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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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东风燕语

“蘅香宫”偏殿书房内,一名身着淡紫色轻袍的男子静静坐在月洞窗畔,午后的灿烂阳光透过窗台轻轻洒落在他宽阔的双肩上,他低头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古文书,神情恬淡而安静,身旁雕龙镶金的桐木案上搁置着一尊仙鹤踏云小香炉,缕缕清冽的淡香从鹤嘴中游荡飘逸而出,令人闻之神清气爽。

廊檐下鸟鸣依稀,一只可爱的红嘴鹦鹉飞越窗台,在他的书本上随意踩踏几下,随后展开双翅飞上廊檐下的金丝鸟笼,一边啄食粟米颗粒一边喝水。

那男子抬头注视着小鹦鹉,明朗的侧影一如往昔,触角轻扬起一丝微笑,只是,那一双明净如紫水晶般的双眸却不复往日神采,潜藏着深深的忧郁和思念感怀。

我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怔立在偏殿门前,尽力压抑着心中难言的激动之情,怔怔凝望他的腿——他双膝以下的部分覆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纱毯,所坐的并非木制雕花椅,而是一架钢制的轮椅车。

他似乎听见了殿外纱帘后传来的脚步声,轻轻转过头问:“有什么事?”

那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正是我朝思暮想的赵睢。

我跌跌撞撞地冲到他面前,俯身抱住他的双腿,泪水潺潺而下,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内心的伤痛早已远远超越了初闻他婚讯之时的失望和遗憾。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回到从前、可以遗忘和赵睢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可以微笑着潇洒离去、可以暗自祝福他和沐兰共谐连理,可是,直至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忘记他,只需要看他一眼,我就清清楚楚知道,他是我今生今世最心爱的人,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依然会喜欢他、依然会惦记着他、依然会一遍遍在梦中重温他的温暖笑容。

我曾经那么自信地认为我可以放弃他,是因为我没有站在赵睢的面前,没有亲眼目睹他微笑的容颜和深情的紫眸。

他看清我的脸时,手中的书本“啪”地一声坠落在地面上,将轮椅向前滑行数步,说道:“你……”

他的紫眸中潜藏着一分疑惑和九分狂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紧紧盯视着我问道:“顾蘅……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在问我,我是谁。

我埋头伏在他膝盖上,以最大的耐力忍住泪水,哽咽着说:“我是顾小凡,顾蘅……是我来到中国后,赵大哥给我重新取的名字……”

他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牢牢凝视着我,仿佛只要他一眨眼,我就会像无影无形的空气平空消失一般,语气虽然轻松却微带凄楚幽凉,说道:“小香草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他突然弯腰俯身靠近我,将我紧紧拥入怀抱,他修长有力的十指缠绕在我乌黑卷曲的鬓发间,结实的双臂环抱着我的纤腰,那种发自内心的强烈力量深沉而有力,让我感觉到一阵阵疼痛和麻木。

我的眼泪滚得愈发汹涌,泪水浸透了他的轻袍衣袖,泛出点点滴滴的水渍,如同一片淡紫海洋中渲染出的深紫色浪花,我将头埋进他的肩窝里,说道:“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他毫不犹豫,低头吻住我的双唇。

此时此刻,赵睢的拥抱和亲吻,都变成了治疗我们分离之痛的疗伤圣药,他的温柔和真挚情意宛如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我心中一年离散所集聚的思念、无奈、痛苦,就在他如丝如网的眼神眷恋笼罩下,顷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我像八爪章鱼一样紧紧依附着他、尽情汲取着他身上的熟悉“晨曦之露”的香气,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如此渴望和眷恋赵睢的怀抱、赵睢的气息,我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就此停驻,我能够永远这样留在他的怀抱里,永远不再与他分离、永远都和他在一起。

他轻柔磨蹭着我的脸颊和唇瓣,不停低唤道:“小香草儿,我的小香草儿,我想你都快要疯了!”

我哽咽抽泣着看向他腿上蒙盖着的白色纱毯,试图抚摸着他的腿,泪水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叶间隙洒落,温柔照射着蘅香宫的花园,满园香草散发出幽幽暗香,沁人心脾,我们一起离开偏殿,我轻轻扶着赵睢的轮椅车,与他一起徜徉在花园小径上。

赵睢眉宇间的忧郁渐渐消失,语气轻快说道:“我的腿只是受了点小伤,太医说没有大碍,母妃说西医擅长接续断骨,郑和帮我寻找西洋接骨医师去了,太医院也在苗疆搜集民间验方,我的腿还有医好的希望,你不用担心我。你能平安无事回到我身边来,我早已别无所求……你别哭了,高兴一点好不好?”

