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节见李倓接过密信就停住了,不免担心:“又出了什么事么?”
“你看看吧!”李倓叹了一声,“真没想到……先别和姑姑说,我怕姑姑会受不了。”
云昭节接过书信,才看一眼,血色便从脸上褪去:“张氏兄弟向安贼投诚,兄均任伪燕中书令,弟垍任伪燕宰相?”
张均、张垍不是别人,恰是名相张说之子,也是云昭节嫡亲的大伯和父亲。无论在勋贵还是在士林圈子中都非常有声望,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被安贼授予高官厚禄。要知道,同样被安禄山任命为宰相的,还有曾经的左相,如今的太子太师陈希烈。
“我……”云昭节沉默许久,才道,“告诉阿娘吧!她听见这个消息,或许会释然呢?”
她回京已经三余年了,却没见过这个父亲一面,在宁亲公主府,驸马的名字是禁忌,没人敢说,更不敢在她面前提。云昭节也是偶尔听母亲和周女官私下谈话,才对父亲知道个只鳞片爪。
听说,当年她失踪后,张家坚决要记她已死,还说宁亲公主膝下若是空虚,大可抚养几个庶子庶女,反正她是嫡母,庶子庶女不都要喊她母亲的么。宁亲公主虽知天底下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心要找回女儿。夫妻俩也不知争到了什么地步,宁亲公主才会拒绝与张垍见面,反正她是公主,有自己的府邸、俸禄和封邑,吃穿不愁,才有这样的底气和夫家对着干。但张家也不是寻常人家,张氏兄弟在仕途上也称得上显达,深受皇帝宠信,杨国忠都没能成功把他们给踩下去,故张家族谱……怕是已经没她这个人了,否则逢年过节,宁亲公主怎么都不带她回张家祭祖呢?
所嫁非人,却因是李隆基的命令,无法违逆。这样的日子,宁亲公主应当过够了吧?
深受皇恩的张氏子,如今成了依附伪燕的臣子,自然不配做驸马。同样,他的女儿,也不配当建宁王妃了。
也罢,昔日是皇帝、贵妃等人针对表哥,才使得表哥至今尚未婚配。如今表哥手握大权,天下淑女谁不爱慕建宁王?她这个挡箭牌也可功成身退了。
李倓见她神色郁郁,便道:“也好,姑姑还在杨贵妃身边么?”
想到这一节,云昭节也心惊肉跳起来:“我这就以求见阿娘的名义,让阿娘远离杨贵妃。”
她半点也不关心杨贵妃的生死,反正杨家人罪有应得,宁亲公主却不能卷入这里头。故云昭节想也不想,急急忙忙地去找宁亲公主,李倓也随他一同去。
建宁王出马,谁敢阻拦?宁亲公主顺利地离开了杨贵妃住宿的厢房,听得驸马附逆的消息,愣了一愣,随即竟笑了出来:“他投敌了?好啊!真好!”这一巴掌无异于直接甩到李隆基脸上,扇得可真够响亮的。
这就是你的好女婿,这就是你欣赏有加,浑然不顾忌女儿幸福的好女婿!
多好啊!父慈子孝,君臣相得算什么?老丈人仓皇出逃,好女婿转身投敌,这才是故事最完美的结局!
可是,你们死便死了,为什么要来拖累我的女儿?
宁亲公主望着李倓,泪光闪烁,已带了一抹哀求。
云昭节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宁亲公主说,见到母亲这样,反倒有些担心,恐宁亲公主是强颜欢笑,不敢这时候说她只是帮李倓打掩护的事情。谁料这时候,李倓毅然道:“姑姑放心,前倨后恭之人,断不会被我放在眼里!”
听见李倓这么说,云昭节只觉头疼——先知道这样,她就不该图省心……也不行啊,表哥帮了她这么多……现在好了,一个谎要用另一个谎来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手足无措,李倓却很淡然:“姑姑,杨国忠将大军粮食洗劫一空,三军将士为此愤怒不已,欲向皇上请命。还请姑姑暂往东宫,与东宫女眷同行。”
宁亲公主皱了皱眉:“皇上是何反映?”
