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于华清宫遇刺,虽逃得一命,到底受伤颇重,趁机对皇帝哭诉说:“我是奚族人,不识汉字,皇上越级提拔我,以致杨国忠想要杀我。”言下之意,竟是将自己遇刺一事栽到了杨国忠身上。
这也难怪,皇帝对杨国忠信赖有加,杨国忠说安禄山想造反,份量自然不轻。哪怕别人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也难抵杨家人说一句。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召安禄山来长安了。借此事打击敌人的话,自然是挑威胁最大的那个动手。
皇帝知道杨国忠蓄养了一批功夫十分不弱的江湖人,又对华清宫很熟,很有几分相信,便对杨国忠冷淡了下来,厚赐安禄山,让他做了左仆射不说,还将他的长子安庆忠留在长安,赏赐高官厚禄,并笑着说一定给他寻个好的长媳做冢妇,安禄山满口答应,甚至主动提议,婚事没个操办的人不行,要不他将正妻也留下来吧!
见他将发妻和嫡长子留得这样干脆,皇帝更觉得安禄山全无私心,是可信之人,自此之后,谁敢说安禄山有反意,他便将谁捆起来,送给安禄山处置。杨国忠被吓破了胆,不敢再提,李林甫又生了重病,怕是不行了。没了这两人打头,再无人敢说安禄山的不是,安禄山便借此机会,向皇帝告辞,回了范阳。
仇念雪闻此消息,十分不满:“安贼厌恶大妇,宠爱妾室幼子,胡人本就不讲礼数,岂会在意嫡长子的生死?”
听见他这样说,云昭节不由讶然:“我还以为仇道长——”后半句虽没说,意思却很明显。
从前感觉他像神多过像人,如今一见,竟也忧国忧民,平添了几分人气。
甄笑笑见状,抿唇笑了:“仇道长本就如此。”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亲热和熟稔,仇念雪却拉下脸,不再说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甄笑笑的神色便有些僵。
云昭节见气氛不妙,忙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几年前皇帝便册了安禄山的小妾为国夫人,正室被挤兑得没地方站。”一旦安贼起事,他的发妻和嫡长子就落入李唐皇室手里,但安禄山都有这么个宠妾了,估计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吧?
这件事情,宁亲公主提过,李倓也提过。前者单纯鄙夷胡人没礼数,后者却意味深长得很。想到前段时间张良娣产下一子,李亨对幼子的宠爱,云昭节心里也有了数,就补了一句:“安贼迟早有一天要在这桩事上吃苦头。”看李倓就知道了,年长的儿子并不会介意一个年幼的弟弟,却厌恶能动摇自己地位的人。
她本就不是圆融之人,活跃气氛也做得干巴巴的,仇念雪却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应道:“你说得很对。”
甄笑笑见此情景,心中一沉,强颜欢笑,说:“仇道长的伤势……”
“无妨。”仇念雪一口回绝甄笑笑,“公主殿下的病情要紧。”
云昭节惊讶地看着仇念雪,再也没办法装傻充愣,忙道:“不不不,阿娘的情形,以甄姑娘的妙手,定然药到病除。倒是仇道长,体内情形颇为复杂,还望甄姑娘多花些时间。”说罢,竟有几分如坐针毡之感,碍于自己是主人,不好擅自离场,心情却差到了极点。
她的态度表现得太过明显,仇念雪没再说什么,甄笑笑看着仇念雪,双眸中的光彩黯了下去。
甄笑笑爱仇念雪,将他当做男人来爱,也将他当做神来崇拜。她习惯了他的冷漠寡言,疏离态度,欣喜于谁都进入不了他的世界,自己略微特殊。渴盼终有一日,将他给彻底捂热。
直到今日,她才发现,他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但他的满腔情意,无尽相思,种种破例,全都给了另外一个人。
事实摆在眼前,甄笑笑不知该悲还是喜。
悲得是心中之人另有所爱,喜得是万载玄冰也会被融化。凡事有一就有二,他既从神坛下了凡尘,未必容不下第二个人,尤其是云昭节并不喜欢他的时候。
倘若云昭节和仇念雪心意相通,甄笑笑绝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断不会留在这种伤心的地方,可如今的局势……她压下满腹心酸,柔声道:“你们拿个章程出来,我也好定一定日程。”
云昭节坐立难安,本想说什么,又恐甄笑笑误解,正犹豫的时候,仇念雪却道:“若张姑娘不介意,甄姑娘便在公主府住下吧!我时常来拜会便是,此伤……不急。”潜台词却是,急了也没用,一时半会治不好。
凭心而论,这个提议相当不错——仇念雪住在大明宫中的纯阳道场,实在没办法带甄笑笑进去,长安坊市又泾渭分明,尤其像宁亲公主住的地方,达官贵人遍布,守卫盘查得十分严厉,对甄笑笑这种没贵族身份的人来说,出入十分不便。若是住在宁亲公主府便好了很多,一是有云昭节照拂,二是环境优渥,三是什么都不短。即便遇上登徒子,狐假虎威一番,总比惹上麻烦好吧?
