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痛心疾首之时,云昭节却无暇多顾。
马嵬驿之变后,皇帝与太子之间虚伪的和睦已然撕破。
那场惨变,没有人能忘得掉——羽林将士们知晓皇帝竟还差人为杨贵妃运送荔枝,怒不可遏,发狂一般地冲进了空空寺的厢房,乱刀砍死了千娇百媚的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御史大夫魏方进看到杨国忠被肢解,头颅高悬西门,惊恐之下喊了一句“你们胆大妄为,竟敢谋害宰相”,便被士兵们当做杨国忠的同党给杀了。
宰相韦见素听见动静,心中不安,出来查探,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已经不管来的人是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要动刀子的时候,陈玄礼赶了过来,才保住了韦见素的命。
云昭节本想冲上去阻拦他们滥杀无辜,却被李倓死死拦住,听说皇帝被气晕过去,高力士、陈玄礼和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为平息这场兵变,矫诏赐死贵妃,等到皇帝醒来,急急要去救贵妃,却听见杨贵妃消失了。
皇帝愕然,军士讶异,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总不能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也杀了吧?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决定分道扬镳,皇帝向南,赶赴四川,近侍和公主妃嫔们随行;太子向北,前往灵武,他曾在那儿做过节度使,兵权不小,收拾一番,也可与叛军作战,恢复大唐河山。
其他人尚且好办,轮到宁亲公主这里却犯了难——皇帝想让女儿跟着他走,宁亲公主却坚持要跟着兄长,云昭节骤然从坐冷板凳的角色变成人人争抢的大热门,只觉讽刺非常,刚要说什么,宁亲公主却很镇定地来了一句“阿微已经双十了”。
然后,她们母女俩就跟着太子北上了。
太子是个“好儿子”,哪怕父子俩已经撕破脸到天下皆知的程度,就差没明着说以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他也做足了表面功夫。三千羽林,他就带了个零头,其余三千整全归皇帝差遣。官员们大部分都跟着皇帝,图个安稳,少部分野心大的决定跟着太子,谋个从龙之功。
皇帝和太子分兵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安禄山的耳朵里,这位看似憨实,实则奸诈的叛贼毫不犹豫地派重兵去追杀太子,放过了老迈的皇帝。
这等时候,李倓和云昭节的强横之处便展现了出来。
譬如现在。
前方旌旗猎猎,少说有三五千狼牙军,军容虽称不上整肃,士兵却十成十地悍勇——安禄山麾下的狼牙兵,泰半是胡人出身,安禄山给予了这些穷得活不下去的胡人金钱、权势和地位,只要他们用杀敌来换。这些胡人自然也奉安禄山为神明,说一不二,厮杀起来甚是悍勇。
建宁铁卫虽是一支极强的军队,却也禁不起这样的消耗,故每到这一时候,李倓就会望向与他并驾的云昭节,问:“好了么?”
云昭节已换了一身铁甲,眉目仍是旧日柔和,神色却十分凛然:“老规矩。”
李倓微微一笑,纵马疾驰,直直向狼牙军阵冲去!
云昭节紧随其后,内劲外放,如狂风呼啸,掀起无边威势,令狼牙军士本能地心中一沉,向后退去。
就这么一退,阵型便乱了大半。
云昭节剑气纵横,磅礴的气劲如滔滔江河,将她身边的狼牙士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李倓倒没那些花哨,谁敢冲上来,他就给谁一剑,干脆利落,断不会有一个活口。
这二人一金袍金甲,一白袍银甲,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人命开路。
狼牙军虽凶悍非常,又哪见过这样的千军辟易,万夫莫敌的绝顶高手?就连那位在江湖上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流高手的主将,亦是两股战战,浑身冷汗,极端的恐惧之下,竟调转马头就想跑!
