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林苑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朝廷上下,并以最快的速度向外扩散:建宁王李倓闭门思过;杨国忠被赐财物无数,为其子尚公主做准备;安禄山加封东平郡王,特赐在华清池沐浴。
“岂有此理!”平原郡太守颜真卿怒火中烧,“安贼狼子野心,建宁王忠肝义胆,皇帝却蒙蔽双眼,不辨忠奸!”
他的从兄,常山郡太守颜杲卿的脸色也不好看,忧心忡忡:“长此以往,我怕建宁王会寒心。”
平原郡是安禄山的辖区,颜真卿早察觉到安禄山的野心,假托阴雨不断,暗中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招募壮丁,储备粮草。表面上每天与宾客驾船饮酒,以此麻痹安禄山,暗中却与英国公李承恩有所联系。至于颜杲卿,他曾经做过范阳户曹参军,乃是安禄山直属的部下,对安禄山的野望也洞察得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他不会假托生病,私自会见从弟,与之商议。
琅琊颜氏乃是著姓大族,颜氏兄弟文武双全,胆略过人,名望甚高,更难得的是对李唐皇室一片忠心。如今国家风雨飘摇,权臣当道,皇帝还恍若未觉,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实在让这两兄弟痛心疾首。
对颜真卿、颜杲卿这种最正统的士大夫来说,皇帝任用宦官、胡人,强抢儿媳,霍乱超纲……这都是亡国之象,令他们痛心疾首,采取千百种手段,奈何皇帝不信。好容易朝中出了个忠肝义胆的建宁王,又是太子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皇孙,却被一再打压。若是建宁王头脑发热,想要造反,李唐皇室可就真没希望了!
“咱们一向忠义,不用那些鬼蜮手段。”险些将书房的地磨低三尺的颜真卿忍不住,厉声道,“要不,想办法联系唐门?”
以他的性子,本想不出这等谋刺之事,或者说想到了也不会去做。但眼睁睁地看着安禄山的势力日益壮大,他也没办法再忍耐下去了——安禄山进京,本来是最好的诛杀他得机会,一旦放他回了范阳,才真是纵虎归山,令大唐江山永无宁日!
颜杲卿也是果决之人,闻言毅然道:“好!若有什么罪责,咱们一并担着!”
说完这句话,颜杲卿又觉得心里有点悬,便问:“要不,我们写封信给杨门主或者子美,联络建宁王?”
结交皇子,本不是他们这种正统人士愿意做的,但非常时期非常行事,何况……“建宁王虽不是嫡长,但——”与皇太子的长子,传言说温和优厚,但没什么政绩的广平王相比,也只有建宁王能对抗安禄山这等野心家。一旦换做旁人,与李林甫、杨国忠利益一致的,没足够行军打仗的本事,与他们利益不一致的,他们又要从中作梗。就连徐世绩的后人,天策府统领,英国公李承恩都被逼得不行,何况是旁人呢?
也只有李倓这种,本身身份就足够震慑旁人,实力又超凡脱俗的,才可能化解既定的败局,譬如南诏之战。真要让杨国忠、鲜于仲通胡乱指挥,怕是几十万人埋骨他乡,也没办法让西南转危为安。
从兄的未尽之意,颜真卿自然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道:“也只能这样了。”皇帝越来越昏聩,他真怕三庶之祸又要重演。
那三位枉死的皇子身份虽贵重,论兵权,论威望,论实力,却远远不如建宁王。颜真卿怕就怕皇帝责罚建宁王多了,还是这种公然不占理的拉偏架,迟早有一日,士兵要哗变,那时候就遭了。
据他所知,建宁王不单单在边防军中说一句是一句,在御林军中都极有威信……
除却对家国的担心外,颜家兄弟愿意与李倓交好,还有一重原因在,便是长歌门。
安禄山为了造反,在武林中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他认为长歌门不仅在江湖中地位卓著,在清流中也很有影响,便大力拉拢长歌门,想要让长歌门为他说话,成为他的助力。长歌门主察觉到他的狼子野心,非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提议,还几次向皇帝告发安禄山。谁料安禄山棋高一着,对玄宗进谗,说长歌门愚弄百姓,扰乱朝政,
玄宗被杨贵妃的枕头风一吹,再听见宠幸的臣子如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人都在说长歌门的坏话,龙颜大怒,决定派兵清洗长歌门。好在李倓与长歌门主有交情,闻得此事之后,斥责权臣险恶心思,力保长歌门的安危。他据理力争,辩得皇帝无话可说,不好再对长歌门动手,却也因此触怒龙颜。堂堂建宁王,却被赶到西南去督促战事,未必没有长歌门的原因。
长歌门上下对李倓的印象都很好,觉得他性情耿直,理念光辉,堪为人君。再说了,哪怕这位王爷未必有传言中的那样仗义、热血、不经大脑,指不定心机很深沉,那又如何?他对长歌门的恩情是真的,很有能力也是真的。大厦将倾,难不成对外媾和,对内却要自相残杀?
颜家兄弟下定了决心,自是雷厉风行,这份委托很快就传到了唐门,而且没经蜀中,直接递到了身在长安的唐怀智手里。
京中的情形,唐怀智比颜真卿、颜杲卿兄弟更清楚,对安禄山的行踪,他也调查得更详细,故他知道,安禄山除了呆在宫中讨好皇帝、贵妃,便是四下拜访权臣。但只要他离开了皇宫,他的身边,就一定会有令狐伤随行!
