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亲公主为云昭节辗转反侧,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的时候,风流离的心里亦是非常不好受。
这位若自称天下第二杀手,就没人敢雄踞第一宝座的青年与李倓愉快地达成了几条协议,决意潜入华清宫。
因为皇帝和贵妃经常驾幸华清宫的时候,这里伺候的人手真不少,隐藏的暗卫也很有几分本事,若非李倓我指明了方向,又派人与他里应外合,风流离的行动定没有这么轻松,稍有不慎就要惊动暗卫。
他在接应之人的帮助下,化妆成梨园弟子,将口令背得滚瓜烂熟,成功混进了守卫森严的华清宫。本欲趁乱直接去汤池区寻安禄山,忽听几个伶人说:“这几天英大家的脾气有些不妥。”
“还不就是英大家那个师妹,触怒了陛下,英大家便被高公公给训斥了。若非贵妃娘娘求情,指不定就要受牵连。”
“你说这些贵人,当真是……”
“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凡人遭殃。”
“哼,神仙?她算哪门子神仙?听说这一位流落江湖几年,就算找回来了又怎么样,那些高门大户的脾性,哪里会接纳她?”
“你可莫要胡言乱语,当心祸从口出,我听说她很有手段。建宁王爷从来不近女色,这一回破天荒为她说话——”
风流离握紧了双拳,恨不得将这些胡说八道的伶人一并杀了。
皇帝虽宠信伶人,伶人的身份仍旧是很低的,莫说达官贵人,就是他们这些江湖人,瞧这些伶人的时候,也是斜着眼睛看的。若是旁的贵女命妇,哪怕伶人们逃不脱嘴碎的天性,会私下议论,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可见他们对云昭节是何等瞧不起了。
你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些给人取乐的优伶罢了,竟然这样看不上她,你们可知她有多好?
若是我有足够的身份,若我能像李倓那样,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风流离的身子不住颤抖,对唐门,他忽然滋生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他渴望权势,渴望地位,渴望力量。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心爱的人,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她,让她不被皇权,不被流言,也不被自己所伤,永远都幸福、快乐。
一想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李倓魔鬼一般的言语在他耳畔回响。
不要杀了安禄山,哪怕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要,饶过对方一条狗命……
安禄山遇刺,非但他本人,皇帝也会成为惊弓之鸟。李倓的地位会更加稳固,而安禄山造反的步伐,也会加快……
这个朝廷已经彻底腐朽了,温和的手段没有办法拯救,只有破而后立,才能让李唐焕发新的生机……
门阀的制度并不容易打破,唯有乱世,战争、军功,才是最好的提升地位的手段。也只有在乱世,贫富贵贱、世家寒门的秩序,才能彻底崩塌。
风流离还记得,听到李倓近乎疯狂的计划后,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李倓身为大唐皇孙,竟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李倓所蛊惑。
到那时,到那时……
风流离素来沉稳的双手,竟有几分颤抖。
不是不知道,战火会令生灵涂炭,但那又如何?且不说他只是一个视人命若草芥,为了隐藏身份,可以屠杀对方整整一个据点的杀手。就说如今的朝廷,光是为了给贵妃运荔枝,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每天累死在官道上,只为运荔枝的人与马不计其数,只为满足统治者的口腹之欲!
还有南诏,虽说南诏之战有李倓不小的“功劳”,但若没有李倓,这场战事就不会开启了么?不!杨国忠为了战功,也为了抬举他的心腹鲜于仲通,这一战避无可避。
风流离可没忘记,第一次南诏之战失败的时候,杨国忠是怎样花言巧语,让挑起这场战事的鲜于仲通加官进爵,皇帝又是如何昏聩,竟从长安、洛阳等地征兵,让这些人千里迢迢远赴西南,埋骨他乡。
还有吐蕃,皇帝好大喜功,导致朝廷对吐蕃屡屡背信弃义,才会有边疆一次又一次的烽火……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不如没了的好!
云昭节辗转反侧,挣扎许久,仍是忍不住,霍地从床上爬起,悄无声息地点了使女们的穴。思量片刻,去寻拓跋双,尴尬却仍是极为坚定地问:“拓跋姑娘,你有夜行衣么?”