李倓神色一冷,剑尖将迎面而来的长刀一挑,长刀便向帅旗处急速射去,将帅旗一分为二的同时,也准确无误地洞穿了狼牙主帅的心脏。
帅旗倒,主帅死,狼牙军的士气也溃败得一塌糊涂,许多狼牙士兵或仓皇逃跑,或扔下武器,跪拜着那个有若天神的身影。
建宁铁卫轻车熟路地上来收编士兵,处理后续,云昭节却小声对李倓说:“表哥,方才那一下……”
“无妨,他们还看不出我武功的深浅。”李倓轻描淡写地说,“你勿要担心。”
以李倓的武功,单枪匹马对付这些人也不过就是多费些时间精力的功夫,可不知从何时起,忽有一则传言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天下,说,李唐已是大厦将倾,能挽救江山的,唯有建宁王一人。
这样的传言,当然有很多人不信,却有更多的人相信。正因为如此,李倓才不能暴露武功深浅——人人都知道建宁王武功很高,但有多高呢?一千人堆不死他,一万人呢?一千个二流高手伤害不了他,那一百个一流高手呢?
敌人知道的越少,李倓就越安全,正因为如此,云昭节才主动请缨,与李倓踏破敌阵。
她离“天人合一”之境很近,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哪怕她名声不怎么好,也不妨碍她是众所皆知的顶尖高手。有她守在李倓身侧,李倓的压力便能减轻很多,同样,一旦敌人出手,也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
云昭节听李倓这么说,没再多问,看了看天色,便道:“快入夜了,待会还是老规矩?”
“嗯。”
“那你去休息吧!”云昭节叹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天打退了七波敌人,想必累得很了。”
他们手头上的人本就不多,建宁铁卫与狼牙军连番鏖战,折得只剩六百余人,偏偏李倓还命令拓跋双带队,领走了一两百人,不知去了哪里。虽说建宁铁卫被这一场又一场的血火打磨成无坚不摧的雄师,到底不能再亏损下去了。新收编的狼牙兵,忠诚并不能保证,他们也不怎么敢用。还有许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官员与妃嫔随行,无可避免地拖慢了赶路的速度,也让追击他们的狼牙兵越来越多,却又不能说什么,毕竟太子李亨就是拖后腿大队中的一员。
大军寻了个较为安稳平坦的地方,开始生火造饭,李倓回军帐中休息,云昭节瞧了一眼血迹斑斑的披风,无奈摇了摇头,前往女眷的居住地,打算和宁亲公主说几句话便在四周转转,提防有人作乱。
她和李倓约好了,两人轮流守夜,李倓照顾云昭节,让她守上半夜,自己则守下半夜,以防狼牙军的偷袭。
正因为军中有这么两位绝世高手护着,才能在兵力极为稀少的情况下,一路都没太大损耗。
饶是如此,众人却也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云昭节大步流星地走向第三个较为华丽的帐篷,宁亲公主正与一名年轻美貌的少妇说话,见着此人,云昭节有些奇怪:“独孤侧妃?”
“独孤侧妃是代广平王来的。”宁亲公主不紧不慢地说,“太子的布衣好友偶染风寒,按如今的规矩……”逃难时候,多个病人就多一份累赘,但那位李沁李先生俨然是广平王谋主一般的人物,在太子面前也十分说得上话,逃难时都带着的。广平王见建宁王的势力一日日坐大,怎会愿意李沁出事?
云昭节虽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却明白能不参与就不参与,故她很自然地说:“队伍中尚有几辆车,又不是少了位置。既然是广平王的好友,上广平王的车不就行了?”
她说得倒是轻巧,可这逃难途中,真正坐车的,也就只有几位女眷,并着太子殿下了,就连官员们都或骑马或步行,广平王自然也不例外。
马车本就拖慢了行军进度,自是能省则省,李泌若要上车,为了避嫌,广平王少不得上车照顾他,女眷们则与旁人挤一挤。偏偏张良娣有诊出了有孕,若和她一辆车,有个磕磕碰碰,谁都担当不起。
问题是……
独孤侧妃走后,云昭节皱了皱眉:“阿娘,您的马车,顶多只能坐下三个人吧?”她记得没错的话,广平王和南阳王的妃妾都在一辆车上。按理说,要搭宁亲公主的马车,也该是两位王妃,哪里轮得到侧妃了?难不成要宁亲公主挤一挤?可马车本来就只有这么大,挤得下么?
“崔氏过得是什么日子,你还不清楚?”宁亲公主不紧不慢地说,“她前几天不是闹了一场?广平王就说要将她废了。这消息早传了出去,哪怕没下旨,可兵乱马乱的,朝廷都不在了,哪用下旨,说一声便是了?她若识趣,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是不识趣,她的母亲和姑姑们的下场可摆着呢!”
