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据《明史》载,永乐二十一年五月,四皇子赵王朱高燧在整饰一新的北京紫禁城内举行大婚典礼,明帝朱棣下诏举国欢庆,此次婚礼仪式之盛大豪华,远远超越了明朝开国以来所有皇子皇孙的婚庆仪制,一度震惊大明朝野及西洋番邦,明朝附庸诸国如朝鲜、琉球等,纷纷派遣喜庆使者前来北京致礼朝贺)
五月初八,雨后初晴、艳阳高照,阳光一扫此前悠长雨季中笼罩大地的沉重阴霾,显得无比灿烂,仿佛直暖到人心底的角落里,清晨的微风带着隐约的凉意拂过柳枝,一条条翠绿枝叶轻盈起舞,庭院内的花草覆盖着一层清新的露珠,显得愈加娇艳明媚。
天刚蒙蒙亮时,就有侍女将我唤醒前去“沐浴更衣”,我在香浮殿内浴池的玫瑰花瓣中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我被浓郁的花香熏得不停打喷嚏,她们才肯让我从水池中出来,帮我拭净身上的水珠、细心涂抹好润肤的香露,这些程序完成之后,我穿上一件月白纱质内衣,走到菱花镜前端端正正坐好,让喜娘们替我干发、梳头、整妆。
一大群“生辰八字喜庆”朝廷命妇和宫中侍女围绕着我,七手八脚替我整理妆容,一边唧唧喳喳议论不停:“这边的发髻不够整齐……”、“这一枝凤钗稍稍偏了一些……”
我百无聊赖四面观望,殿内的桌椅几案都换成了鲜艳的红绫遮盖,上面刺绣着精致的花鸟虫鱼,透过银红色的窗纱,隐约可见一对洁白如雪球的小花猫嬉戏玩耍,其中一只正顽皮地伸出小手爪,逗弄着搁置在廊外长椅上的一对虎皮小鹦鹉。
三个时辰之后,这些喜娘们认真“监督”着我将新娘衣裙、首饰全部穿戴完毕,十几双挑剔的眼眸细细打量过我一遍,她们不约而同地表达出满意的眼神之后,一名身穿粉色宫裙的侍女面带微笑走近我,手托一个圆圆的木雕牡丹盘,圆盘中央是一幅“富贵牡丹”的大红丝缎喜帕,喜帕周围点缀着一颗颗光华璀璨的圆润东珠,圆盘旁边搁置着一柄细长的绿玉如意,顶端雕琢成“喜鹊闹梅”的吉祥图案,据说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挑取喜帕不可以用手,必须使用这柄“吉祥如意”。
一名慈祥的喜娘轻轻将喜帕拿起祝祷一番,蒙住我的头脸,恭声道:“梳妆完毕,请娘娘恭候赵王殿下前来亲迎!”
皇室的婚庆鼓乐肃重而恢弘,我仿佛一只全身上下缀满了华贵珠饰的芭比娃娃,被一团喜庆的红色光芒所笼罩,迷茫混沌地严格遵循着喜娘们的叮嘱,按照明朝皇室的“婚礼仪制”,在八名喜娘的依傍搀扶下,我踩踏着长达数十丈的正红色羊绒锦毯缓缓登临太和殿,与赵睢一起完成诸如祭天、临殿等许多形形色色的古代婚庆习俗。
我紧握着另一端连接赵睢的红色丝绸带,向皇帝和熙妃叩拜行礼,司礼监大声宣道:“礼成,赐起!皇上钦赐赵王与贵妃娘娘东海红珊瑚树八棵、南海黑珍珠八觳、和田羊脂玉璧八对……”
朱棣的赏赐清单列出了长长一串,每一件都是我在E国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
司礼监念完了御赐礼单后,我听见熙妃温柔说道:“我的礼物远远不及皇上的礼物贵重,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东西,不过你们现在不能打开,等你们的长子出生的时候交给他吧!”