正因为哪里都好,甄笑笑才越觉得晦涩难言。
她从来都是膜拜、仰视仇念雪,如何想得到对方竟有为见别人一面而煞费苦心的时候?偏偏事情就是这样,云昭节既已察觉到了仇念雪的情意,必会拒绝,若是拿甄笑笑当做理由……
甄笑笑望着云昭节,实在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生长在江湖,万花谷又是个名士风流的地方,对门户之见没那么看重,对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员也十分鄙夷。故在甄笑笑的心里,云昭节虽是公主之女,却没什么了不起。朝堂比江湖,高贵不了多少,两人做比,她自恃没什么比对方差。
论师承,论能力,论名望,甄笑笑都是这一辈的翘楚,她成名多年,美名满天下,少有人不说好的。提起她和仇念雪,谁都要说一句金童玉女,真要她和云昭节争,江湖上十成便有九成的人会选她,偏偏仇念雪……
这便是古往今来的“才女”和“美女”之争了,却不想想,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又有什么好比的呢?
甄笑笑实在不愿将所爱之人想成只看脸的肤浅之辈,却又不得不承认云昭节比她好看很多,武功也比她高。后悔当年为什么专供医术,少涉花间游一脉心法的甄笑笑醋意快浸了一缸子,好歹记得云昭节喜欢得是风流离,存了几分理智,待仇念雪走后,方装作不经意地问:“风公子呢?”
云昭节脚步一顿,忽然不知该怎么说。
风流离刺杀安禄山的事情,旁人不知道,杨国忠一系怕能猜到几分,南诏皇宫中见识过风流离身手的人,心里估计也有个数。云昭节当然想帮他作伪证,但她并无急智,不知究竟怎样才能消弭风流离的嫌疑,如何又是欲盖弥彰,一时间竟怔住了。
话一说出口,甄笑笑便有些后悔,江湖传言,她也是听过的。见云昭节不言不语,还当戳到了对方的伤疤。
甄笑笑也是个柔和娴静的姑娘,醋意上头,什么都不顾,戳了人家伤疤,立刻便后悔了,忙道:“现在去见公主么?”
“阿娘去东宫看舅舅了。”云昭节回过神来,心道不说风流离的事情也好,便道,“阿娘身子本就有些弱,生了我之后一直用药养着,后来我——情况就更差了些。如今瞧着一片花团锦簇,但……”
这等情状对甄笑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太素九针一出,自可痊愈,但想到一直避着自己的仇念雪,甄笑笑心中的酸涩又弥漫开来,轻声道:“既是如此,更该好生调养,待见了公主,我便量身为公主拟方子,每日把脉,更换药量。”
云昭节听了,十分感激,连连道谢,见她这样热情,甄笑笑既抑郁又愧疚,简直不知该怎么说。
为了多见仇念雪几面,故意将能一下治好的病拖很久,如此……实在有违师傅的教诲。但她并无坏心,应当能得到原谅吧?
说服自己之后,甄笑笑也就定了心。
宁亲公主见甄笑笑眉清目秀,神色平和,自有一股坦然镇定之风,面对自己这位公主仍旧不卑不亢,又不会过分敌视,再闻她是药王嫡传弟子,不由添了几分喜欢,神色也柔和了起来,温言让甄笑笑在公主府住下,无需多想。
甄笑笑看惯了盛气凌人的达官贵人,骤然见到这样平易近人的,免不得也有了几分亲近之心。下仆体察宁亲公主的意思,对贵客不敢怠慢,无半分豪奴的气焰。
主人的作为本就能影响仆人的态度,这一点,甄笑笑最清楚不过。她留在公主府,听到得都是公主可怜,张家无礼之类的说辞,公主府上到两位主子,下到仆从,皆对她极好。她本就是良善之人,心中愧疚,投桃报李,对宁亲公主的病情用心不说,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胸闷咳嗽的,她也会给几枚丸药,开几贴药方。
仆人命薄如纸,有了病也不敢说,唯恐主子怕过了病气,将他们移出去,再也拿不回丰厚的差使。对甄笑笑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奴仆们来说,却可能改变一生的命运,自然对她感恩戴德,侍奉起来极近殷勤。
愈是如此,甄笑笑心中的大石就越发重了,沉甸甸的,压得她险些抬不起头来。但再多的愧疚也没办法压过她对仇念雪的爱,也令她的一颗心被反复煎熬,苦不堪言。
这一日,她拟好了仇念雪的药方,正欲去寻云昭节,使女知时机不对,便道:“建宁王来了,甄姑娘还是等等吧!”