他的声音明朗而平静,一双紫眸清澈中闪烁着点点晶亮,鼻梁高挺,嘴唇微薄,下巴刚毅,这副模样与我梦中朝思暮想的人影恰好重叠,狠狠地在我心底激起滔天巨浪。

我虽然和他一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忍不住眼泪,摇头说道:“怎么会是小伤?黄俨都告诉我了,你为了找我独自前往嘉峪关被别人暗算受伤,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都快要……如果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或许我们今生今世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他轻柔微笑,说道:“哪有他说的那么严重?我真的没什么事,除了不能随意动用武功之外,其他的一切和以前也没有太大区别,我现在也习惯了。倒是小香草儿变了许多,我刚才差点都认不出你。”

我被他的话题吸引,不觉止住泪水,向他追问道:“什么地方变了?”

他紫眸带着欣赏和开心的神色,说道:“一年不见,你比以前变得漂亮了许多,像一个文静贤淑的大家闺秀,不再是野丫头了!”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说道:“我以前才不是野丫头!现在也不是大家闺秀,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他语气淡若云烟,悠然看着我说:“是吗?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喜欢哭鼻子,现在瞪着眼睛的样子……有一点点像以前的你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故意引逗我恢复以前的开心神态,分明是不想看到我为他失去双腿而难过,立刻回答说:“我没有变,赵大哥也没有变,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我再也不会哭鼻子了!”

他轻柔抚摸了一下我的卷发,唇角扬起一缕笑痕,问道:“这一年你去了哪里?你一定受过许多磨难,都是我不好,当初不该带你去太行山。”

我见他提及“太行论剑”,依然心有余悸,伏在他怀中说:“我没有受什么磨难,白凌澈故意带我跳下深涧,将我扣留在总坛不准我下山。他们的总坛在天山,离嘉峪关不远,白凌澈这个魔鬼,居然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对你……他们最近计划在云南谋反,我听说沐府小姐和你的婚事,找到一个机会甩脱了他,偷偷跑了出来。”

赵睢似乎不愿回想那段过往,伸手拭去我面上的残留的泪迹,轻描淡写道:“白莲教一直都与朝廷作对,即使真的是他们暗算我,也只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当初没有听舅舅的话练好唐门武功,以致被人所制。太行论剑时如果不是锦衣卫中途搅局,怎么会生出这么多周折?白凌澈参加论剑并没有违反江湖规矩,如果我败在他手下,蜀中唐门将第一的位置让给白阳派也公平合理,这件事其实不全是他的错,你能够安然无恙回我身边来,足够我开心一辈子,我不会和他们计较。”

我虽然知道赵睢心胸宽广、性情开朗豁达,却没有想到他能够如此平淡从容面对残害自己的仇敌,他对白凌澈虽然没有好感,却并不痛恨他。赵睢的心中充溢着更多的爱意,而白凌澈自幼在外公与母亲遗笔的教导下,早已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这也是他们二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赵睢是一个值得我用心爱的男人,对于白凌澈,我只觉得感激和惋惜,感激他身为林三时对我的关怀,惋惜白莲教主的执迷不悟,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歉意,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种感情与爱无关。

选择赵睢、喜欢赵睢,绝对是我来到明朝后最为正确的决定。

我蹲在花圃旁拔起一枝香草,用它编成一只圆圆的指环,顽皮地套住赵睢的中指,说道:“这是吉祥的香草戒指,送给你,你的腿伤就会很快好起来!”

他认真端详着戒指,将我的双手放在他膝盖上,认真说:“我现在变成这样,你还愿意跟随我吗?”

我将头窝在他怀中说:“这个问题还用问我吗?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赵大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喜欢!”

赵睢俊颜带着遮掩不住的开心神色,说道:“不会掩藏心事的笨丫头,你的话比蜜糖都甜,实在招人喜欢……其实我早就知道,天下间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嫌弃我,无论我想要什么都肯给我。希望上天以后不要那么残忍,能够让她长长久久陪伴在我身边,不要回西洋去,也不要离开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衣袖内取出一块小小的玉佩,说道:“完璧归赵,你回到我身边来,这块玉佩也该回到主人身边了。”

我开心接过玉佩,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向赵睢露出一丝笑容,噘着嘴问:“可是皇帝已经将沐兰赐婚给你了,还颁布旨意昭告天下,你准备怎么办呢?”

赵睢听我提及“婚事”,神情略带紧张之色,匆匆说道:“这件事你听我解释,我原本以为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娶不娶妻、娶谁为妻都不重要,才没有违逆母妃的心意……”

我仰头微笑看着他,说道:“你不用解释,黄公公都告诉过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只是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准备娶别的千金小姐做新娘了!”