赵睢带着愉悦的笑意,朗声应道:“儿臣叩谢母妃!”
头遮红巾的我,没办法看见御座前朱棣和熙妃的表情,可我能够想象,当威严的皇帝朱棣、美丽的熙妃唐蕊,他们亲眼目睹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赵睢在紫禁城内举行婚礼,内心必定充溢着为人父母的欢快和喜悦。我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朱棣似乎想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实现自己心中的一些“愿望”、弥补一些过去的“遗憾”,或许在他心里,这场婚礼并不仅仅属于我和赵睢二人,同时也属于他和熙妃、属于大明王朝。
普天同庆是朱棣的心愿,他对赵睢的疼爱从来都毋庸置疑,然而,我想起那天晚上江保和黄俨所说的话,心中却隐隐不安。
赵睢明明不是皇太子,可他得到的重视和礼遇却远远超过了金陵的皇太子和皇太孙,如果朱棣真的喜欢赵睢,为什么不册立他为自己的继承人?为什么只赐给他一个普通藩王的身份?
我暗自思忖之际,身边喜娘轻声提醒道:“娘娘该拜谢皇上和熙妃娘娘……”
我急忙叩首称谢,司礼监大声宣到:“请殿下与娘娘移步华盖殿,再行合卺之礼!”
华盖殿内鼓乐悠扬,尽显喜气洋洋、花团锦簇之象。
喜娘们搀扶着我踏进大殿内,我缓缓端坐在床沿,在几名喜娘的称贺声中,一柄绿玉如意终于缓缓挑开了遮挡我面容的大红喜帕,我从笼罩了整整一天的红色光影中释放出来后,迫不及待地睁大眼睛。
透过帐幔内杏黄色的玉片珠帘,隐约可见房内清新华丽的摆设,大殿顶悬挂着一整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彩色“囍”字宫灯,寝殿中央放置着一幅“玉堂富贵”的大幅彩屏,桌案上一对红烛高烧,仙鹤香炉内檀香轻逸,令人炫目的五彩缤纷中,站立着一位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
他身穿着一套流金溢彩的大红色喜服,头戴一顶纯金打造的九龙冠,冠旁斜斜伸出两朵小小的银质梅花,一双紫眸灿若秋水,面容俊逸明朗如皓月悬空,薄唇上弯成一痕优美的弧度,昔日昂扬的剑眉间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稳重和深沉。
举行婚礼后的赵睢,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十岁。
赵睢与沐兰并没有真正举行过婚礼,他从来没有踏进沐兰所居住的瑞丹宫一步,我们都希望沐府风波过后,沐兰能够找到属于真正自己的幸福,我与赵睢这一场隆重的大婚,名义上虽然是四皇子纳侧妃,其实就是他的首次结婚大典。
我痴痴凝望着他,心头除了欢喜,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安全感,仿佛一叶孤舟找到了停泊的港湾,虽然我们本该是两个时空的人,可命运的契机却将我送至他的身边,我开始相信“时空之泪”的神奇力量,我不再羡慕顾羿凡和林希的完美爱情,我相信我确实找到了一生的幸福所在。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我最爱的“赵大哥”的妻子,我们会一生相守、永不分离,我们会共同营造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家;从今天开始,顾小凡在明朝不会再孤苦伶仃,不会再四处漂泊。
赵睢静静回望着我,他凝视着喜娘们替我精心化出的“桃花妆”和凤冠上悬垂的丝丝流苏璎珞,紫眸隐约带着笑意,说道:“母妃的婚礼服做得真精致,她们今天的确很用心打扮你!”
我向他抬眸微笑,说道:“赵大哥今天也很帅气啊!”
大殿内的喜娘们见此情景,纷纷掩面窃笑不止,赵睢似乎有些尴尬,小声说道:“笨丫头,让我将她们打发出去再说……”
一名喜娘向我们屈膝行礼,款款说道:“奴婢们恭请赵王殿下与娘娘早饮合卺酒,切莫错过吉日良辰,礼成之后,奴婢们就告退了。”
他肃了肃脸色,转身对她们点头说:“我知道,不会误了好时辰,你们都出去领赏吧,明日一早再过来!”
