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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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叶密弦惊

皇帝赐婚的圣旨来得十分迅速。

几天之后,掌印太监将朱棣的亲笔御诏送至蘅香宫,册封我为赵王侧妃,并加封“贵妃”名号,所享宫廷俸禄与熙妃同列,地位比普通藩王正妃如唐飞琼、皇太孙正妃胡青柏诸人都要高上一等,赐居紫禁城西侧香浮殿。

钦天监所选择的大婚吉期是五月初八,距离现在只有寥寥数日,皇帝御旨颁下后,紫禁城内的太监、宫女都分头忙碌准备起来。

朱棣不但下诏在赵地彰德府圈地修建新的赵王府,还将紫禁城东侧最宏伟的华盖殿整饰一新,作为我们举行婚礼之所,熙妃对赵睢的关心爱护几乎到达极致,事无巨细,一概都来派遣侍女们前来询问他,只要有半点不符合他的心意,立刻传令下去重新整改。

司礼监江保、黄俨奉旨一起备办赵睢的婚事,黄俨一改昔日严肃老成的模样,时常带着愉悦的笑容;蘅香宫内的侍女们更是忙乱不堪,每天不停赶制各种婚礼备用的绸缎、丝绢等等物品。

紫禁城内弥漫着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喜气,所有的人仿佛都因为赵睢的婚事而兴奋开心,都在为他的未来祈祷祝福,我甚至隐隐觉得,他们对待此事的态度并不像是对待一名普通的皇子婚礼,简直就是当作太子、甚至是明朝的皇帝大婚的仪式规格在办理。

赵睢不是一个喜欢铺张浪费的人,然而,对于朱棣亲自下旨安排婚礼、种种特意“郑重其事”的奢华和隆重,他并没有表示反对,还时常带着开心的笑容问我:“小香草儿,你喜欢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你喜欢这种样式的壁柜吗?”

我不停点头。

我们婚礼的所有物品都是皇宫内大明王朝最顶级的能工巧匠精心制成,这些精美的刺绣工艺和精湛的制作手法,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和E国,也是极其稀有,眼花缭乱的我除了赞叹,早已没有别的意见。

只要如愿嫁给我最爱的赵睢,即使只是一个简陋的婚礼,我也会万分开心。

时间,就在一天天的幸福等待中飞快逝去,转眼到了五月初一。

香浮殿距离蘅香宫极近,独立的一座正殿内设寝殿、书房、正厅三间,殿外以假山围护成小院,假山上遍植牵牛花、长春藤、游龙草、千叶葡萄、紫藤等观赏植物,推开后窗可见一潭清幽小湖,风景优美怡人。

赵睢神态悠闲端坐在轮椅上,轻摇手中折扇,转头问我道:“你喜欢这里吗?我再让宫人们给你加种一些香草,养一些花鸟虫鱼,明年春时一定会香满宫苑。”

我蹲在他身旁,倚靠着他说:“你说以后会带我去彰德,我们又不打算在这里久住,种那么多的花草,我们走了以后就没人打理了,还不如不要种它。”

赵睢悠然道:“怎么会没人打理?紫禁城是我的家,我们即使去了彰德,隔一年半载都会回来看望母妃,你如果喜欢北京,我们还可以多住上一段时间,蘅香宫和香浮殿永远都是属于我们的。”

他说话之际,向我伸出一只手,微笑道:“我的腿这几天好像有一些感觉了,你扶着我站起来试试。”

我急忙站起身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胳膊,赵睢紧紧握住我的手,俊容微沉,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地、一点一点从轮椅上站起,他似乎在努力试探着腿部的肌肉感觉,额头上不停渗出薄汗,我忐忑不安又万分期待地看着他渐渐站稳时,忍不住欣喜无比地大叫道:“赵大哥,你能站起来了!”

这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对于一个曾经双腿断折的人而言,其难度不亚于普通人超越极限攀登雪山绝顶,赵睢此时最需要的是信任和鼓励,只有帮他树立信心,他才能更快地恢复健康。

赵睢侧过头看我,唇畔又泛起一丝熟悉的温暖笑容,沉声道:“小香草儿,你放开我的手吧。”

我犹豫了一霎,掌心分明感觉到他依附的力量正在逐渐减弱,仅仅只是碰触而已,并没有倚靠我、借助我来支持他的身体,于是向他甜甜微笑了一下,乘他不经意时撤回了手。

这一刻,我内心其实无比紧张。

赵睢独自站立之后,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狡黠,我忍不住心头的激动扑入他怀中,仰头说道:“你真的能站起来了!我没有扶着你,你自己能站起来了!”

