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郡,郡守府。
颜真卿自打接到长歌门的密信后,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他是最正统不过的士大夫,恪守三纲五常,纵是君王无道,朝中群魔乱舞,他也恪守君臣之道,为大唐守住了平原郡。
明明在自身势力范围内,却久久没啃下这块硬骨头,本就令安禄山气得发昏。非但如此,平原郡守住了,饶阳、济南、邺郡等地的官员也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依附,更不要说颜真卿的兄长颜杲卿,本就是同进同退的。燕赵之地,十七个郡归顺朝廷,推举颜真卿为盟主,共同抵御安禄山的狼牙军。
狼牙大军连克长安洛阳,本是气势如虹,偏偏身后出了这样大的岔子,非但令安禄山面上无光,燕赵交通一断,还让狼牙军军心不稳,安禄山能不将颜真卿恨到骨子里?故安禄山一攻进长安,就命人拿了琅琊颜氏一家,尤其是颜老太太,放出风声,说要将他们家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颜真卿琢磨许久,方对一旁的风流离说:“风公子,清臣不才,有一事相求。”
风流离来到平原郡的时候,正好在江湖上闯出了大名,当然,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唐门弃徒,卷入甄笑笑之死什么的,无论哪一件都足够江湖人唾弃的。好在李倓与颜真卿的关系不错,密信中又写了风流离乃是绝顶高手,因为刺杀安禄山,险些得手,唐门恐牵连到自身,方要栽赃陷害,颜真卿才让风流离留了下来。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并没有错。
安禄山手下有一支部队,名唤“蛇牙”,专司暗杀、刺探一事。又与祆教、红衣教等教派有所勾结,在平原郡中也是留了人的。最初那些日子,颜真卿面临的刺杀层出不穷,却因风流离在身侧,几乎毫发无伤。
风流离非但武艺卓绝,对排兵布阵也有着近乎天赋一般的本能,他眼光极毒,不过一扫便能察觉兵阵的薄弱之处,虽是多年刺探加上与建宁铁卫斗智斗勇才磨练出来的功夫,却令颜真卿如获至宝,令他练兵统兵,并上书朝廷,为他请封。不少人还拿风流离与令狐伤做比,武功绝顶不说,统兵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
谁都知道,旁的狼牙军都不足为惧,只有这一位统领的才是雄师。一路打天下,除了追击皇帝一行时,被建宁铁卫死死拖住之外,就没再输过。
战时武将升得快,如今风流离已经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了,朝廷丢了长安,对地方上只有更优抚的,再进一步不在话下。风流离却不是很看重这些,他以为颜真卿在担忧家人,宽慰道:“大人何必如此多礼,您忠心为国,天下皆知,义军已经秘密潜入长安,定能将颜老夫人安然救出。”
所谓的义军,自然是武林中人闻得国家有难,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自发组织起来的团队。颜真卿叹了一声,十分感慨:“达官显贵多瞧不起江湖草莽,但国家危难之时,武林为天下付出了多少,而这些人呢!深受皇恩,却统统降了安贼!”
风流离知他说得是留在长安,没来得及跑出去的权贵和高官们,舍身取义,忠于大唐的就没几个,投降大燕得倒有两三百人之多。颜真卿为此痛心疾首,痛斥那些高官,风流离倒觉得很正常——这些人从前能匍匐在杨氏淫威下,如今臣服于大燕铁骑就更正常了,习惯了弯腰的人,你能让他挺直脊梁?
既不是为了救颜家人,又说到了朝廷高官,那是为了什么呢?
颜真卿望着风流离,想到他数十次挽救了自己的性命,又帮助平原郡练兵。若无风流离倾力协助,平原郡也未必守得下来。一想到这里,原本都到嘴边的话就忍不住咽了下去,迟疑半晌,方郑重向风流离行了一礼。
风流离见颜真卿如此做派,就知事情要糟,果然,只听颜真卿郑重其事地说:“高官投敌,影响甚是恶劣,还望风公子诛其一二,以慑天下!”