喜娘们退出之后,我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之情,站起身扑入赵睢怀中,依偎在他胸口问道:“我今天的模样好看吗?你喜欢我这样打扮吗?”
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抚摸我粉红的双颊,脱口称赞道:“好看极了,小香草儿今天真漂亮,是我从小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子,紫禁城内除了母妃之外,你就是第一美人了!”
明代的审美观念与现代有一些差异,我从未听赵睢如此直言夸赞过我的容貌,心头涌起丝丝缕缕的甜蜜感觉,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说道:“真的吗?真的吗?”
赵睢拉着我走到龙凤花烛前,轻声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们饮下合卺酒,以后就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了。”
我和他分别拿起红丝缠系的两只小玉杯,顽皮问道:“只有一生一世吗?”
他饮下自己杯中酒,双眸灼灼视我,紫眸带着无限深情眷恋,温柔说道:“当然不止……无论今生还是来世,只要你肯嫁,我就愿意娶你。”我正觉得高兴,不料他略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狡黠道:“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许和别的男人有任何纠葛,也不许和他们过于亲密。”
我磨磨蹭蹭举杯,说:“醋桶……”
赵睢眼疾手快,一手接过酒杯送到我唇边,我正好张嘴大叫,他手腕微侧将合卺酒灌我喝下,微笑道:“我喝完了,你快喝吧!”
我被呛得咳了一下,赌气瞪着他,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膛,说道:“你……使坏……”
赵睢急忙将两只玉杯放置在桌案上,轻轻抚拍我的后背,低头急切问道:“对不起,呛到你了吗?要不要紧?”
我见他当真着急,不禁笑出声来,他趁机拥住我、低头亲吻我的脸,我被他的丝丝柔情所动,带着几分羞怯和喜悦伸手环抱着他,任他尽情肆意亲密缠绵。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道:“皇兄今日娶得佳人,臣弟前来恭贺新婚之喜!”这个声音清脆洪亮、极为陌生,我以前并没有听过。
随后响起的却是曹国公李绍休的声音,说道:“恭喜赵王殿下,有道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臣李绍休前来恭贺殿下新婚之喜,不知殿下能否也赏臣一杯喜酒?”
赵睢不得不放开我,转头向殿外朗声笑道:“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怎么会少了你们这一杯喜酒?附近崇庆殿内设有喜宴,你们请先去,我稍候就来奉陪!”
李绍休恭恭敬敬道:“既然如此,臣却之不恭,先去崇庆殿就座了,希望殿下不要让臣枯等……”
那先前说话的男子即刻截断他的话,大声道:“殿下既然应承,自然会速来,咱们兄弟耐心等候着就是了,走吧走吧!”
殿外似乎不止他们二人,一群人笑闹着离去后,赵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我温柔说道:“是小宁王和小曹国公,还有另外一些好朋友,他们都上京为我们贺喜来了。看样子今晚他们非拉我喝一场酒不可,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陪他们喝几杯就过来,好不好?”
我觉得好奇,问道:“小宁王是谁呢?”
赵睢轻声道:“是我十七叔最小的儿子朱盘烒,十七叔的封地在江西南昌,我曾有两位堂兄,可惜不到成年都夭折了……盘烒自幼喜好声乐,他精通填词作曲,今天正好让他给我们写一首新婚贺词,以后让宫中的乐府们演来给你听。”
我不舍得他离开,略带娇嗔道:“我不要听小曲,他们今晚一定想灌醉你,我不准你去!”
赵睢目视我的娇憨模样,唇畔弯起一缕笑意,说道:“你这笨丫头,我今晚如果不去陪他们,他们一定不肯罢休要来闹洞房,与其被他们吵得晕头转向,还不如我一个人去应付应付,省得他们等会儿来纠缠你。”
我撇了撇嘴说:“我才不怕他们纠缠我呢!”