他在我耳畔轻声道:“郑和公公前天从西洋请医师回国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宫中暗自练习,黄俨他们扶着我试过很多次……我确定万无一失才敢在你面前表演,让你开心一下,我们举行婚礼那天,我一定要亲自牵着你的手去华盖殿行礼。”

我没想到赵睢早已独自在蘅香宫内练习了很久很久,故意选择这样一个机会“尝试”给我看,我幸福无比地倚靠在他胸口,顽皮说道:“你说话可要兑现。”

赵睢将我向怀中拥紧一些,笑道:“当然。”

午后,赵睢在香浮殿书房内专心撰写字帖,我悄悄漫步走到花园内,一名侍女面带微笑走来,说道:“王妃午安,熙妃娘娘说前几天有苏州贡进的一批新绸缎,娘娘给殿下和王妃又设计了一套新礼服,请王妃过去看看合不合意,如果觉得好,婚礼那天就穿这一套。”

我点头道:“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熙妃亲自给我们设计不下十套优美精致的婚礼服,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北京城内生意最兴隆火爆的“荷风衣坊”的幕后设计师,明朝各地的衣坊都纷纷效仿“荷风衣坊”的衣裙款式,去年年初赵睢在山东青阳镇“金织染坊”给我买下的几套衣服,原版其实都是源自熙妃之手。

那侍女拜别而去,我走进书房靠近赵睢,他抬头看看我,放下手中的墨笔,笑道:“刚才去哪里玩了?”

我飞快奔跑到他身旁,将头依靠在他双膝上说:“熙妃娘娘让我去看新做的礼服,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赵睢紫眸带着笑意,抚摸了一下我新染的栗色长卷发,说道:“我不用去,母妃设计的衣服都是最适合你的,你随便穿哪一件都好看,他们从西洋带来的染发剂不错,这头发的颜色染得刚刚好。”

我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他放开手说道:“去吧,别让母妃久等,早点回来,我在蘅香宫等你一起用晚膳。”

我轻哼着歌谣走出宫门,经过小石桥时看见地面遗落着一个柳枝和新鲜玫瑰花编织成的小花篮,青翠欲滴、娇艳动人,料想是侍女们编来玩却不慎遗失在桥上,准备弯腰将它拾起。

不料我的手还没有触及小花篮,另一只手却将它拾了起来,我诧异抬头,发现是皇太孙朱瞻基,他头戴金龙冠,身穿着一袭浅黄色的蟒袍,腰围玉带,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却比一年前显得成熟许多,眉宇间蕴含着深沉之色,一双宁静的黑眸中闪烁着复杂暗昧的光影,静静打量着我。

我听说朱棣诏命各地藩王、皇孙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庆典,向他微笑道:“太孙殿下,你好!”

朱瞻基将眸光环视四周,见石桥附近空无一人,才缓缓道:“表妹你好,很久不见了。”

我见他依然称呼我“表妹”,想起当年之事,心中有许多疑问想问他,急忙连珠炮一般问他道:“你找到孙羽绫了吗?我听黄公公说你奉命追查白莲教之事,现在有结果吗?云南沐斌谋反叛乱,朝廷平息下来没有?”

朱瞻基怔怔看着我,见我不停向他发问,轻咳了一声道:“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一时也说不清,不如等你有空的时候到文华殿来找我,我再详细告诉你,顺便向你请教一些关于白莲教之事。”

我担心熙妃久等,点头应道:“我先去见熙妃娘娘,过一会去找你好不好?”

朱瞻基表情沉稳,回答说:“既然如此,我回宫烹一壶新茶,恭候你过来。”

我前往紫宸宫,熙妃果然又制作了许多精美的衣饰让我挑选,我和她讨论完毕走出宫门时,夕阳渐渐西沉,我想起和朱瞻基之约,急忙加快脚步,匆匆赶往他居住的文华殿。

我走进文华殿的小院,见朱瞻基端坐在院内的小亭石桌旁,桌上放置着一套精美的功夫茶具,散发出袅袅的清香,他身旁站立的内侍宫女们见我前来,纷纷向我行礼,称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朱瞻基示意我坐在他对面,说道:“我等候多时了,请坐。”

我坐好后,品尝了一口侍女斟上的新茶,不禁赞道:“这茶的味道真好!”