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真正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你既然回来了,我有现成的赵王妃,还娶她干什么?只要你嫁给我,沐兰也好,白兰也好,我一个都不会接受。”

我察觉他有悔婚之意,问道:“你要违抗你父皇的旨意吗?”

他的两道剑眉立刻紧簇起来,努力抑制着情绪,轻声道:“父皇的旨意未必符合我的心意,这些年来他一直强迫我接受他的安排,结果还不是一样?你尽管放心,我不想做的事情,谁都不能强加于我。”

我想起黄俨的话,隐约觉得朱棣与赵睢父子之间存在一些误解和矛盾,急忙说道:“黄俨公公说你因为我曾和皇上争执过,那件事是我不好连累了你,皇上让锦衣卫暗中保护你的安全,其实都是为了你,你不应该误解他的……”

赵睢语气微冷,说道:“父皇责怪我不该私自出京,可我身为堂堂男儿,怎能一生一世都活在锦衣卫保护之下?他不肯放手任我飞翔,我将来怎么保护自己心爱的人?怎么保护我的孩子?”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眸光转移到他的轮椅上,心中一阵酸楚。

他轻轻环抱着我,微笑道:“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担当,你只要安心跟随着我就好。”

小径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漫步走来,低头说道:“启禀殿下,熙妃娘娘刚才和沐兰姑娘一起回来过,见殿下和顾姑娘在一起,吩咐奴婢不要出声,带着沐兰姑娘回紫宸宫了。”

我立刻看向赵睢,黄俨和熙妃一定会将事情的因果告诉沐兰,可是,沐府危机四伏,沐兰此时正需要赵睢的帮助,如果赵睢对她过于狠决,会不会让她心中更加难过?

赵睢微微抬头,向那名侍女说道:“你去紫宸宫一趟,禀告母妃,说我请沐姑娘回来用晚膳,并有一事与她商议。”

夜幕低垂时分,侍女们点亮蘅香宫廊檐下的粉红宫灯,整个花园笼罩在一片温馨朦胧的柔光之下,伴随着园中的香草气息,令人恍惚沉醉,赵睢命人在偏殿的一座敞轩内摆设晚宴。

沐兰姗姗而来,向赵睢屈膝叩首行礼,说道:“妾身沐兰,叩见赵王殿下。”

赵睢神态温和,向沐兰说:“请坐。”

沐兰低垂着头缓缓落座,神情极为尴尬,她端坐在我们对面,眼神安静得像一只森林中栖息的小鹿,柳眉带着淡淡的愁绪,似乎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默默无言。

赵睢示意侍女为沐兰斟上一杯香醇的杏花甘露,语气亲切温和,对她说道:“母妃最喜欢喝这种宫中陈酿香露,沐姑娘不妨尝一尝。”

沐兰依言举起玉杯品尝了一口后放下,说道:“多谢殿下,妾身在云南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甘醇的佳酿。”她停顿了一下,低着头说:“妾身知道,今天如此冒昧来叩见殿下和熙妃娘娘是不对的,可云南谋反之事是我大哥一时糊涂,爹爹原本毫不知情,爹爹年过半百,如今被关押在诏狱中,妾身听说锦衣卫审讯钦犯一向严苛刑逼,实在不忍心见爹爹被他们折磨,才厚颜前来……”

赵睢问道:“我让你去紫宸宫见母妃,此事她答应帮忙了吗?”

沐兰回答说:“娘娘说隐约听皇上提起过云南谋反一案,目前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和徐恭在主审,妾身二哥在云南起兵占据昆明,谋反证据确凿,至于妾身爹爹与此案是否有关,皇上还没有决断,娘娘答应会尽力从中斡旋,保住无辜之人。”

赵睢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好,母妃若是愿意出面,黔国公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他随后不再与沐兰客气,拉着我的手说:“顾蘅是我一年前在青城山聘下的妻子,因为我疏忽大意,连累她在太行山被人掳走整整一年,如今费尽周折才回到我身边。”

沐兰似乎不太胜酒力,一口低度的杏花甘露就让她双颊绯红,她眼神微带迷惘,抬头注视我片刻后,轻声道:“顾妹妹纯真可爱,她回到殿下身边来,是殿下万千之喜。”

赵睢见沐兰称赞我,唇角扬起笑意,忍不住侧目打量我,说道:“她能够回来,的确是上天恩赐。”

他在众人面前毫无掩饰,心中的欢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倚靠在赵睢身旁,倾听着他深情的话语、看着他温柔如羽的眼神,只觉无限甜蜜开心,早将与他分别一年后的那些痛苦记忆忘记得干干净净,却不知赵睢会如何对沐兰开口说出退婚之事,心头忐忑不安。

赵睢察觉我的异样,握紧了我的手,转向沐兰说道:“去年顾蘅失踪之后,我早已断绝续娶之念。日前父皇赐婚,只因母妃一力促成此事,我不忍心见母妃伤心失望才答应下来。你进宫之后,母妃有意让你见到我的模样,你依然不改初衷,也没有憎嫌之意,母妃和我都很敬重你、感激你。”

沐兰低头缓缓答道:“殿下身为皇孙贵胄,妾身怎敢有此意?”