赵睢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喜服袍袖,亲了亲我的脸颊,温柔笑道:“你当然什么都不怕,反正担心的人总是我……你今天累了吧?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华盖殿地处紫禁城中轴线上,是一座独立的大殿,按照明朝婚礼仪制,我们新婚前三夜必须在这里渡过,三天之后才能搬回自己的新宫苑去,朱棣下旨在附近的崇庆殿内摆设婚宴,华盖殿内留守的侍女并不多。
赵睢的脚步声消失后,四名统一身穿着新制的红色锦缎衣裙、模样清秀机灵的侍女走进殿内,一起向我叩首道:“殿下吩咐,让奴婢们侍候贵妃娘娘换妆更衣。”
我恨不得立刻脱下那一件大红金线刺绣的累赘婚礼服,任由她们替我取下沉重的缀珠凤冠,拆散高高的发髻,让栗色卷发自由披散下垂,然后换上一件粉蓝色的长袖改良宫裙,这件宫裙同样是熙妃的手笔,虽然是明代宫裙样式,却结合了许多现代服装的流行元素,细腰喇叭长袖、荷叶花边、微低的领口,就像赵睢在长白山所穿的那套狩猎装一样,设计兼具古装与现代之美。
为首的一名侍女将礼服在衣橱内挂好,轻声笑道:“现在刚过了亥时,崇庆殿内正热闹,娘娘不如先歇息歇息。”
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说:“让他们热闹吧,李绍休一定会想方设法灌他喝酒,他今天如果不喝醉才是奇迹呢!”
那侍女将纱帐放下,微笑着说道:“只怕还真被娘娘给说中了,那些王爷国公们个个都刁钻,想必要闹到三更才会让殿下回宫,娘娘安心歇着,奴婢们都在外殿侍候,娘娘若是有事就吩咐奴婢进来。”
我恍惚着睡了片刻,隐隐约约听见寝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是男子的脚步声,以为是赵睢折返殿内,不禁迷糊着问:“他们这么快就肯放你回来了吗?”
殿内寂静无声,并没有人回答我。
我伸手掀开杏黄纱帐向帐外看去,殿内灯火依然明亮,除了桌案那一对龙凤红烛摇曳不止外并没有任何异状,料想刚才是自己刚刚睡醒时的错觉,不禁揉了揉眼睛,重新躺下将锦被盖好,慵懒地蜷缩在被中安睡。
过了不久,我突然发觉情形不对,华盖殿内殿四面楼窗禁闭,哪里会有微风摇动红烛?我心中微觉恐惧,不禁掀开帐幔跳下床,正要出声呼唤外殿的侍女,却发觉殿中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身穿一袭皇宫侍卫的官服背对我而立,他的背影极其熟悉,殿内微风飘摇,隐隐传来一阵类似“水之恋”的淡雅香氛,他微微侧过身体看向我,眼前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并不是他的真容。
我见白凌澈突然出现,心头略有慌乱,抬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锦衣卫今夜都在皇宫内,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一定会被他们抓起来!”
紫禁城内防卫森严,华盖殿并不是太行山野之地,皇宫侍卫成群密布,虽然以白凌澈的武功身手和易容之术假扮为侍卫混入皇宫并不困难,但是,他如今正是朝廷下旨通缉的“邪教钦犯”,只要我发出一声惊叫讯号,他必定难逃锦衣卫布下的天罗地网。
白凌澈凝视着桌案上堆积的华丽锦盒,那些都是皇亲国戚们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锦盒内盛装的珠宝珍玩每一件都光彩熠熠、令人目不暇接,他将一个小小的青色锦盒放在桌案上那些礼物旁边,语气轻淡道:“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备来一份区区薄礼,送给你权作新婚贺仪。”
我眸光微带警觉,说道:“我不要你的礼物,你别想利用这种方法诱骗我中计!谁知道你在里面放了些什么?你那么恨赵大哥,你会这么好心给他送新婚贺礼来?”