朱瞻基看着我喝茶,说道:“这是我今年在杭州巡视时得到的西湖龙井,那口井里的茶树上采摘的春叶,总共才一斤,有八两今天刚呈奉给皇爷爷,剩下的只有这些了。”

我放下茶杯,吐吐舌头说道:“原来这么珍贵啊,难怪连熙妃娘娘和赵大哥那里都没有。”

朱瞻基看着我吐舌头,语气沉肃道:“你以后就是赵王妃了,怎么可以这样顽皮?难道四叔没有提醒过你?如果在臣子们面前失仪,会折损皇家的体面。”

我见他依然是以前那副教训的口气,忍不住笑道:“赵大哥他才不管我呢,我们说说你的事情,这一年来,你找到孙羽绫的下落了吗?”

朱瞻基凝眸看我一眼,慢条斯理道:“没有,那些白莲教众阴险狠毒,据我猜想,一定是将她掳掠到了邪教总坛,或者隐身藏匿在民间,我已加派人手追查此事了。”

他似乎并不紧张孙羽绫,表情虽然有些遗憾,却并无落寞失望之意。

我回想了一下,说道:“白莲教的天山总坛我去过,那里的女孩大多出身民间,没有富贵人家的小姐。”

朱瞻基黑眸微动,注视着我说道:“我正是听说你曾与他们共处过一段时间,所以想请你帮忙。”

我放下茶杯,问道:“是因为云南沐斌谋反之事吗?”

朱瞻基面带几分忧色,说道:“是的。太祖爷爷当初收养沐英为义子时曾封他为黔国公,赐予他三万兵马镇守云南,沐英次子沐晟在云南颇有威望,沐斌与苗疆土司关系来往密切,自行募集了一万兵马,如今他们手中握有精兵五万余人,加上苗疆一带的白莲余孽,总数不下八万,逆党气焰十分嚣张,近日昆明、大理、丽江相继失守,几位都指挥使都已殉国了。”

近日紫禁城内外诸人都一团喜气筹备赵睢和我的婚礼,赵睢借腿伤之机不干预朝政之事,朱棣和熙妃见到我们的时候根本没有露出半丝云南有战事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人向我们透露一丝一毫云南的战况。

我没有料到云南情形竟然危急至此,急忙问道:“那可怎么办?白凌澈在云南与沐斌见过面,沐斌想做苗疆王,白凌澈想攻入紫禁城自己称帝,建立他们的‘白阳盛世’,他们眼下既然得势,一定不会罢休,一定会继续进攻明军的!”

朱瞻基见我着急,脸色缓和了一些,说道:“你不用担心,皇爷爷拥有百万雄师,区区八万逆党还成不了气候,沐斌不过是逞一时之勇而已,你如果知道关于他们和白莲教的一些联系讯息,不妨都告诉我。”

我担心叛军作乱,立刻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白莲教的情况向他源源本本述说了一遍。

朱瞻基静静听我说完,眉间升起一缕淡淡喜色,却又压制下来,轻声询问道:“你刚才说,白莲教主在天山将你任命为邪教的白莲圣母了?”

我惟恐他不信,将左手粉色纱裙衣袖向上卷起,伸出手腕到朱瞻基面前给他看那朵莲花印记,说道:“你看,这是白凌澈亲手给我刺上的,我在云南沐府的时候,云姨就是因为认出这朵莲花才放过了我。”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幽暗,小亭中光线迷离。

朱瞻基见我将手伸给他看,身体微微向前倾侧,他久久凝视着我雪白手腕上的针刺粉红莲花,说道:“白凌澈竟然如此狠心伤害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我点头说:“当然疼,快疼死我啦!后来他们给我涂擦了一种天山雪莲制成的药膏,然后就不疼了!”

