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双虽是一副冷美人的模样,内心也有些奢望,却明白不可能,将之深深压在心底。如今见云昭节为情所困,便有些物伤其类,劝道:“张姑娘,你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没个错眼的时候呢?”
哪怕没看错人,到底,到底还有门当户对这一条卡着,多少心思都只能化作流水。
云昭节知拓跋双好意,纵愁肠百结,也冲着她勉力笑了笑,说:“我知道。”就当自作多情了一场,梦醒了,哪怕满面泪痕,也要擦干眼泪过自己的日子。
拓跋双见她模样,就知她怕是没真的想开,心道张姑娘外柔内刚,与大名鼎鼎的燕秀小七怕是有几分相似,唯恐云昭节也和小七死心眼——小七便是这样,不管被李承恩拒绝了多少次,哪怕说亲都推了,仍旧不死心,成天跟着李承恩天南海北地跑。外人笑就笑吧,只要我还喜欢你,那我就一定要跟着你,竭尽所能地帮助你,照顾你。
情之一字,外人说得再多也没用,道理谁都明白,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拓跋双虽有些将云昭节和李倓凑作对,又有点郁闷云昭节一心惦念着风流离,但她素来奉李倓如神明,遇事顶多想一想,并不会去参合,便点了一百建宁铁卫,送云昭节回府。
她奉命前来守护公主府,自然要和宁亲公主说一声,谁料才踏进院子,使女便回禀:“仇道长来了。”
仇道长?仇念雪?
云昭节先是有些奇怪,不明白仇念雪来做什么,想到那天的事情,忽地生起了一个念头,连忙问拓跋双:“纯阳秘法镇山河,可有什么患——”才问到一半,就笑自己傻,这等门派的不传之秘,哪里是谁都能知道的呢?
凝气于体外,形成坚固的护罩,庇护自身,近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刀枪不入,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了,何况以此法去襄助旁人呢?也只有传说中已经霞举飞升的吕祖,才能创出这样神乎其神的招式。
她回忆当日的场景,心道令狐伤剑气之凌厉,世间少有,就连剑圣嫡传弟子可人姑娘都没有那股所向披靡的战意。李倓更不消说,金龙煞气的可怖,云昭节早就领会过了。这两道剑意冲撞,她情急之下又撤了内力,无疑是三股极为磅礴的气劲要加诸己身,若非镇山河庇护,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很有可能经脉尽断,成为废人,一辈子躺在床上度过余生。
云昭节对仇念雪施以援手非常感激,回府后就特意命人送了上好的药物去,碍于仇念雪居住在宫中,连谢礼都是托太子舅舅转送的,她本人并没有亲自去探望,谁料……听说这位纯阳掌教的嫡传弟子一向冷漠,若非万不得已,又岂会来找她?应是被她的气劲所伤,不知七秀的功法运转,从而调息不畅,特来询问?
她自以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也无暇沉浸在悲痛中,快步向正殿走去,恰好见仇念雪对宁亲公主说:“……气血不足,应好生疗养。御医开得都是太平方,中正平和,却差些效用……”
“阿娘——”云昭节朝母亲打招呼,随即望向仇念雪,见他气色还行,这才松了一口气,礼貌道:“仇道长。”
仇念雪神色淡淡,说:“张姑娘。”
宁亲公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仍是往常的矜贵模样:“阿微,你认识仇道长?”
“在西南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云昭节解释道,“仇道长在江湖上声名卓著,我略有耳闻。”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关切:“可是那天道长襄助于我,却被气劲所伤?”