此言一出,风流离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得不真切:“投敌的高官虽多,能起到震慑效用的却没几个吧?要我杀谁,颜大人不妨直说。”
颜真卿见风流离面色惨白,唯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浑然不似平素冷静的模样,就知自己所料半分不错。他心中愧疚非常,却咬了咬牙,毅然道:“伪燕宰相,张垍。”
风流离僵在原地,没了半分活气。
颜真卿并不是纯粹的高官显宦,他算半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情知道不少。因着甄笑笑、仇念雪和云昭节的那桩案子太过响亮,云昭节和风流离的情愫倒没什么人清楚,颜真卿却略知一二,瞧风流离的情态,怕也不是单相思,更不是女方攀龙附凤谋高枝。
李倓在江湖上的名声原不怎么好听,这两年却扭了过来,谁让杨家恶名太盛,凡被杨家打压的,十有八九是好的,尤其李倓的谏言,无论当场还是事后看,没一样有错。
颜真卿对太子本是抱着极大希望的,觉得皇帝老迈昏聩,太子登基后,定能一举剪除杨氏党羽,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待知晓马嵬驿之变,再闻皇帝和太子分道扬镳,一个去蜀中一个去灵武后,原本对太子无比热枕的一颗心就彻底凉了下来——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久了,心思剔透,怎会不明白,这是太子等不及了,剑指贵妃,意在皇帝?
皇帝若对贵妃有真情,眼见羽林哗变,便会将贵妃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到时候如狼似虎的三军将士冲进来要杀杨贵妃,哪怕有人暗中给皇帝两刀,也是没办法控制的。谁料皇帝终究还是退让了,命人赐贵妃三尺白绫,陈玄礼又护着皇帝,他在羽林军中威望颇高,将士们到底还是没闯进去,却怕皇帝假意赐死贵妃,实则暗度陈仓,坚持要看杨贵妃的尸首,又没看到。闯进空空寺后院的“一线天”,听闻竟是郭子仪的义子郭天纵派人救走了杨贵妃……这都是什么事啊!
颜真卿虽不信郭子仪会参合进这种事里,对他的信任却少了一两分,更重要的却是,国难当头,太子却想着弑父夺权,与以往的低调懦弱大相径庭,却不知臣子往往更愿意辅佐后者,都不愿意伺候一个没有雄才大略,却满腹阴谋,还特别心狠手辣的君王。
天下越是乱,皇室就越该做出表率,稳定纲常。颜真卿听说杨家刚倒,广平王就把王妃崔氏给废了,哪怕是为了自保,这也太操之过急了一些,全然没个仁义模样,就更盼着建宁王不是这等忘恩负义之辈。唯有如此,方不会令人寒心。否则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便宜行事”,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朝廷,总归违背了许多法令。如今朝廷需要他们,自然大加优抚,来日若是不需要了,秋后算账,他们不要统统倒大霉?
正因为如此,张垍才不该留。
张垍若是活着,宁亲公主倒是能够再嫁,云昭节与张垍的联系却是割舍不了的,身份上就不合适做建宁王妃,否则会有极多人不满。但若她不做王妃,又会令许多人心寒——这些人不清楚武林中的那些事,只知道云昭节等了李倓很多年,等得已经错过合适成亲的年纪了。
朝堂之事,从来就没有简单的,尤其是上位者,一举一动,都能被下位者琢磨出无数意思来。
颜真卿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很不厚道,却十分无奈:“陈希烈虽是太子太师,却是被杨国忠斗败了才领的闲职。张垍被杨国忠诬陷贬谪,又再度起复,回中枢任职,皇帝待他,倒比待陈希烈好几分。”光凭驸马的身份,还不足以让皇帝另眼相看,张垍本人也是很有几分笼络圣心的能耐。别的不说,这十几年来,能被杨国忠踩在脚下后,再度爬起来的人,数遍朝廷都数不到几个。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自然要挑最有代表性的那个杀。
风流离知颜真卿说得半点不错,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云昭节再怎么与张垍生分,那也是她的亲生父亲,他若杀了张垍……哪怕她不知道,他岂能安然面对她?
与这件事相比,哪怕是他从前的不告而别,或者另娶传言,都不是什么大事。风流离正一步步由暗转明,借着军功往上走,好容易看到了一丝希望,如今竟要他去杀张垍?故他沉默许久,方艰涩道:“不能另寻他人么?”