朱瞻基突然伸出手,将我的手腕托在掌心内,指尖轻轻抚过那朵红色莲花,他的抚触像轻风拂过海面一般温柔,带着丝丝缕缕的疼惜和留恋。

我被他异样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急忙收回手。

朱瞻基似乎发觉自己失态,俊美的面容微带尴尬,迅速收回了手,注视着我说:“对不起。我一定亲手诛杀白凌澈,为你讨回公道。”

我轻咳了一声借以缓解僵持的场面,见天色渐渐黒沉,匆匆说道:“赵大哥还在蘅香宫等我一起用晚膳,告辞了!”

我一说完话立刻溜出小亭,不料朱瞻基随后追来,沉声道:“表妹……羽绫,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刚刚迈出文华殿,见他追出宫门喊话,不得不站住。

朱瞻基迅速靠近我,黑眸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和落寞,低声道:“皇爷爷将你赐婚给四叔了,可是你本来是我的妃嫔,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知道你喜欢四叔……四叔现在的身体状况与宫中太监并无区别,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陪伴在一个身有残疾的男人身边吗?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好好考虑一下?”

我万万没有想到,朱瞻基竟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眼下之意暗示赵睢“身体残疾”,我不应该选择他作为终身伴侣。

朱瞻基见我呆怔着不动,以为我认同了他的话,略带激动之色拉住我的衣袖说:“羽绫,如果你现在后悔了,我或许还有办法救你……”

我甩脱他的手,大声吼道:“谁要你救我!请你不要侮辱赵大哥!”

他执意不肯放手,低声道:“我没有侮辱他,你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当日在金陵,如果我没有对你心存怜惜,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或许不知道,自从你离开我之后,我……”

我用力推他道:“你疯了吗?我不是孙羽绫,我是赵大哥的妻子,你快放开我!”

他毫不理会我的微弱抗拒,并不放手,我们拉拉扯扯半天,我情急之下无意识中举手扇了他一个耳光,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动手打他,那一记耳光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在宁静的文华殿宫苑外显得格外刺耳。

朱瞻基双手骤然放松,静静看着我。

我看着他脸上的红色掌印,微觉后悔,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静默了半晌,俊美的面容带着几分忧郁与深沉,说道:“我明白了,是我不该胡言乱语。你回去吧,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四叔,我明天就向四叔负荆请罪去。”

我想起赵睢的腿伤,说道:“你向他请什么罪?难道你还嫌他受的伤不够重,还要再去伤害他一次吗?你不用去找他,什么都不要说!”

朱瞻基道:“今天的事情是我错,我向你道歉。你若是不在意,我何必送上门去受四叔责罚?如果以后还有关于白莲教的事情,希望你还能够帮助我。”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气量狭小,应答道:“如果我知道,我会帮你的。”

我不敢再作停留,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奔逃出文华殿,心头一阵阵难过,隐忍已久的眼泪霎时如泉水奔涌而出。

原来,赵睢的亲人都是这样看不起他,将他当作一个无用的“废人”。

我边哭边跑到蘅香宫外时,蓦然发觉自己此时的模样不能见赵睢,急忙止住泪水,在桃花林内站立了半晌,直到情绪渐渐平复,才强打起精神迈步走进蘅香宫大门。

庭院内灯光影影绰绰,春日晚风吹过园圃内的香草,一阵阵暗香浮动,宫门处站立的小内侍见我归来,急忙上前说道:“奴才叩见王妃娘娘,殿下在偏殿内等候王妃一起用膳。”

我四面张望,见小偏殿内灯火通明,想起临走时赵睢叮嘱我早些回宫,我因为去文华殿见朱瞻基耽搁时间,又在桃花林内站立了很久,让他独自在蘅香宫中久候,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悄悄问小内侍道:“他没有生气吧?”

小内侍低声道:“落日时分殿下见王妃没有回宫,曾经命黄公公出去寻找过王妃。”

我心头忐忑不安,不知道黄俨会对赵睢说些什么,打起精神走进偏殿内。

偏殿内高高悬挂着几盏明亮的宫灯,映照着膳桌上的各式各样菜肴,有鸡丝拌黄瓜,清炖火腿羹,玉米羹,奶白鲫鱼汤,桂花卷,萝卜丝卷,麦香小甜饼,还有香喷喷的小米粥,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

赵睢随意穿着一件浅粉色锦衣,领襟袖口用银线滚着精致的藤萝花样,他面带淡淡笑容端坐在窗畔,抬头仰望天际灿烂的星辰,眸光认真而专注,虽然等候已久,却没有半点不悦或不耐烦的表情。