拓跋双乃是建宁铁卫的宁远将军,毫无疑问,她是李倓的心腹臣子。听见云昭节这样问,她便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沉声道:“张姑娘,风公子所行之事,事关重大——”在华清宫刺杀安禄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是李倓,出手帮助风流离,也担了非常大的干系。
云昭节沉默片刻,毅然道:“可我喜欢他。”哪怕他不喜欢我,我仍想帮助他,尽我所能。
“这并不是你一个人能担下的事情。”拓跋双明白这种心情,不由叹息,“王爷吩咐过,若你一意孤行,便带你去华清宫的角门接应风公子。”
听见拓跋双的说法,云昭节整个人都焕发出全新的神采,当真是只有对所爱之人才会有的不计代价的付出。拓跋双叹了一声,与云昭节一道换上夜行衣,溶入了夜色里。
华清宫有个角门,平素是皇庄的农户送新鲜瓜果蔬菜出入的场所,里头堆着好些推车,还有许多人趁着夜晚,忙碌个不停——皇帝和贵妃喜好享受,瓜果蔬菜一日不能短,略有些凉了就要重新做。园子里不能有一丝脏污,灯火昼夜通明……总之,极尽奢华的背后,是无数人的辛苦、劳作甚至血泪。
宁亲公主虽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却远远不及这份享乐。建宁王府就更不必说,如同军营,压根瞧不见几分温柔气息。即便在军营中,李倓的衣食住行也就是比旁人略好一些罢了。
云昭节虽知皇帝与贵妃爱奢华,见到庖厨羊肉只取羊唇一处,随即将整只羊给扔了的做法,仍是惊呆了。
哪怕拓跋双看惯了这些,面对此情此景,仍有些讽刺:“郡主曾经说过,让王爷好好辅佐贤皇,开创太平盛世。可这大唐江山,哪里有贤皇?”说到最后,已露出几分难言的悲怆。
太子?连发妻都能轻易舍弃,对杨家人卑躬屈膝的太子,算什么期望?今日他能畏惧皇帝之威,对一妃妾的娘家弯腰,他日强敌来袭,焉知不会对异族人腿软,割地求和亦在所不惜?
“这大唐江山,哪有贤皇……”云昭节念着这句话,竟有几分怔忪。
辅佐,贤皇——
却没有贤皇……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不如由你来做这贤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一般疯长,再也割不去,也烧不尽!
没错,若要从李唐皇室择一位帝王,除了建宁王,还有谁能匡扶这满目苍夷的河山?
没有了,再没有了。
这时,拓跋双看着远处的烟火,大惊:“不好,风公子失手了!咱们快做好准备!再等一刻钟,若是风公子没来,立刻就撤!”
云昭节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死死盯着人群,很快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说:“他来了!”
“也带着追兵来了!”拓跋双本就是极为果决之人,立刻道,“你带他走,我调开追兵!”
“拓跋姑娘!”
“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对宫中熟,也善于隐藏痕迹,来追踪得并不是绝世高手,我有办法脱身!比起我,风公子也更信你。”
云昭节见拓跋双干脆果敢,也没再推脱,两人分头行动。云昭节见风流离躲在人群中,伺机逃离,传音入密,说:“跟我来。”
风流离怔了片刻,寻了个机会,巧妙脱身,来到角落。云昭节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灌注温和内息的时候,问:“还能用轻功么?”
略有些失神的风流离立刻恢复冷静:“可以。”
“拓跋姑娘帮我们引开追兵了,我们快走!”云昭节几乎是半拖半拽半扶着风流离,按着他的指示,两人来到说好的据点。云昭节刚想为风流离疗伤,却听风流离道,“昭节,你听我说。”
他这几次都是冷冰冰地喊“张姑娘”,骤然又喊了云昭节的名字,云昭节惊喜万分,满腔热情还没到嗓子眼,就听他说:“我原先以为李倓想做皇帝,但他令我不要杀安禄山,我瞧着他的眼神不对——”那不是一个想做皇帝的人该有的眼神,或者说,他也许想做皇帝,但在他的心中,九五至尊的宝座绝对重不过复仇。
一个满腔仇恨,能力卓绝,又处在李倓这位置上的人,给天下带来的灾难是极为可怕的。
“本王满腔好意,帮助风公子,谁料风公子背地里竟这样说本王。”李倓缓步而入,似笑非笑,“当真令本王伤心。”
风流离心中一惊,暗道坏了。
他受了安禄山一掌,内息不调,这间房子似又有特殊的机关,故他先前竟未能发现李倓半点动静。
听见那么一番话后,李倓竟公然现身,毫无半点顾忌,怕是动了杀心。
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他的秘密。
云昭节没风流离思虑这么多,她满心帮所爱之人辩护,便道:“王爷,你真不欲令安禄山死?”