李倓已然得到斥候的回禀,正色道:“皇上令后军急行,镇压羽林将士,奈何后军正与狼牙大军交手,脱不得身。”
听见他这么说,宁亲公主深深地看了李倓一眼,才道:“建宁铁卫可是你的根本,万万不能使之损耗过大。”
宁亲公主虽不插手朝政,却打小生长在这个宫廷里,有什么不清楚的?皇帝如今已是拔了牙的老虎,太子忍不住策划兵变,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子就会支持“兵变”,相反,正因为他自己就是靠这种方式上位的,他会对手握兵权的儿子更加警惕,哪怕这个儿子不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他唯一嫡亲妹妹的女婿也一样。
李倓知宁亲公主是不拿他当外人,才和他推心置腹说这些,行了一礼,还未说什么,就听宁亲公主说:“对了,此事若定,你给我挑个好男人。也不用很有本事,只要出身世家嫡支,长得过去就行。”
云昭节听了,先是一愣,琢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就瞪圆了。
宁亲公主见女儿不像排斥,心里头也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一笑:“我爹掌权的时候,我替姓张的守了十几年活寡,也没抱怨半句。如今我哥要掌权了,姓张的又做了叛徒,还不容许我再嫁?”
“没!我没这意思!”云昭节连连摇头,急于澄清自己,“可,可您再嫁……”为什么不挑个好的,非要找个绣花枕头呢?
她虽没明着问,眼睛却将自己的意思表露无遗,宁亲公主叹了一声,搂着女儿,没说什么。
哪个女人不想找个好夫婿?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和别人分享夫婿?但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就越是不会少。面对这等情况,要么忍,要么狠,没有第三条路。
宁亲公主忍了十几年,不想再忍下去,却也不是那等狠辣性子。她也想明白了,不就是一匹马么,好用就行呗,何必计较那么多?
再说了,她这也是为了唯一的女儿着想——世家勋贵争权夺利争得最狠,平素行事也奢靡非常,李倓看不惯这些,当众抨击过不知多少次,早惹得世家不满,支持广平王得远远比支持建宁王的多。只不过杨家做了出头的椽子,和这位天潢贵胄明着来,担了所有的骂名,其他人躲在背后煽风点火,不住窃笑罢了。
世家是什么德性,宁亲公主再清楚不过,趋利避害,厚颜无耻。你恨不得将这些人拍到泥里头去,却不得不顾忌他们家族背后的实力,要动也不是这等国难的时候一股脑抄了。别忘了,羽林军还有不少将士是勋贵子弟,正是用他们的时候呢!
本来吧,世家女孩看似金贵,实则最不值钱。李倓如今手握重权,自然有无数悔青了肠子的人愿意将自家女儿拱手送上,好做个便宜外戚。偏偏李倓又做了保证,看不上那些出尔反尔,前倨后恭的人,也就是说,他不会因为张垍投敌就委屈云昭节,更不会为接纳谁的势力就卖身迎对方的女儿进府。宁亲公主也相信,以李倓的骄傲性子,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今日他对表妹情浓,许下如此誓言,来日若是情分淡了……宁亲公主爱云昭节如命,为了爱女,自想让事情两全其美。左右世家也只是要一个友好的信号罢了,公主下嫁岂不比女儿去做小老婆更体面?
宁亲公主一直觉得女儿很幸运,渴盼着她将这份幸运,并着她柔软善良的天性保持下去,故她轻抚云昭节的背,笑道:“因为有本事的人未必好看啊!”
云昭节习惯了高贵端庄,大方得体的母亲,骤然听见宁亲公主俏皮的模样,整个人都有点晕晕的,好容易脑子清醒了,琢磨半天,虽觉得宁亲公主这道理不大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纠结到最后,她暗暗点了点头——阿娘说得没错,有本事的人未必好看,阿娘既然想找个好看的,空有个花架子也就将就了。若那个男人敢对阿娘不好,自己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李倓生母早逝,长姊如母,一直在王府庇护着他,奈何天妒红颜,文华郡主和亲吐蕃多年,终究还是因皇帝的好大喜功,朝廷对吐蕃的背信弃义,死于乱军之中。见到宁亲公主和云昭节相依相偎,彼此都想为对方付出,不免有些动容。
这时,喧哗镇天。
云昭节从宁亲公主的怀抱中挣出来,脊背挺着笔直,目光落在远处,随即又望着李倓。李倓神色沉重,良久方道:“羽林,哗变了。”
杨氏跋扈二十载,满门荣华,仇家遍天下,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不计其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敢怒不敢言。如今安贼叛乱,区区几个藩镇之力竟如摧枯拉朽一般,半年内先夺了洛阳,再克了长安,天下震惊之余,也令习惯了太平盛世的人们惶恐不安,不知前路为何。
安禄山叛唐,起因当然是皇帝养虎为患,奈何皇室威严深入人心,杨家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尤其是知晓粮仓被搬空后,愤怒的将士们一拥而上,将杨国忠乱刀砍死。
极端的兴奋过后,便是难言的恐惧。
按理说,深宫妇人,本该与他们这些军士无声关系。但杨贵妃乃是皇帝宠妃,哪怕今日不计较,万一哪日想起了兄长之死,迁怒他们这些人,那该如何是好?还有杨氏姐妹,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朝廷遴选官员的时候,她们甚至拿官员的相貌取乐,决定用与不用。一旦被她们知晓此事,岂能善罢甘休?