我走到他身旁,他轻轻滑动轮椅转身,语气轻松问我道:“小香草儿回来了,晚膳想吃些什么?看看这些菜式合不合胃口,如果不喜欢,我再让他们去御膳房取。”

他并不问我从紫宸宫出来后的行踪,我松了一口气,急忙说:“我喜欢吃鸡丝黄瓜和小甜饼。”

赵睢抬头看我,笑道:“就这些吗?”他眸光触及我时微微停留一霎,轻声问:“你的眼睛有些红肿,要不要请太医进宫来看看?”

我担心他真的请太医进宫,急忙支支吾吾道:“没事,下午风沙大,我一路走来走去,被沙土迷了眼睛!”

他果然不再追究,轻声笑道:“北京春天风沙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迷了眼,你下次出门记得戴一个纱罩,否则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宫里被谁欺负了。”

我心中隐隐担心他知道我去过文华殿,故意加大声音说:“才没有呢,宫里谁敢欺负我?”

赵睢拉着我在膳桌旁坐下,笑道:“当然没有,我只是随意猜想猜想而已,紫禁城内谁不知道赵王妃胆识过人,连五品锦衣卫都吵不过你,谁有胆量欺负你。”

我见他提起我和沐兰那天进宫时大吼驻守宫门的锦衣卫们的情形,脸红了一红,赵睢淡淡一笑不再追问,我乘用晚膳之机埋头大吃,也不敢抬头看他。

晚膳过后,赵睢陪着我在偏殿玩了一会儿古代棋牌游戏,见我不停打呵欠,温柔说道:“你如果觉得累就这里休息一会儿,今晚不用回香浮殿去。”

我迷迷糊糊昏睡了一阵后,精神大为好转,抬头见殿内西洋大钟显示时间还早,料想赵睢还没有入睡,蹑手蹑脚下床披上一件略厚的衣服,悄悄向赵睢寝殿走过去,准备看看他在做什么。

蘅香宫偏殿与赵睢居住的正殿虽然是两处房间,中间却有路径相连,只需要穿过几重宫门就可以到达他的寝殿外,我走进殿内,躲藏在圆柱的粉色帷幕后,探头向内张望。

赵睢果然还没有安睡,寝殿内明珠闪烁,桌案上放置着两盏宫灯,殿内还有两人,其中一名内侍很面熟,正是宫中新任的内侍总管司礼监江保,似乎正向赵睢秘密禀报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另一名是黄俨,面容沉肃站立一旁。

江保低声道:“奴才听人传说,汉王自从北征鞑靼大胜归来后十分倨功自傲,在青州常以唐太宗自比,说‘秦王李世民亦非长子,所用护卫亦名天策卫,与本王倒有几分相似’,今日早朝时,汉王当众弹劾礼部尚书吕震之子曾在金陵朝参失仪,暗责皇太孙当日不该宽宥此事。”

赵睢剑眉微簇,说道:“大哥负有监国之责,对一名朝臣赏罚宽宥算得了什么大事?无论吕震该不该宽宥,既然是南京朝堂决断过的案子,就没有必要再提起。父皇向来极重礼仪,二哥有意将此事翻究起来,只怕此次吕震会有牢狱之灾,瞻基也会有一些麻烦。”

江保忙道:“殿下果然猜中了,圣意今日大大不悦,说‘吕震和蹇义在金陵辅佐太子太孙,不但不能身为群臣典范,反而在侧不言,实在令朕失望’,吕震和蹇义在金陵一直谨言慎行,皇上此次责罚他们,想必极为震怒。”

黄俨略有犹豫,才道:“汉王参金陵皇太孙的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太子常年卧病在床,一直担心害怕皇上会废黜他们的地位,太孙在外巡游,难得与皇上碰面;殿下虽然在皇上身边,却不肯亲近皇上……汉王妃与熙妃娘娘关系亲密,汉王常来紫禁城走动,皇上难免会偏袒他一些。另外,奴才听说汉王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徐恭二人颇有交情……”

赵睢语气微冷,打断他们的话道:“不必说了,二哥若是真有夺嫡之心,也是父皇纵容所致,我们何必多事?”

