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辛弃疾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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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辛弃疾其人其事(7)

在郑汝谐被皇帝赵眘召见的时候,辛弃疾也鼓励他说:

闻道是:君王着意,太平长策。

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

——《满江红》

对于新被任命做江西路安抚使的施师点,辛弃疾的临别赠言是:

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

——《水调歌头》

当辛弃疾宦游各地的时候,他能注意到各地农户的生活,常为这般农户进行一些兴利除害的实际措施,并且常代他们对于横暴的统治集团和剥削阶级提出控诉;现在,他被排挤在政途以外,既无官守,也无言责了,但对于一些做州县长吏的朋友,他总是劝勉他们能够做体察民隐、去民疾苦的好官吏。例如,当郑如密被派做衡州的知州时,辛弃疾赋词相送,其中有几句是:

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

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

英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凰衔。

——《水调歌头》

如果某一朋友在某州某县任上真有一些好的政绩,他便要加以歌颂。例如,在信州守王桂发离职时,他赋词相送,说道:

我辈情钟休问,父老田头说尹,泪落独怜渠。

秋水见毛发,千尺定无鱼。

——《水调歌头》

在信州通判黄某去职时,他也赋词相送,说道:

往年堂前路,路上人夸通判雨。

去年拄杖过瓢泉,县吏垂头民笑语。

——《玉楼春》

而一般农村人家的丰收或歉敛,愁眉或笑脸,也是赋闲的辛弃疾所常要注意的:

父老争言雨水匀,

眉头不似去年颦。

殷勤谢却甑中尘。

——《浣溪沙》

对于自身之被弃置不用,而且一经弃置即长时期不再被起用,辛弃疾一直是存在着愤愤不平之感的,因而,尽管在很多的歌词中表示要学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要学他的爱酒、赏花、赋诗、抚琴,要与鸥鹭渔蓑为伴,不再关心世务了;然而在另外的一些歌词当中,却又禁不住常常用一些讽刺或牢骚语句表示其愤慨。可以断言,这后一种才是他的真情的流露。例如,他知道自身之所以被当政者所排斥,其原因之一,在于自己不肯对当政者随声附和地奉承和迎合。他在词中写道: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

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

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⑦。

——《千年调》

对于自己之壮志难伸、被人随意摆布,他写道:

还自笑,人今老。

空有恨,萦怀抱。

记江湖十载,厌持旌纛。

濩落我材无所用,易除殆类无根潦!

——《满江红》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鹧鸪天》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鹧鸪天》

然而人生岁月有几,难道就永远不再使他有为国家、为民族、为生民而效命的机会了吗?他对此又实在感到不能忍耐:

笑吾庐,门掩草,径封苔。

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

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

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

——《水调歌头》

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

百年光景百年心。

更欢须叹息,无病也呻吟!

——《临江仙》

校勘记

①范开《稼轩词序》中语。

②参据《景定建康志》和黄舁《花庵词选》,《韩元吉小传》。

③参据辑本《宋会要稿》第九十册《国信使门》和刘宰《漫塘文集》卷一九《颐堂集序》。

④见《青田县志·人物志》。

⑤见《宋史·王自中传》。

⑥以上皆据《稼轩词》甲集中范开的序文。

⑦椐《唐会要》说,“奏吉了”是林邑国所产的一种鸟,能学人言,胜于鹦鹉。

4陈亮的来访

南宋立国以来,在以赵构、秦桧为首的最高统治集团的长期统治下,对外则始终奉行卖国降敌的政策,对内则滥施其专制淫威,一方面对劳动人民横征暴敛,一方面又对于志在恢复国土、报仇雪耻的士气和民心尽量加以摧残压抑。其结果,由于这个政权的日益腐朽无能,致使整个民族和国家面临危急存亡的关头。

处在这种危险局势之下,学术思想界中一部分人士,为想救亡图存,便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想从“古圣先贤”的一些著述当中,寻找可以“医国”、“救世”、“振济时艰”的方案和途径出来。

宋孝宗赵眘在位期内,在距离南宋首都杭州最近的两浙东路,正有一批学人同时并起。其中较为重要的,在金华有吕祖谦和唐仲友,在永嘉有郑伯熊和薛季宣,在瑞安有陈傅良,在浦江有倪朴,在永康有陈亮。他们的乡里既壤地相接,声气易于相通,在研治学问的途径上遂大致有一个共同的趋向,那便是:自经史百家、礼乐兵刑、典章制度,以至舆地边疆、水利农田等等,他们全都要“通其委曲,以求见诸事功”①。

陈亮在浙东这一批学人当中是较为后起的一个,但他对于治学的宗旨却提得格外明确:凡足以“开物成务”、“治国家、平天下”的,他都要兼蓄并包,而不是像当时一般理学家那样,只把修身养性等事的内省工夫认作真学问,而把此外的一切都鄙视为粗疏的东西。他反对空谈仁义道德等所谓“王化”而不去讲求理财用兵等最切实际的学问。他直截了当地标举出他的治学和治世的宗旨,是要“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在1178年春间,陈亮向皇帝赵眘呈献了一道奏章,主张迁都建康,励志复仇。在奏章的后半,他对于当代的儒生和官僚们提出了厂严厉的指斥:

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于是服陛下之仁。

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陛下察之而不敢尽用,臣于是服陛下之明②。

当陈亮这次住在杭州上书的时候,辛弃疾也正由江西安抚使被调到杭州去做大理少卿。经由吕祖谦的介绍,辛、陈成为相识。两人的主张和议论既有很多的共同之点,在相识之后就成了极投契的朋友,时常聚首相谈,每一次且都谈得十分畅快。

在这年春间,陈亮一连几次上书给孝宗皇帝,却始终没有受到重视,因而怀着满腔的愤慨离开了杭州。在此后的几年之内,辛弃疾先是宦游各地,继之是退隐上饶,两人再无缘会面。然而陈亮在这时期却不断遭到一些不幸的事情:他几次去参加进士考试,全都落第了;由于他平常好说些牢骚愤激语言,得罪了乡里中的一些人,在1184年被人告发有“置毒害人”的罪行,竟被逮捕系狱,做了近百天的囚犯才被开释。

辛弃疾对于这样—个落拓不羁、怀才不遇的友人,正如杜甫对于李白—样,也有一种“世人皆欲杀,吾意独冷才”的爱惜情怀③。在他知道陈亮的某些不幸遭遇的时候,特地“赋壮词以寄之”,加以鼓励,也加以安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

生活上的困顿,思想上的苦闷,也都使得陈亮时常想念到志同道合的辛弃疾,时常打算跑到信州去向辛弃疾痛快地倾吐一番,聊事排遣。然而因为人事的牵扰,总不得如愿以偿。直到1188年的冬季,陈亮才实现了这一愿望而来到信州。

这时候,辛弃疾又已在铅山县东北境和上饶地界相接的期思渡旁营建了一所新居,他就在这所新居接待这位远道来访的朋友。

新居的附近有一池泉水,池形如臼,清澈见底。辛弃疾也把它买归己有,并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瓢泉④。

距新居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山脉是从福建境内蜿蜒而来的。绵亘凡百余里,这里的主峰名叫鹅湖,是铅山境内最负盛名的山。山下的官道旁边有一座寺庙,名叫鹅湖寺。寺前十里苍松,参天蔽日,把这所寺院衬托得格外深邃幽静。在1175年,南宋的一些著名学者,如朱熹、吕祖谦、刘清之、陆九龄、九渊兄弟等,曾聚会在这所寺院中,讲论过太极、无极等哲学问题,成为当时学术思想界的一件大事,这座寺院的名字也随之而更加响亮起来了。

当陈亮到达铅山的时候,辛弃疾正患着小病,高兴这客人的到来,小病便算不得什么。主客两人,有时一同酌瓢泉而共饮,有时便同去鹅湖寺中漫步。高谈阔论,话题总是围绕在一些国事和世局的问题上面。

两个人几年以来各都有其抑郁情怀,在此时此地,才都痛痛快快地得到了抒发的机会。

陈亮在由浙东出发之前,也曾写信给在武夷山中闲居的朱熹,约他到赣闽交界处的紫溪地方相候。辛陈两人按照约定的时日前去紫溪,朱熹却并未应约而来。

陈亮在铅山一共停留了十天,才告别东归。然而辛弃疾却还有恋恋难舍之情,在陈亮既行之第二日,辛弃疾又赶紧追去,打算再和陈亮在途中盘桓些时日,或者最好能把陈亮牵挽回来。追到名叫鹭鹚林的地方,由于雪深泥滑,再也前进不得了,辛弃疾才怅然停止下来,独自就饮于路旁的方村。晚问投宿于泉湖吴姓人家的四望楼,半夜听到邻近悲鸣的笛声,不能成眠,想到日来游处甚欢的嘉客,便作成《贺新郎》词一首:

把酒长亭说。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

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

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莫吹裂!

及陈亮有和作寄来之后,辛弃疾又用前韵赋词以答: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搂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校勘记