做都已经做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几位打头的将士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将刀一举,大声道:“奸贼已除,只剩妖妃,诸位儿郎,随我们一道向皇上请命,势必将妖妃诛于此地!”
男儿本就容易热血,这些日子从戍卫皇宫的天子仪仗变成了丧家之犬,心中正憋着气,何况谁不知道,安禄山之所以能飞黄腾达,全因讨了杨贵妃的欢心,拜她做干娘?一时间,群情激奋,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空空寺,请诛杨贵妃。
见他们声势迫人,陈玄礼又以“防御刺客”为名,不肯出面,只守在皇帝身边,更没人敢来传旨。即便乍着胆子来了,才说一句“退”,就被震天的怒吼吓得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就在这时,一名姓洪的校尉眼睛一眯,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般冲了出去,从遮天蔽日的大树后揪出一名小太监,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窥测大军?”
“爷,爷,爷爷息怒。”太监两股战战,哭丧着脸说,“奴才是宫中的鸽笼太监,本想去鸽房催催,看看巴蜀的荔枝送来没,好容易收到了消息,奴才正要去禀报,却发现路……”将士们挡着道呢,他不敢过去,又恐时间长了被皇帝怪罪,这才露了行迹!
“胡说八道!”洪校尉怒不可遏,“咱们仓皇出来,怎会带信鸽?若是带了,如何联系不上兄弟们,更不知长安情况?”
李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时候,就不知一次感慨过,倘若此番出逃没那么匆忙,哪怕就带了三五只信鸽,也好与长安联络上。若是谋划得当,说不定就不用逃了,直接打回去。
被迫离开国都,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克服长安,又是何等的功勋?将士们早被李倓鼓动得群情激奋,也不想想双方兵力之悬殊,只觉跟着建宁王,什么都不是问题。乍然听到此行出逃其实带了信鸽,只是建宁王不知道,而这信鸽的用处,竟是催巴蜀的荔枝有没有送到……
一想到这里,许多将士已然涨红了脸,想到为了满足杨贵妃的口腹之欲,涪州到长安的一路上要累死多少匹马,多少个人,许多人已是双目发赤,怒不可遏。
洪校尉将鸽笼太监狠狠一摔,作势欲揍他,口中还嚷嚷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这些阉货还在胡乱攀扯?当爷爷不知道你们的德性?”
“爷爷饶命,小的没乱说啊!”鸽笼太监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副窝囊样,“高大人命人给小的传的话,说圣上吩咐,贵妃娘娘最近茶饭不思,宰相大人的死务必瞒着,以免伤了娘娘的心,此等小事更是莫要惊扰到娘娘。命奴才再催一催,好令巴蜀的荔枝快点送到。奴才已经得到回信了,荔枝还有半日便到。”
小事?
什么小事?难不成他们一腔热血,请诛贵妃,竟只是区区小事?
洪校尉大吼一声,双手拼命拍着自己的胸膛,发髻散乱,状若癫狂。将士们见他悲怆,心中亦是难受非常,刚要上前来劝,只见洪校尉撕下里衣,刀子狠狠往身上一划,食指往鲜血上一沾,开始写起了血书,边写边放生嚎哭:“我等大唐将士为陛下出生入死,只为大唐江山社稷,陛下心中竟止有妖女……”说到这里,又往身上划了一道,怒道,“纵是今天不守君臣之礼,我也要让这魅惑君王的妖姬去死,纵是陛下要杀我,我也认了!陛下,我等不惧为大唐赴死,只盼陛下看清这世间清浊啊陛下!”
“够了!”又有一人喝道,“你们既不畏死,可敢与我去后院诛杀杨氏妖妇?左右都是个死,若能以我一命换取妖妇一命,我认了!”
“兄弟们,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