江保见他如此说,有些情急,上前一步道:“满朝文武表面恭顺,其实早已分立党羽,有拥护太子的,也有倒向汉王的,”他略有停顿,壮着胆子说:“奴才读过的书不多,听说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废太子和齐王为庶人,并杀掉两家十几位皇孙。倘若皇上永远春秋鼎盛,有熙妃娘娘在宫中,殿下自然可以继续做逍遥王爷,万一……奴才该死,万一皇上圣体有所不测,您可曾想过日后之事?自古新帝登基,最难容的便是先帝的宠妃和爱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殿下和熙妃娘娘该如何是好?”

赵睢不动声色,向江保轻声说道:“江公公,你最近似乎越来越啰嗦了。”

江保急忙跪地叩首不止,眼角带泪哭诉道:“奴才知道有许多胆大僭越之词本不该说,任凭殿下责罚……奴才掌嘴……可奴才实在不忍心看着皇上千秋万岁之后,我家青青姐姐……熙妃娘娘和殿下将来寄人篱下!”

江保跪地不起,黄俨同时俯身跪地叩首,说道:“江公公所言也是奴才想说的,奴才自殿下降生之日起就在熙妃娘娘身边侍候,皇上将奴才打发出宫后,是殿下恩典惦记着奴才,重新将奴才宣进紫禁城来,有些话奴才就是豁出性命也非说不可。”

赵睢见他们二人齐齐跪地,语气缓和道:“我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为母妃和我将来打算,先起来再说话。”

黄俨目带泪光道:“殿下不屑于做太子,娘娘生性豁达从无此念,但是,身在帝王家,这种念头却是万万不能没有的……且不说汉王野心勃勃,即使太子如愿登基,对殿下而言也没有半分好处。”

我听到这里,暗暗觉得惊讶,赵睢早已“不问朝政”,为什么还会关注这些朝堂纷争?这件事似乎涉及汉王与皇太孙之间的矛盾,江保是皇帝朱棣身边的得力内侍之一,他的话细想起来,极有道理。

如果汉王确实有谋夺太子之位的野心,他第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就是东宫太子和皇太孙,朱高炽、朱瞻基、朱高燧,都是他的敌对目标,如果他的目的顺利达到,他一定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将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力量都铲除掉。

据江保所说,朱棣目前似乎很宠信倚重汉王,不但将皇帝护卫天策卫赐给汉王,还听从他的建议处置了皇太孙宽宥赦免的官员。一旦朱棣改立汉王为皇太子,他驾崩之后,熙妃和赵睢就会无所倚仗,汉王会如何对待他们?会不会对赵睢这位曾经最受朱棣宠爱的弟弟狠下毒手?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我不禁暗自替熙妃和赵睢担心。

江保和黄俨这两名宫中内侍对熙妃和赵睢忠心耿耿,他们一定希望赵睢乘汉王派与太子派鹬蚌相争之机前去亲近朱棣,乘机夺得太子位。可是,赵睢生性爽朗不羁,时常借故离开紫禁城在宫外游历,从没有争当皇太子的念头,更何况如今他双腿残疾,朱棣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一定会优先考虑有能力、有担当的健全皇子。

如果我是赵睢,此时此刻一定左右为难,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料赵睢听他们说完,唇角反而微带几分笑意道:“如果依照你们所说,为了母妃和我将来打算,我非做这个皇太子不可了?”

黄俨语气坚决,答道:“是的,殿下若要保护自己心爱之人,除了如此,别无选择。”

赵睢微笑道:“依我看你们大可不必担心,父皇并没有改立太子之意,否则当年他就不会立瞻基为皇太孙。大哥一向待人宽厚,我相信他即使日后成为九五至尊,也决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黄俨略怔了一下,似乎斟酌言语,最后终于说道:“以太子之宽厚仁和,自然可以保证殿下与娘娘无碍,可奴才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太子身体状况不佳,倘若太孙提前登基……”他说到这里,终究还是不敢再说,低垂下头。

赵睢唇角笑意顿敛,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尽管说出来。”

黄俨迟疑半晌,才说:“今日黄昏时分奴才奉命去接王妃回宫,紫宸宫莲儿姑娘说她已离去多时,奴才一路打听寻找至文华殿,见王妃和太孙殿下在小亭内对座品茶。”

赵睢淡然道:“顾蘅性格活泼,她和瞻基朋友之间偶尔见面聊聊天,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黄俨道:“奴才后来看见王妃掩面哭泣飞奔出来,还有……太孙有意对她轻薄,她受了委屈才哭的……太孙还说,如果王妃后悔与殿下这桩婚事,可以设法救她。”

江保似乎大为震惊,说道:“有这样的事情吗?”