他终于抬头看我一眼,说道:“我的礼物是送给你的,不是送给他的。”
我想起黄俨描述当日赵睢双腿折断、浑身是血躺倒在雪地中的情景,对他的恨意油然而生,低声怒斥道:“我的就是他的,你这个心肠恶毒的魔鬼,居然设计谋害赵大哥、害得他失去了双腿……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喊锦衣卫进殿,将你抓进诏狱去?”
白凌澈带着********的表情无比僵硬,连声音都有些僵化:“你说赵睢的腿伤是我暗算的?”
我反问道:“不是吗?”
他眸光平静,答道:“不是。”
我没想到白凌澈会矢口否认谋害赵睢,带着几分愤怒道:“如果不是你,就是你的教众,你们如果没暗算他,你怎么知道他的腿受伤了?”
他淡淡道:“白莲教众没有暗算过他,他在天山附近受伤,皇帝率领大批锦衣卫进驻嘉峪关,方圆百里的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决不会用这种江湖三流手段对付我最恨的人。”
我不觉怔了一怔,白凌澈虽然手段狠毒,但是为人并不下流,他也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况且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十分恶劣,他没有必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而否认这件事情。可是,倘若不是他,那暗中谋害赵睢之人会是谁呢?难道天下间除了白凌澈之外,还有别的人同样恨着赵睢?
我问道:“那么,你敢发誓你没做过吗?”
桌案上的红烛轻轻摇曳,白凌澈走到那一对龙凤红烛前,凝视着烛火说道:“发誓有什么用?我们在天山举行婚礼时你曾在本教神灵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永不背叛白莲教、永不背叛我,你如今做到了吗?”
我想起与他在天山绝顶的那一场“婚礼”,硬着头皮辩解道:“天山那场婚礼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你……当时我是为了让你放我下山才答应你的,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觉得我背信弃义辜负了你!”
白凌澈面无表情看着我,说道:“无论你承不承认天山的婚礼,你都是白莲教的圣母,今生今世注定要与我同生共死,你今天这么做,按照教规我就应该……”
我突然感觉到脊背上升起丝丝寒意,壮着胆子说道:“难道你想杀了我吗?”
他沉声说道:“如果白莲教真有覆亡的一日,你也不能独活于人世间,我到那时候再杀你还不迟……不过,他们决不可能将白莲教赶尽杀绝,你若不相信,不妨拭目以待。”
我对他说:“那些教义都是用来诓骗无辜民众的,你们决不可能成功,皇上已经下旨剿灭白莲教,你不如趁早遣散无辜教众,以免连累他们将来被朝廷捉拿下狱受苦受难!
他微微抬头,说道:“遣散白莲教众,我并不是不可以做到。在翠湖畔我对你说过,只要你肯离开赵睢安心做我的夫人,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仇恨,不再与明廷为敌。”
我没想到白凌澈会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看着他说:“我嫁给赵大哥和你与明廷作对,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
白凌澈凝视我片刻,轻轻说道:“原本没有关系,但是……”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响起几下轻轻的叩门声响,似乎有侍女小心翼翼温柔问道:“娘娘醒来了吗?是不是在叫奴婢?”
我抬眸看了白凌澈一眼,他神情冷淡、无动于衷,我们对话的声音虽然低,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有一些响动,侍女们以为我在呼唤她们进殿,所以叩门询问。只要我发出一声呼喊惊动殿外锦衣卫,白凌澈就会落入锦衣卫掌控之中,他一旦被擒拿,白莲教众群龙无首,朱瞻基再行剿灭他们就要容易许多,如果明军攻占天山绝顶,韩子善、白芷、素菡等人必死无疑。
然而,我想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一幕。
我对白凌澈的厌恶源于他对我的利用和禁锢,我对他的仇恨源于他对赵睢的仇恨,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期望过白凌澈死去,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期望过心目中那个敦厚淳朴的“林三哥”死去。
我我心中犹豫不已,惟恐她们会闯入发现白凌澈,匆匆忙忙说道:“没有没有,我刚在找一件东西,现在已经找到了,不用劳烦你们进来!”
