自己身为嫡长子的哥哥,做了太子,又做成了皇帝。以李倓非嫡非长为理由拒绝他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是照着皇室的脸上抽巴掌么?偏偏李亨露出思索之意,李泌见状,知道李亨只差一个台阶下,上前一步,恭敬又不乏温和地说:“太子乃是国之储贰,在内监国,在外抚军。如今太子未立,广平王身为长子,理应肩负起抚军之责。”
“既是如此,便让广平王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吧!”李亨拍板,“李泌,你坐镇元帅府,协助广平王处理事务。”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李泌从行宫中出来时,便见云昭节倚着宫墙,面若寒霜,见到他来了,径直往他这边走过来,不由停住脚步。
不得不说,比起李倓,李泌更憷云昭节。毕竟李倓勉强还能算半个“圈内人”,行事遵守一定的章法,云昭节却不同,说她是侠女吧,她还是很懂分寸的,说她是贵女呢,又太不守规矩了。这种感情大于理智,你压根猜不透她会做出什么举动的人,才是李沁这种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谋士所忌惮的。
就好比现在,云昭节就是当场把他给杀了呢,有李倓维护,指不定连头发都未必会伤到一根,至于他……毫无疑问,白死了呗,难不成李亨父子会为了区区一个臣子,与如日中天的建宁王对上?
与这份“不定”相比,纵然李泌非常欣赏她的容貌,私下赞道“卿本佳人”,却也无法改变双方敌对的立场。
云昭节不知李泌竟是这等想法,她在李泌面前站定,淡淡道:“李先生,建宁王离开之前,曾告诉过我,你是当世之人杰,在陛下和广平王面前都非常有脸面。”
李泌提高了警惕,谦虚道:“张姑娘说笑了。”
“我不是来和你打机锋的,只是负责转述表哥的话。”云昭节的态度异常冷淡,快速而流利地复述了李倓令她转达的内容,“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陉,郭子仪取冯翊,入河东,则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三地禁其四将也。随禄山者,独阿史那承庆耳。使子仪毋取华,令贼得通关中,则北守范阳,西救长安,奔命数千里,其精卒劲骑,不愈年而弊。我常以逸待劳,来避其锋,去剪其疲,以所征之兵会扶风,与太原、朔方军互击之。建宁王为范阳节度大使,北并塞与光弼相掎角,以取范阳。贼失巢窟,当死河南诸将手。”
李泌听得此言,恍若雷击。
云昭节所说的内容,正是他这些天苦心琢磨方研究出来的平叛方略,也是理想状态中最合适的策略。
他生性谨慎,所思所虑,多储于脑海,鲜少以文字记录,平素亦寡言少语。建宁王纵暗探遍天下,也无法知晓他所思所想,更不可能以他的方略来敲打他。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种解释。
建宁王所拟定的平叛方针,与他不谋而合。
他自负智谋出众,天下无双,今日才知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纵然在荒淫无道的李唐皇室,亦有能与他媲美的存在。
还不等李泌说什么,云昭节又道:“表哥还说,这一策略好是好,但能如李先生一般放眼天下的,终究是少数。世人多急功近利,只盼克服两京,若对武将再生出些许忌惮,派皇室成员或是宦官监军,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大唐江山才真是没了希望。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她提气纵跃,三两个呼吸的工夫,人已消失不见。仿若九天仙子,临凡只为点醒世人,然后还于九天之上。
李泌浑浑噩噩地回了住处,心绪纷乱非常。
他先前从未直面过建宁王李倓,对这位王爷的了解也仅限于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以及远远见过的几面,断定李倓文才武略不凡,就是性格太强硬,眼里揉不得沙子,未必会容忍自己的谋士心气。今日听了云昭节转述的一番话,才知李倓何等雄才大略,魅力超凡。就连原本心如磐石的他,竟也破天荒生出几许疑虑。
没有哪个臣子不盼着君主,不渴求君臣相得的佳话,李泌之所以不投靠李倓,实在是见多了刚愎自用,容不下谋士比自己聪明的主君。宁愿找个弱点多的,好控制的,也不想真投靠李倓,但若李倓足够英明神武,又有容人之量呢?
看看吧!李泌这样告诉自己。
再等一段时间,仔细看看,广平王处理天下军务的时候,会不会听从自己的意见;陛下匡扶河山的时候,是否采取自己的策略。若是真如建宁王所说,为了克复两京的荣耀,不惜浪费整个天下战局,又或是像从前一样,派宦官监军。这样的主君,才不是明主,只会让人绝望。
他虽心里一直说要等,却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默认了。
默认李倓所说的一切都会实现,自己的挣扎,不过是拖延时间,等一个不那么好的结果罢了。
云昭节传达完这一番话后,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
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人还想着争权夺利……李倓对她说过,安贼部下,胡人出身,根基不稳,打得就是劫掠一番的主意,几乎没有入主中原的资格。当然,前提条件是把这些人困在中原,令他们疲于奔命。绝对不能让他们偏安一隅,慢慢发展壮大。但他也说过,对喜欢做面子工程,急于证明自己不是逆子,而是承天受命的皇帝的李亨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收复两京重要。
李隆基荒淫无道,导致长安、洛阳失陷,他李亨却将两京克服,仅仅这一项功绩,便可称为中兴之君了。与收复两京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哦,不,还有一项重要,那就是,不能让任何人掌握权柄,除李亨本人之外。
真是恶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