颜真卿叹了一声,无奈道:“长安已然沦陷,安贼命人将之看得很紧,探子混迹于百姓之中,略有差池便就地格杀百姓。唐门……纵有老夫人压阵,却未必十分可信……”若是可信,风流离刺杀安禄山的身份是怎么被暴露的?哪怕是隐元会中出了叛徒,那也是唐门内部有了缺口。
“非但如此。”颜真卿想了想,也不瞒风流离,“在丐帮郭帮主的倡议下,仇道长等各派精英弟子已决定在方乾方岛主的带领下,闯入大明宫,诛杀安禄山。为牵制安贼诸多属下,也为救出剑圣,各大门派这一次怕是要下血本了。”
言下之意,便是此时乃是风流离动手的最好时机,却也只能他来做。毕竟各大门派都将全部的势力压在了刺杀安禄山上,实在抽不出别的人选了。
风流离心有不甘,挣扎道:“听说太原危险……”
“风公子可假借增援太原的名义,快马加鞭,先走一趟长安。”颜真卿显然将一切都考虑好了,忍痛对风流离行礼,“大义为重,纵风公子瞧见颜家人……请勿要,勿要,勿要出手,一切以大义为先……”
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哽咽。
风流离神色木然,说不出话来。
对他来说,唐门长辈虽多,却无一对他付诸真心,不外乎是将他当做一件好用工具,加以打磨、利用。纵谈不上不把他当人看,也相差仿佛。颜真卿是天下闻名的重臣和能臣,对他的态度却十分温和,平素照顾有加,与子侄相比也不差什么。何等信重更是不消说,他本只打算当个隐匿于黑暗中的护卫,若非颜真卿发现了他的才华,一力要他统兵,还为朝廷保举他,他也不可能走到阳光下。
算计、利用、背叛,这些他都是熟的,用起来并不比谁差,动起手来也不会有负罪感,可一个对他很好的长辈这么要求……
或许,从相遇开始,他们就注定了有缘无分吧!
风流离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天边飘来,又好像九幽之地响起的丧钟:“我知道了。”
颜真卿见风流离应下,心中不忍,却不能出尔反尔,只是对他重重行了一礼。见风流离脚步漂浮,恍若幽魂般地走了,更是不住叹息。
他拿起密信,再看了两眼,明明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透着无边的杀意与血腥。
“太子竟至于斯……”这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满腹悲怆,凄惶之情溢于言表,“建宁王的日子,不好过啊!”
太子只有一个老子,却有无数个儿子。老子阻了他的路,他就想干掉老子;儿子一旦碍了他的道,他自然也会做了儿子。反正儿子数量多,死了也不心疼。
皇帝一死,谁是太子的眼中钉?毫无疑问,建宁王。
因着南诏变故,李倓曾在西南呆了好几年,百姓对皇帝要打仗怨声载道,却对爱民如子,军队坚决不扰民的建宁王很是推崇。这也是武林名宿为何明知李倓勾结南诏,却不敢说出来的原因——影响太坏不说,也未必有人信。
不光是西南,李林甫和杨国忠这些年大肆排除异己,李倓则与他们对着干,保了好些忠臣良将。奈何他势力不足,顶多保住了这些人的命,令他们或解甲归田,做个寻常富家翁;或贬谪地方,与中枢无缘。
太平年间,这些人的力量自然不足为道,纵对建宁王感激涕零,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甚至会令建宁王陷入结党营私的灭顶之灾中。可如今天下正乱着,这些人或组织家丁,保卫城郭,或杀了想要献城的长官,拼死抵抗叛军。不知不觉间,竟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力量。
可以说,现在若要问,这普天之下,还忠于李唐的地方,多少是忠于朝廷,又有多少是忠于建宁王,许多人会无法回答,甚至会反问,忠于建宁王就不是忠于朝廷么?这大唐江山,除了建宁王,谁能挽救山河颓势?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啊!
颜真卿用力捏着衣袍,这是母亲为他缝制的,哪怕穿了很多年,几经浆洗,已经破旧了,他却不肯舍弃。
娘,儿子,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