那侍女忙道:“是奴婢多事打扰娘娘歇息了,奴婢告退!”
我见她们安然退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白凌澈一直静静注视着我的神情态度,他黑眸中的冰寒之色渐渐隐退,泛起一种难得的温柔神色,他随后轻轻转过头去,面向红烛说道:“刚才,你错失了一个让他们杀我的大好机会。”
他的冷傲态度让我心底油然而生彷徨之意,仿佛有一个奇异而邪恶的声音在对我发出一声声质问:你真的厌恶白凌澈吗?还是只厌恶他的教主身份?你真的痛恨白凌澈吗?还是因为你对赵睢的爱意掩盖了你对他的好感?
我猛然甩了甩头,攥紧了拳头、提高了声音对他说:“你以为我不敢喊人吗?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和他们落得悲惨的结局而已!你趁早带着你的礼物离开这里,也许我马上就会后悔改变主意了!”
白凌澈缓缓向我走近,神情淡漠说道:“如果你后悔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似乎并无畏惧之意,似乎早已作好准备束手就擒,似乎在等待着我亲手将他送进锦衣卫的牢狱。
我眼看着他向我一步步靠近,心中无限震惊,暗自数着他和我之间的距离,五步、四步、三步、二步,我的掌心突然沁出一阵冷汗,心跳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难道他真的不怕死?
就在我犹豫的最后一秒,白凌澈迅速跨越过追后两步的界限站在我面前,声音微微颤抖着说:“够了,小荷儿,我明白……我都明白了……”
我情不自禁后退躲闪,说道:“你明白什么了?走开,别靠近我!”
他黑眸凝视着我,轻声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还是不忍心亲手将我送进他们的牢笼去;今夜你改嫁别人,我也不忍心将你……”他向那个青色锦盒看了一眼,轻声道:“如果你相信我不会害你,不妨打开看看,如果你不信,就扔了它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身形微动,从西面的一扇小窗飞跃而出,瞬间杳无踪影。
我凝视着红烛出神,心头微微触动。
白凌澈今夜冒险入宫,只是为了送我一件新婚礼物,并没有其他的企图,虽然按白莲教规我是他的妻子,可他并没有因为我对他的背叛和对赵睢的痛恨而伤害我。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侍女们的一阵拜迎之声,称道:“奴婢恭迎赵王殿下!”
我回眸看向殿内,赵睢面带笑意快步走来,他似乎并没有醉,见我独自站立在红烛案前,问道:“原来你没有睡!”
我定了定神,扑入他怀中仰头问道:“李绍休他们灌你喝酒了吗?他们出宫去了没有?”
赵睢微笑道:“我没有喝醉,倒是他们自己喝多了,小宁王即兴填词唱曲,李绍休正给他弹琵琶伴奏呢!”
我想起那些平时严肃无比的王孙公子一起喝酒唱曲,一扫刚才遇见白凌澈的郁闷心情,忍俊不禁道:“是不是很好玩?”
赵睢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点头说:“好玩极了,虽然是游戏,词曲都是难得的好。只是小皇弟喝多了酒,和他们一起闹着嚷嚷要看新娘子,否则就不肯出宫,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非要见你一面不可,你如果不介意,就去和他们认识认识也好。”
我很想去听他们唱曲,拉着赵睢的手说:“那就去吧,我可不怕他们看!需要换衣服吗?”