李倓在南诏做得事情,寻常江湖人不知道,甄笑笑怎会不清楚?她眉头一蹙,有些不可置信:“云……张姑娘与建宁王关系莫逆?”
涉及主子名誉,仆人不敢多嘴,但从他们的神态中,甄笑笑已经弄明白大概——毋庸置疑,云昭节必定与李倓走得很近。
一想到这里,甄笑笑心中就涌起一股无名火。
她本以为云昭节如她一般,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正因为知晓对方为风流离辗转反侧,思念之情、愁苦之意与自己并无什么分别,甄笑笑方能从“自己喜欢的人倾慕云昭节”的事实中找到平衡,与云昭节和睦相处,骤然发现对方早就攀上高枝,哪怕移情别恋,也有个建宁王在。建宁王李倓又是先前挑起南诏之乱的罪魁祸首,甄笑笑瞬间便对云昭节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不,应该说,她本就对云昭节不满。哪怕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情,只要仇念雪存在,这份芥蒂就始终不会消弭。
云昭节自然不清楚甄笑笑的复杂心思,她正极为惊讶地听着李倓带来的讯息:“您是说,安禄山与红衣教相勾结?”
“不是我说的,是风流离查出来的。”李倓纠正道,“我派人去联络苍云渠帅长孙忘情,他潜伏其中,伺机观察苍云动向。好在家国虽危难,忠肝义胆之士却始终存在。皇帝辜负了苍云,苍云却没有背叛大唐。他们一直牢记军规,紧盯安禄山,发现范阳中常有身着红衣的妖艳女子出入。风流离对这件事比较在意,一路追查下去,方察觉到此事。”
风流离为什么对红衣教在意,缘由还用说么?
云昭节心中先是一甜,随即又悲喜莫名,她沉默许久,才道:“听闻安禄山诡计多端,时常——”说到这里,她耳根有些烫,“以妖冶女子行暗杀之术,也未必……”忽然明白自己这话有质疑风流离的意思,忙道,“我只是说未必,不是否定他的说法。”
话虽如此说,她却信了风流离查到的情况。
红衣教经几年前的事情,已经身败名裂,中原武林正道对她们喊打喊杀,连红衣教的荻花圣殿都摧毁了,更不要说与阿萨辛合谋的天一教主乌蒙贵,一身功力化为乌有,再也翻不起风浪。阿萨辛若要将红衣教发展下去,少不得寻找一个助力,安禄山要反唐,阿萨辛要传教,一拍即合,不在话下。
李倓见她模样,不由笑道:“勿要拘谨,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听风流离的意思,你与红衣教的渊源极大,阿萨辛未必会对你死心,你还是莫要离开长安的好。需知这些旁门左道,从来都是防不胜防的。”
云昭节知他说得没错,轻轻颌首,本想问问风流离什么时候回来,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在作怪,终究没有问出口,待到李倓告辞,她起身相送时,目光忽落到一个面貌平庸,气度沉毅的侍卫身上,有些疑惑:“这位是……”
“新招揽的高手。”李倓十分自然地回答,“我本对西域不怎么重视,直到瞧见令狐伤的武艺后,方发现天下之大,高手辈出,实在不可小觑任何一地。”
这两句话看似前后不搭,可他这样说出来,谁能不会意?
既是西域的高手,云昭节也没追问姓名——中原武林的高手,她尚不能知道个十成十,何况西域?哪怕对方报了名字,她也未必清楚,徒增尴尬,还不如就此揭过。
不过,这个侍卫……
云昭节望着李倓一行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事实上,她的感觉并没有错误,因为一回到建宁王府,屏退众人后,李倓便悠然道:“长老的诚意,只有这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