仇念雪的神色有些许的松动,就仿佛神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平添了几许鲜活:“区区小伤,不妨事。我此番前来,是想告诉张姑娘,药王嫡传弟子甄姑娘已经应你之邀,往长安赶来。”
云昭节听了,先是一喜,随即又觉有些不妥。
她的面子几斤几两,她自己心中有数,无论是云昭节还是宁亲公主之女张微,脸面都没大到让甄笑笑放下手上的事情,不顾一切往长安赶的程度。何况她托付得是七秀坊的同门,与纯阳并无关系。
听说万花机关之术巧夺天工,无论是交通还是传讯都胜过旁的门派,甄笑笑倾慕仇念雪,若知仇念雪受了伤……方才仇念雪不是说了么,些许小伤,对他这种事事都要端着,方可不落门派脸面的人来说,承认身上还有伤,可见伤势不轻。
心中存了这想法,云昭节再看仇念雪,便觉得他的脸色苍白非常——虽然他本就是这幅如若冰雪的模样,落在云昭节眼里,却是伤势未愈的铁证。
云昭节因被药理打熬过的缘故,修行得虽是七秀坊的内功,却有种微妙的变化。这一点,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故她立刻说:“甄姑娘医术精湛,等闲难以请动,多亏仇道长。不知仇道长能否给我一个面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她从来没有贪功的习惯,仇念雪将功劳安给她,她却是要推回去的,不能平白受了这些。
仇念雪迟疑片刻,轻轻颌首,伸出了左手。
云昭节搭上他的脉,只觉肌肤冰凉,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冷意,简直就像冰雪堆砌的一般。
短暂的走神后,她立刻收起杂念,将内息探一丝进去,便蹙起眉头,歉疚不已地看着仇念雪。
三股外来的气劲在仇念雪体内交织,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却也会让他极度痛苦,甚至行功都有些不便。难怪他会来找她,这等情况,当真……
“我可以将我的内力引导回来,但——”云昭节满心愧疚,“若要毫发无伤,怕是得极我、建宁王爷与令狐伤三人之力。”
若是个普通人,内息受也就受了,压根制不住。偏偏仇念雪不是一般人,他功力浑厚,又是道家最正统的心法,在气劲的运用上本就独步天下。奈何云昭节曾服食诸多灵药,李倓和令狐伤修行的功法或霸道或奇诡,仇念雪只能勉强压制他们的气劲,说要化解却无能为力,越尝试反而纠葛得越深。
宁亲公主见女儿神情,终于意识到情况有点严重,便问:“阿微,仇道长的伤——”
“哪怕王爷愿意出手,令狐伤那里也不成。”云昭节有些苦恼。
她已经劳烦了李倓这么多次,再去求李倓,似乎也不大好?
思来想去,云昭节也只能据实以告:“我先想想法子,还望道长等待几日。”希望她能想出办法来。
比起她的难过,仇念雪倒不当回事,很利落地应了下来,甚至说了句:“天道有常,还望张姑娘放宽心。”这才告辞。
仇念雪一走,宁亲公主就示意女儿坐到自己身旁,问:“这个仇道长,你当真就见过一面?”
“应当是两面吧?”云昭节有些不确定在伤兵营地的时候,仇念雪见没见着自己,又想起一件事,便道,“他应是见过我的,先前见着我的时候,说……说我有些面善?”
宁亲公主笑了笑,轻抚女儿的鬓角,说:“你这些日子都没睡个安稳觉,回去休息吧!”
“阿娘,建宁王爷借了他的护卫——”
“我知道,我会好生照拂他们的。”宁亲公主打发女儿走,“你也乖乖的,别再担心这些事了。”
风流离要进宫去刺杀安禄山,仇念雪因她之故,情况不妙,她怎么能睡着?但这些事情的确不能跟宁亲公主说,云昭节想了想,便道:“我去看看拓跋将军。”
到底是女孩子,彼此间有份亲近在。
宁亲公主不管女儿去看谁,等到女儿走了,她的脸一沉,怒道:“姓仇的还敢来?若不是看在他这次救了阿微的份上,我非得把他打出去不可,面善!亏他说得出来!”