赵睢低头凝视我一眼,柔声道:“这套衣裙正好,不用换了,让他们看看西洋的小美人有多漂亮。”他略有停顿,将眸光转向桌案上的珠宝锦盒,一边向那边走过去,一边说道:“你的衣服最好配一条项链,我来给你挑一件……”
白凌澈送来的青色锦盒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赵睢不偏不倚挑中了那个锦盒,面带微笑将它拿在手中。
我以为会出现毒药、迷烟、炸弹之类的可怕东西,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急忙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声喝止他道:“你不要动那个,那是白……”
说是迟、那时快,赵睢已将锦盒展开。
我来不及阻止赵睢,心情瞬间跌落至冰川谷底、无比沮丧,愣愣看着他。
赵睢从锦盒内拈出一条项链,出声赞道:“果然是精工所制,很配你的衣服,就戴这个吧。”他走近我身前,剑眉带着几分疑惑轻声问:“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我看着赵睢,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凌澈送我的新婚礼物并不是离奇恐怖的东西,而是一条银色的项链,底部坠着一朵晶莹剔透的小水晶莲花,水晶体泛出微微的粉红色,如同天然生就的莲花一般栩栩如生,色泽之美无法用言语形容,可谓巧夺天工,赵睢见过大明宫廷内的无数奇珍异宝,连他都如此欣赏,可见这朵粉红水晶莲花之珍贵稀有。
赵睢亲手将水晶项链替我围上颈项,见我怔怔不语,关切问道:“小香草儿,你不喜欢这一件吗?”
我心情复杂,茫然摇了摇头。
赵睢并不怀疑,微笑着携起我的手向崇庆殿走去,说道:“我们过去听小宁王唱曲,你一定会大开眼界!”
将近午夜时分,崇庆殿内依然笑语喧哗,灯火通明。
依稀可闻一阵玉珠罗盘般的琵琶之声,其中夹杂着男子假扮女声的歌唱曲词,声音婉转动听,十分优美,他微带醺然之意,断断续续唱道:“……璧月挂秋宵,丹桂香飘,广寒宫殿路迢迢……试问嫦娥缘底事,欲下层霄,兰玉自垂髫。拜命当朝,神仙会里且逍遥。分取壶中闲日月,来伴王乔……”
赵睢拉着我走进殿内,击掌称赞道:“妙极,妙极!”
殿内席间围聚着几名年轻华服男子,李绍休、唐风等人都在座,还有一些别的王公贵族,并不见汉王与朱瞻基,此时酒筵早已散去,留在崇庆殿内的必定都是与赵睢十分交好之人,汉王与朱瞻基虽然是赵睢的近亲,与他之间的交情却很微妙,远远不及这些人亲厚。
我像明代女子一样对他们福了一福,赵睢拉着我的手坐下,向众人微笑致意。
歌声嘎然而止,那唱歌的男子年约十八九岁,五官明晰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英气,他将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我的脸看了片刻,转向另一名男子道:“小李果然没骗我们,皇兄的西洋美人当真是世间少有!”
李绍休向他斯斯文文说道:“小王爷一定要请贵妃娘娘过来,如今人已到场,小王爷可有贺礼相赠?”
小宁王仰头喝下一杯酒,说:“小弟早有准备,备有父王新作《太和正音谱》之新曲《越调·贺新婚》一首,只恐唐突美人,在此献丑了!”他接过李绍休手中的琵琶,且奏且歌道:“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
一曲唱完,众人齐声称赏不绝。
我虽然不精通古文,大概能听懂他曲词之意,不禁暗自佩服宁王父子之艺术才华。
其他诸位皇子王孙都有贺礼相赠,有吟诗赋词者、赠送字画者,李绍休即兴挥毫为我画了一幅小像,画中少女卷发垂肩嫣然微笑,与我极为相似,赵睢十分喜欢,命人将画卷送回蘅香宫收藏。
众人开怀畅饮至四更时分,一一告辞出宫而去。
赵睢携着我的手回到华盖殿后,我趁他不注意,将那条水晶项链取下放入青色锦盒内,并未将今晚遇见白凌澈之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