宁亲公主说得是马嵬驿之变时,杨国忠的妻儿和虢国夫人一家趁机逃走,结果被陈仓县县令抓住杀了的事情。要是在一年前,莫说区区一个县令,就是中书令,又岂能动杨家一根汗毛?
杨家如今是过节的老鼠,人人喊打,与杨家有关的人,从前有多得意,现在就多仓皇。
崔氏因崔公子和杨家的原因,对云昭节素来没个好脸色。两人遇见的次数虽不多,但崔氏为难云昭节是家常便饭,只是每次云昭节都仗着武功高强,不搭理她而已。
说不讨厌崔氏,那就太虚伪了,说讨厌吧……瞧见昔日对她毕恭毕敬的妃妾们全都变了一张脸,就连同车的名额都要让出来时,云昭节还是皱了皱眉,不悦道:“既然没废,那就还是王妃,岂有侧妃与您同坐的道理?”
宁亲公主笑了笑:“阿微说什么,便是什么。”
云昭节见母亲的神情,忽然有种“好像我又错过了什么明争暗斗”的感觉,狐疑地瞧了瞧母亲,叮嘱周女官照顾好宁亲公主,才一出帐篷,就见张良娣进了李亨的帐篷,不由怔住了。
宁亲公主见云昭节的目光落在太子帐篷处,知她误会了,便道:“张良娣是在为皇兄守夜。”
“守夜?”云昭节奇道,“她不是有了身孕么?”
“皇兄也劝过,说守夜太辛苦,捍卫贼人也不是她这等深宫妇人该做的事情。”宁亲公主唇边露出一丝讥讽,也不知是因为张良娣呢,还是因为李亨,“张良娣却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假如事起仓猝,她多少可以抵挡片刻,赢得一点时间,殿下不是得到了保全么?”
云昭节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然后张良娣就每天给太子守夜?”天啊,人家愿意做是人家的事情,你还真从善如流,打算让怀着你骨肉的女子……用身体为你挡刀挡剑?
宁亲公主收回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李家的男人……”说到这里,又怕云昭节误会李倓,立刻改口,“幸好倓儿没学到这等做派。”
她一心为李倓说话,云昭节却想到了风流离一路的相护,长长叹了一声,心道,不知何时才能与你见上一面呢?
独孤氏回到营帐的时候,广平王正与他的心腹谋士李泌在商谈。
事实上,李泌并未感染风寒,只是近日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白天么,外头倒是吵闹得很,云昭节和李倓忙着破敌,无暇顾及这些。广平王和李泌却不好表现得太过亲近,毕竟李泌在太子面前也挺有脸面,太子怎会希望自己亲近,凡事都会过问一二的好友与儿子走得近?哪怕明知广平王和李泌关系好,也容不得他们交头接耳。夜深人静的时候,云昭节和李倓又守夜,百米外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如何听不到他们的话语?故得想个法子进马车,趁着白天喧嚣,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做。
广平王本来是很看不起建宁王的,心道你小小年纪,不呆在宫廷讨长辈欢心,偏要跟着姐姐去苦寒的吐蕃和亲;好容易回来,文才武功都没落下,却不知“时务”二字怎么写,一会儿被发配到西南去督军,一会儿被勒令闭门思过,就没多少时间在朝堂上好好站着的。平素笼络得也是武夫,最重要的文臣和勋贵就没看他下什么功夫,难不成以为靠这几个武夫就能翻天?也不想想,朝廷对武将忌惮成什么样,宁愿用太监和胡人都不肯用真男人,你这不是找死么?
大事这样,小事还这样,就连婚姻也是,搞什么宁缺毋滥,不同流俗,还坚决不“同流合污”。也不想想,不就是个女人嘛,对方势力大,拒绝不了,对自己也有好处,那就娶回来供着呗。哪怕是原配发妻,处置起来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皇子王孙还能缺了女人不成?偏偏李倓摆出什么痴情的架势,硬要娶一个对事业没什么帮助,就是脸长得特好看的姑娘,还一等就是三五年。
广平王怀着这样的态度,先是瞧不起建宁王,再是看不上,最后是忌惮又庆幸,觉得幸好李倓傻,若他不傻,自己可就真没活路了。待到一行人仓皇逃离了长安,广平王一合计,才发现蠢得那个人是自己——李唐都快没了,讨长辈欢心有什么用?增强自身实力才是正经!