风流离刚要说什么,李倓却抢在他之前问:“是又如何?”
“为,为什么呢?”云昭节很是不解,“安禄山狼子野心,人尽皆知——”
“只可惜,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好大喜功的昏聩皇帝不知道!或者说,安禄山把他奉承得高兴了,他就装作不知道!”李倓勾勾唇角,满面讥讽,似笑非笑,“他以为安禄山是他养得一条狗,高兴就逗弄,不高兴就能处理掉,却不知对方早就成了一匹狼。他仗着身为皇帝,纵横半生,为所欲为,冷血自私。我就要让他看看,他引以为豪的权力,最为看重的江山,都是怎样被他的轻忽给丢掉的!”
不信汉人,任用胡人;不信忠臣,任用奸臣;世人越是抨击他强抢儿媳,他就越要抬举杨家,大张旗鼓地给杨家体面,使杨家凌驾于皇族之上,反倒对嫡亲的儿女举起了屠刀。
李倓没有忘记,正因为李隆基的好大喜功,对吐蕃隔三差五的背信弃义,文华郡主在吐蕃的日子才会越来越难过。哪怕有丈夫庇护,也无法遮挡旁人敌视的目光。她为边境和平奉献了一生,却难抵皇帝为了给自己的军功上更添一笔,一次又一次地开战。甚至最后,她为阻止战乱而死,朝廷的吊唁信函也没有发来!
他说得激动,神色却有些悲凉,云昭节沉默半晌,才道:“那你——为何不夺了他们的江山去呢?”
大唐没有贤皇,那你就做这个贤皇,不是很好么?
她望着李倓,神色极为认真,仿佛自己说的是世间至理。而在她心中,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李倓看了风流离一眼,说:“不要耽误他医治,你和我来。”
虽险死还生,风流离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他发现,李倓看云昭节的眼神,已有些不同——这位建宁王眼底仍是不屑、轻蔑的居多,却又有一丝别样的意味。
云昭节“哦”了一声,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风流离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倓。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李倓才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恩。”
“那你知不知道,皇位的正常继承,需要等很久,而且——”李倓握紧双手,露出几分悲痛,“哪怕我做了皇帝,憎恨的人也早已作古,我非但不能将他们的陵墓推倒,反倒要每年去祭拜他们,让他们的香火得以绵延。”
云昭节没想这么多,听见李倓这么说,犹豫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
李倓摇了摇头,叹道:“没什么,你回去罢!这些事情我来处理,今日安贼遇刺,宫中怕是不得安宁。”
“虽然我没资格说这些,但——”云昭节想了想,还是说,“表哥,别将自己的一生赔在这种不相干的人身上。你恨他,就表示你在意他。”
说到这里,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正色道:“我的话,喜欢就是喜欢,如若不能在一起,或许会惆怅,但不会恨。爱一个人很累,恨一个人更累,相忘江湖,怕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说的道理,李倓都懂,但那锥心刺骨的恨意,又岂是轻易能消弭的?故他笑了笑,说:“回去吧!”
他本动了杀意,将两人彻底留下,猛地发现云昭节竟是支持他登基的,不知为何,凝聚的气劲忽然散了。
一想到风流离对自己的评价,这位天潢贵胄竟然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来。
风流离聪敏非常,洞悉了他的道路却不理解,就和复兄一样。
李复是九天之一,又与李倓有着数年一道长大的情谊,这茫茫人世,也只有他能陪自己一同怀念故去的文华郡主李沁,李倓自然不会轻易对李复动手,但风流离……将这枚棋子磨砺一番,倒也颇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