黄俨对赵睢道:“奴才亲眼所见,殿下应该有所察觉,王妃回来的时候,在宫外桃花林内独自哭泣了许久。”

江保面带忿然之色,说道:“太孙殿下此举未免欺人太甚!殿下与王妃虽然没有举行大礼,但是皇上册封王妃的御旨早已昭告天下,论理王妃应是他的长辈,他此时尚且如此胆大妄为,翌日若登基与殿下成为朝堂君臣……”

赵睢脸色不再和悦,一双紫眸凝望着桌案上的灯火,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江保试探着问:“殿下之意是……”

赵睢剑眉隐隐含怒,说道:“不必问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保与黄俨对视一眼,眼神中带着会心的喜悦之色,二人向赵睢深深叩首之后,悄然退出寝殿外。

我没想到黄俨在宫中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居然将我与朱瞻基会面的情形探听得明明白白,还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赵睢,以激发他对朱瞻基的不满和怨恨,促使他与东宫太子为敌。

赵睢是否会因此真的有所动摇,从而决心夺取太子之位?

我低头沉思之际,突然发觉藏身的帷幔被人拨开,不禁脱口惊呼出声,不知何时,赵睢竟然离开轮椅向我飞身掠来,双足稳稳站立在地面上,紫眸温柔注视着我,翩翩风姿如昔日并无分别。

我又惊又喜,怔怔看着他,说道:“你……你……”

赵睢靠近我一步,一手扶着我身侧的廊柱,微笑说道:“我可以走路了,小香草儿,你不为我高兴吗?”

他的双腿并不是很有力,以致不得不借助手扶来支持身体重量,可即使如此,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喜讯,我从来都不曾想到过赵睢会恢复得这么快,不仅能够在短短数日内站立起来,还能迅速迈出第一步。

我激动不已地扑入他怀中说:“真的吗?我有没有看错?”

赵睢轻吻了一下我头顶的秀发,紫眸闪烁着幸福的光彩,柔声说:“今天我等你回来的时候试着走了几步……不过目前还不是很稳,我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好转。自从你回到我身边以后,我的信心和勇气都回来了,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要亲自挽着你手走进婚礼大殿,我一定要你做世间最幸福的新娘子,我不要你留下任何遗憾……”

我心头充溢着无限激动与感动,静静伏在他怀中,细语呢喃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有任何遗憾。”

他声音微沉,带着几分心疼之意,轻轻说道:“可我若是不快点好起来,怎么能够保护你不受别人欺负?今天你的眼睛明明是哭肿的,还偷偷躲在宫外面哭,不肯让我看见。”

我猛然想起他们刚才的对话,急忙抬头辩解道:“我不是故意隐瞒你,你不要生气,太孙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问我一些白莲教的事情,他对你没有恶意,他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赵睢神情依然平静温和,说道:“你不用这么忙着为他解释,我没有怪他。你在金陵的时候,他一定对你很好吧?”

我想起朱瞻基在永泰宫内对我的暗中关心和照顾,不禁点了点头说:“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不该骗我去参加他的选妃典礼,我后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说,他喜欢我给他整理的衣服!”

赵睢静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小香草儿,假如父皇将来真的立我为皇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留在紫禁城吗?”

我扑入他怀抱,拉着他的衣袖,向他甜甜微笑说:“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跟随你。”

赵睢紫眸中的深沉之色渐渐褪去,又恢复了明澈和开朗,故意逗我说:“你再这样抱着我,今晚我就不许你回去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手,飞奔逃回自己房间。

当天夜晚,我依旧安然入梦。

梦中我与赵睢携手同游,我们像一对无忧无虑的小鸟儿一样,飞遍千山万水,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W城,我不但见到了爷爷和妈妈,还见到了顾羿凡和林希,见到了所有的亲人和好朋友。

幸福,在梦中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我衷心期望着,我和赵睢的未来能够像这个梦境一样和谐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