也只有一种场合,令狐伤不跟在这位义兄身边——拒绝了皇帝招揽的令狐伤,并没有住在宫中,也就是说,唯一能刺杀安禄山的机会,便是安禄山在华清池沐浴的时候!
按理说,这份委托,唐怀智没有接下来的道理。深宫大内,杀机重重,不知路线,潜入其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发现。砸了唐门的招牌事小,一旦被皇帝发现,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但不要忘了,唐怀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才智远超常人,心胸却狭窄得比针尖还小,见不得任何人比自己好的人!
若他顾全大局,就不会在司徒经南上门拜访,与唐门比拼机关之术的时候,设计杀了对方,险些毁了唐门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声誉,还给唐门招惹下了司徒一一这样可怕的仇人。哪怕他事后忏悔,想要弥补唐门的声望,不让自己成唐家罪人,也不妨碍他关键的时候,再一次妒火中烧。
对他这种人来说,哪怕说一千句对不起,表一万次忠心,若能重来,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唐怀智是个聪明人,找理由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他将委托给接了下来,交给了风流离,还痛陈了一番安贼无道,晓以国家大义,再把风流离抬得高高的,彻底堵住了风流离拒绝的理由。送去唐门的书信写得却是——建宁王似乎对云昭节与众不同,先前还劳师动众,把风流离带回了王府。虽然不知情况如何,但……怎么说呢,风流离若做成了这桩委托,唐门自然有无数的好处。若是不成,身死人手,也算给建宁王卖个人情。
半点血腥都不沾,情敌就没了,岂不妙哉?
风流离虽知唐门上下对他是什么态度,见识到唐怀智的嘴脸,仍是心中一痛。他应了下来,托言要筹备,便去寻李倓。
也是巧了,这一天,云昭节刚好来拜会李倓,为得便是几天前的事情。
那****激愤皇帝昏聩,忧心母亲,又被四周之人的怜悯所刺激到,因缘巧合之下,心境一片空明,进入“天人合一”之境,方能与令狐伤正面相抗,这本是好事。但武学一道,学无止境,“天人合一”之玄妙,又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哪怕只是见上一见此等境界,指不定都能有所领悟,更上一层楼。故这几日,宁亲公主府附近便多了许多转悠的江湖人,瞧这情况,只怕还会陆续来人。
这些人忌惮云昭节武功,并不敢如何,但江湖中多得是前辈高人。只要有一个人与她势均力敌,她就顾不上公主府的其他人,怕就怕有人趁火打劫,危害到宁亲公主。
李倓一听,便知云昭节的猜测很可能属实,别的不说,若是令狐伤想再打一次,就是一桩为难事,故他毫不犹豫地应道:“我借些建宁铁卫给你,如出了什么事,他们自有办法知会于我。”
云昭节未想到李倓如此好说话,不免有些愧疚:“是我连累了表哥。”
“你言重了。”李倓浑然不将杨国忠之流当回事,却对安禄山十分不满,“安禄山虎狼之辈,不好相与,身边又有令狐伤这等高手在……”说到这里,他反倒宽慰起云昭节来,“多亏你试出了令狐伤的深浅,若是贸然动手,反倒不美。”
见他神色和悦,云昭节越发不自在,心道哪怕在寻常人家,李倓这样允文允武的孙儿,老人家看了也只有喜欢的,哪有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呢?感情到了皇室,出挑反倒成了错。
她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只觉朝中处处杀机四伏,宫里亲人不像亲人。先前一时意气,天不怕地不怕,事后想来便有些后悔,加上宁亲公主一直在耳边絮叨,云昭节仔细想想,也觉得多亏了李倓将矛头转向了杨国忠。皇帝到底忌惮他,并不很敢不给脸面,拉起脸斥责孙子一顿,台也就下了。若没李倓描补,自己硬生生地折了皇帝和贵妃的面子,非但自己下场不好,也会连累到母亲。
这样一想,云昭节便觉李倓虽手段过激了些,却也是被环境逼迫的,内心仍留着一份慈和,待她也极好。虽仍有些接受不了他在南诏的所作所为,到底默认了李倓的解释。
她对李倓没有绮念,李倓虽说了需她帮忙,令那些人误解,却帮着她和风流离重聚,加上嫡亲的兄弟姐妹至今都没见着,宁亲公主自恃身份,也看不起那些小妇养的,提都不在女儿面前提。云昭节明白了母亲的态度,也就对张家冷了心,嘴上不说,心里却将李倓当做半个兄长,可以信赖的对象,听见李倓为自己说话,更加难过:“却也暴露了表哥的深浅——”
她满心愧疚地说了这么一句,李倓却笑了起来:“无妨,他们连山腰都没达到,又怎知泰山之雄奇,华山之秀丽?”即便是顶尖的高手,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血眼龙王萧沙是高手,燕秀小七也是高手,但这样的高手再来十个,也未必能胜得过李倓。
当然,李倓也不会和他们拼命就是了。
他是皇子王孙,高傲归高傲,也最是惜命。走得是皇族世家的那一套,能削弱敌人就不会硬碰硬。这等做法自然不符合江湖规矩,但他又不混江湖,也确实不需要遵守江湖规矩。
大内高手固然都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但李倓是谁?他是九天的钧天君,九天这样庞大的一个组织,除了血脉相承的神算家族赵家外,他的年纪就是最轻的。可论功力,也就在剑圣、方乾、柳风骨等人之下。他对李复口口声声“复兄复兄”,也未必没真情实意在,除了昔日的情分外,更重要得是他觉得,这普天之下,也就李复,年纪与他差不多,论武功,论才智,能与他比肩了。
现如今,又多了个令狐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