文臣?勋贵?平日倒是显赫,遇到这等事情,与鹌鹑也差不了多少,看着就腻味。倒是武将,正是用得到他们的时候,偏偏广平王算一算,脸都青了。他先前光顾着在文臣和勋贵圈子经营好人望,为了避嫌,压根就没往这方面看!
云昭节是贵族圈子中的异类,出了名的没规矩,从头到脚就没一丝人缘不假,但世道都乱成这样,规矩顶什么用?她可以上阵杀敌,与李倓联手,所向披靡,那些规矩好的世家女子可以么?纤纤弱质,纯粹拖累!广平王逃跑的时候,除了发妻爱妾,旁的一个都没带,就连他长子的生母也不例外。
两人谋划得当,次日出行,趁着外头喧嚣,就在马车里密谈起来。
“父王今儿无意中透了口风。”广平王抿了抿唇,他眉间皱纹极深,显得有些阴沉,“说到灵武后,想设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统帅天下兵马,指挥各地将士,一道平叛。”
若非战乱年间,断不会有“天下兵马大元帅”这等职权的官位出现,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聚天下兵马到麾下的位置,位高权重自不必说。关键是,哪怕天下太平了,这个位置也不是说撤就撤了。哪怕是撤了,没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分,可实际呢?
权柄一旦赋予,想要收回,那可就难了。
广平王琢磨了许久,发现自己想要与李倓争,唯一能依靠得只有长子名分,以及平素还算好的声望。可若李倓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哪怕有,“玄武门之变”可不算太远,算近的,马嵬驿之变也就几天。
对李唐皇族来说,伦理道德从来不算什么事,哪怕弑兄杀弟,逼父亲退位,夺了庶母和儿媳,只要治国得当,就是好皇帝。相反,哪怕私德再出色,不能治理好国家,也不足为人称道。人们痛斥如今的皇帝昏庸,并不是因为他强抢了儿媳,而是因为他纵容奸臣,不理朝政,好大喜功,滥用国力,导致民不聊生。
李泌沉吟片刻,才道:“殿下稍安勿躁。”
广平王望着李泌,期待他的回答。
李泌喜欢这种旁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按着自己说得来做的感觉,故他明知广平王的资质远远不如建宁王,却选择辅佐广平王。只因李倓太有见地,性格又十分坚毅,他李泌在李倓手下,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唯有跟随太子、广平王这样的人,才能运筹帷幄,间接主宰这个帝国。
“建宁王胸怀大志,胆略过人。”李泌身为臣子,自然不会公然说皇族的坏话,只听他缓缓道,“一旦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必定重整兵力,收复河山。”
广平王也不是傻子,一听就明白李泌的意思。
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广平王非常了解——一个太平年间步步退让,为保全位置,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却趁着国难的时候,发动兵变,想将太子头衔换成“皇帝”的人,无疑是天下一等一自私、懦弱又狠戾之人。
有足够的身份,却没有相配的手段,这就是太子李亨。
对李亨来说,无论是山河社稷,还是百姓之苦,都没有他稳稳当当地坐皇位重要。想也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纵然去了灵武,做了皇帝,也不会将为数不多的兵力派出去收复失地,反而会将这些兵力都拱卫灵武。除非胜利的天平向他们这边倾斜,否则,无论外头怎么闹,他只要在一亩三分地上做他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就够了。
这等懦弱丧气之举,李倓断不会同意,如果李倓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回过味来,微微一笑。
难怪父王“不经意”透露他,想封李倓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以父王的城府,若真要做这等事情,岂会令他这个长子知道?故他紧绷的心一松,脸上已多了几分笑意:“还望先生助我!”
太子纵有此心,没有人在旁边递台阶,也是不成的,李泌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正当两人交换会意目光,定下未来大计的时候,马车忽地一顿,车内的人不自觉往前倾,广平王却无暇计较车夫无礼——这样的事情,这些天来已经发生过无数回!
有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