①以上皆参据黄宗羲《宋元学案》。

②见《龙川文集》卷一,《上孝宗皇帝第一书》。

③辛弃疾的《祭陈同甫文》中有“人皆欲杀,我独怜才”句。

④此据《铅山县志》。

5异军特起的稼轩词

自从1181年冬季辛弃疾从江西安抚使任上被撤下来,到1192年春季辛弃疾之再被起用,这中间,他在上饶闲居整整是十年之久。在这段长时期的闲退生涯当中,辛弃疾经常用歌词作为“陶写之具”,用来抒写他的感慨,发表他的议论,用以咏物写景,也用以说理和叙事。因而在这一时期,辛弃疾所写作的歌词,就数量而论,非常繁富;就形式而论,其题材是广阔的,体裁是多种多样的;就内容而论,有的是“清而丽,婉而妩媚”,而主要的一部分则是“悲歌慷慨”,“奋发激越”。每有一首寓意高远的作品写成,很快便被传布出去,“脍炙于士林之口”。在1188年,辛弃疾的第一本词集由他的门人范开编订印行。于是这一个“平生塞北江南”、一心要“经纶事业”、要“股肱王室”、要完成“杀敌…‘平戎”大业的人物,从此却专被人们以词人相称呼、相看待了。(在1181年洪迈所作的《稼轩记》中还把辛氏称作“辛侯”,还不是专以文人学士看待他的。但从这年以后,在任何人的口头和文字当中,“辛侯”的称谓永远也不再见了。)

辛弃疾在这一时期的繁富的作品,不但替他奠定了词人的地位,且在正宗词家的“风情婉娈”和“剪红刻翠”作风以外,“别立一宗”。这就是说,由于辛弃疾的作品充满了壮健奋发的积极进取精神,反映了那一时代的真正中国人民的意愿和苦闷,充满了生动真切的现实社会内容,遂使这些作品具有极其洪亮的声响和充沛富足的感染力量,因而成为当时一般具有爱国思想的文士们咏物抒怀时争相模拟的榜样。在他的朋辈当中,例如陈亮、刘过、丘崈和杨炎正等人,就都是在他的影响之下而写出了许多篇慷慨激昂的歌词的。在辛氏身后,他的这些作品仍旧起着一种振聋发聩、鼓舞战斗情绪的作用,所以也还继续不断地有一些应该归属于辛派的歌词产生出来。

由于辛弃疾惯于在歌词中寄感慨、发议论,故从南宋时起即有人把他的词称为“词论”,以为过于豪迈,不是词家的本色。但在南宋也有另一派文人替辛弃疾辩解。例如南宋末年的陈模,在其所著《怀古录》中就说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不足以启人意。回视稼轩所作,岂非万古一清风也哉。”我们完全同意这后一种意见。正是因为辛弃疾能够脱落蹊径,不主故常,才使他能够把词的领域加以开拓,能够异军突起,“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①的。

而何况,就稼轩的全部歌词来看,其中写得“情致缠绵、词意婉约”、符合于词家之所谓正宗作风的,为数也还是很多的。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是“咏春”的《祝英台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阕),后来的论词的人说什么“此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实则属于这一类的单纯抒情之作,还有很多首可以和此曲相提并论。这类作品又确切地说明了:所谓正宗词人的长技,在以豪放著名的辛弃疾的笔下,不但并不短缺,且竟是较之别人更能优为之的。

辛弃疾虽是在戎马仓皇之中成长起来的,他阅读的书籍却很广博,记忆力也很强。特别在退居带湖之滨以后,他更经常“驰骋百家,搜罗万象”②,因而胸中有万卷之富。所以在写作歌词的时候,他能够把经史百家中的文旬和掌故随心如意地运用在行间笔下,因而使用典故之多,便也成为《稼轩词》中很突出的另一特点。

校勘记

①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稼轩词条。

②据刘宰《漫塘文集》卷一五,《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启》。陆游的《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中也有“万卷邺候书插架”句。

从“起废为监司”

到再被废黜

1任福建提点刑狱一年

在带湖之滨闲住了整整十年之久的辛弃疾,在1191年的冬季忽又被宋廷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

1192年,辛弃疾五十三岁,他在这年春初到福州去就职视事。

到官之后,对于提点刑狱司的属官们,辛弃疾很严格地要求他们奉公守法,对于辖区内的州县守令的治行和政绩,他也很认真地加以考察。他这样的雷厉风行,又惹得许多州县守令都对他心怀怨尤,到后来,连做福建路安抚使的林枅对他也闹起意见来,遇事总不肯和衷共济了。

当时负有“一代儒宗”威望的朱熹,这一年没有任何官职,正在建阳闲居。辛弃庭有时因为按行所部而绕到建阳去和朱熹会谈,有时和他书信往还,不断地向他咨询一些关于处理福建政务的意见。

这年九月,林枅死了,辛弃疾便以提点刑狱兼摄安抚使职,直到这年的年终。

辛弃疾在这一年内的措施,我们现时能够查知的并不很多,其中关系较为重大的,是他关于在福建路内推行“经界”和改变盐法的建议。

所谓“经界”,是清查地亩所有权和均平赋役负担的意思。宋朝对于豪强大地主之兼并土地,一贯采取纵容不干涉的政策,豪强大地主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因此,土地集中在他们手中之后,赋税徭役的负担却多半还留在原业主的身上。一方面是“有产而无税”,另—方面是“产去而税存”。土地的占有量和赋役负担的轻重完全不相符合,这原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内长期存在的问题,而在两宋尤其突出。当时在福建路的地区之内,这一现象也同样十分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