周女官小声说:“公主,奴婢瞧仇道长似乎有些悔意,娘子若是想起了过往的事情,会不会……”
原本怒气勃发的宁亲公主一噎,说不出话来。
她和女儿的关系一度很僵,对骄横傲慢的女儿也不怎么了解,只知一味管束女儿,让女儿学好。故张微先前是不大喜欢母亲的,她最喜欢就是往东宫跑,太子妃韦氏,良娣杜氏虽争风吃醋,对张微都不坏,更不要说李亨。因为不是自己的子女,就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纵容。
也正因为如此,直到太子要让张微和杨朏联姻的时候,张微百般抗拒,宁亲公主才察觉出不对。她审了女儿的贴身使女,方知女儿迷恋上了经常随纯阳宫掌教入宫的仇念雪。若不是仇念雪一年来长安的次数不超过一回,滞留的时间也短,平素更是修行居多,很少出现,哪怕想堵都没门路。以张微的性子,这事早传得满城风雨了,何至于无人知晓?
女儿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宁亲公主当然是不乐意的——她早派人去打听过仇念雪的身世,知道他家破人亡,十岁出头才被纯阳宫掌教李忘生带上山,从此以纯阳为家。
纯阳宫的道士虽无不能成亲的说法,未来的掌教却不在此列,若是仇念雪不做掌教了,以他的身世,难不成要妻子家倒贴?一想到这里,宁亲公主就觉得牙疼,尤其是听到仇念雪重见云昭节后,说得只是“面善”,就更气恼了。
我不希望女儿喜欢你是一回事,你看不上我的女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好在她今日瞧仇念雪的言行举止,方有些松快的意味。
宁亲公主是过来人,又生活在皇宫这等最需察言观色的地方,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后来在武惠妃的淫威下战战兢兢过日子,早就练就一双利眼。仇念雪虽掩饰得很好,可他这次来访就不正常,之后的举止么……端庄归端庄,却有那么一丝欲盖弥彰的意味。
周女官见宁亲公主神色松动,小声道:“您心疼娘子,奴婢怎会不知?建宁王虽龙章凤姿,到底是这样的年纪和出身,娘子又曾经流落江湖。先前倾慕仇道长,如今似乎又有喜欢的人,并不心悦建宁王。如今娘子颜色正好,或能得建宁王一时欢心,将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到那时候,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娘子天性纯善,日子怕会很难过。”
听见周女官的说法,宁亲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心腹说得是大实话。
李倓如今二十有六,莫说正妃,身边就连个奴婢都没有,膝下更是荒凉得很。像他这年纪,再过几年抱孙子得都大有人在,一旦嫁给李倓做正妃,首先要面临得就是子嗣带来的压力。莫说一年,新婚三个月没消息,就得抬举别的女人。
皇妃虽尊荣,日子也难捱,宁亲公主生长于宫廷,对这些事情门儿清。什么是色衰爱弛,她已经亲眼见过无数次。李倓如今对云昭节热乎着,自然不计较那些,等将来他不爱了,说不定就要翻旧账了。
更何况,皇帝已经七十了。
古稀之龄已是难得的高寿,谁都不知道皇帝还能活几年。如今是皇帝不喜欢李倓,要压着他,别家才不敢嫁女,偏偏李倓又眼光高,看不上攀附他的人献女,就连收做没名分的丫鬟都不愿意。等到山陵崩,建宁王必定是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指不定能成为太宗第二。到那时,就连眼高于顶的世家也会心动,将女儿许给他做妃妾也在所不惜。云昭节并不精通这些后宅中的伎俩,怎能镇得住这些人?
相比之下,仇念雪生得好看,武功也高,拥有庇护妻子的能力。虽说门第低了些,但自己这个公主在太子哥哥那边到底有几分颜面在,道教在李唐的地位也比较高,仇念雪又有这么一层身份在,还是张微曾经深爱的人,或许比李倓更加合适。至少哪天云昭节恢复了做张微时的记忆,也不会太过别扭。
一想到女儿的婚事,宁亲公主便觉郁结非常,不由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