赵睢道:“令尊之事母妃必定会在父皇面前尽力开释,我已让黄俨前去诏狱传话,让他们不得对令尊动刑,你不必担心。只是,我们的婚事……”

沐兰闻言眼圈微红,离席走到赵睢身旁,双膝跪地说道:“殿下对妾身父亲的恩典,妾身永生不敢忘记!”

赵睢示意侍女们扶起她,她坚决不肯起身,眼角带着泪痕,看向我们说道:“妾身知道殿下今晚设宴之意,这桩婚事本来就是妾身高攀了……顾妹妹本是殿下真心眷恋之人,她既然回来,妾身就不该鸠占鹊巢,况且如今家父遭难,妾身更没有资格为赵王妃……”

她说至此处早已珠泪涟涟,不胜凄惶伤心。

赵睢似乎早有预料她不会答应退婚之事,劝慰道:“你先起来。我并不能予你一生幸福,朝中多有青年才俊,母妃一定会为你另择良配,你嫁给他们,一定远远胜过做一个有名无实的赵王妃。”

沐兰低头掩面痛哭,并不理会侍女们的搀扶,依然跪在地面上道:“妾身自幼读先皇后《内训》、《劝善》二书,也读过列女传记,有道是‘好女不事二夫’,如果殿下执意解除婚约,妾身惟有……惟有一死……”

我见她哭得如同梨花带雨,急忙伸手扶起她道:“沐兰姐姐,那些封建教条并不是王道,你何必如此执著,将那些陈规陋习当作警世良言?”

沐兰忍不住抱住我的双肩,含泪道:“彩云……顾妹妹,我并不是存心要拆散你们,更不是贪恋王妃的荣华富贵……我大哥举兵谋反是九族连诛的死罪,即使爹爹没有参与此事也难逃一死……爹爹镇守云南多年树下无数政敌,如今正是他们报复沐家的大好机会,如果殿下当此际解除与我的婚约,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沐家满门都不会有善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

我没想到沐兰思虑竟然如此周全,细心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此时此刻,正当沐斌造反、沐晟下狱的敏感时期,如果赵睢解除与云南沐氏的婚约,那些痛恨沐晟的朝臣一定会借机落井下石,让云南沐氏一败涂地,再无翻身机会;如果赵睢依旧保持着沐兰“赵王妃”的头衔,沐晟就是四皇子的“岳父”,即使他本人不能逃脱谋反的罪责,至少可以保住沐氏九族的性命。

赵睢听见沐兰的话,剑眉渐渐紧簇,沉默不语。

沐兰见赵睢犹豫沉思,不禁低头垂泪道:“妾身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心中实在惭愧……”她突然将我轻轻推开,自行退后数步走到香草圃旁,说道:“请殿下与顾妹妹放心,妾身决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

她话音刚落,从衣袖内取出一柄锋利的剪刀,一手拆散发髻,一手将刀剪向发间剪去,一道道银色的刀剪光芒闪过,她的如云青丝如折断翅膀的蝴蝶,丝丝缕缕坠落在青石地面上。

侍女们惊叫着扑上前去夺下她的剪刀时,沐兰的美丽长发已被齐根剪断了大半,蓬松凌乱如秋日蓬草,赵睢惊见此变,眼神流露出不忍之色,脱口而出道:“事情可以再商量,你何必如此决绝?”

沐兰神情坚定,抬眸向赵睢道:“妾身今日在此断发为誓,心甘情愿长居冷宫佛堂,为殿下和顾妹妹诵经祈福。只求殿下在宫中给妾身留一个位置,开恩救云南沐氏全族性命,妾身一生一世铭记殿下与顾妹妹对妾身的情义,和对沐家的恩典!”

我见此情景,心中震惊不已,古代人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决然断发的时候,她心中对生命的留恋之情想必不太多,这位明代贵族小姐心意如此坚决,居然肯为了保护沐氏家族断送自己一生幸福,她宁可要一个空置的“赵王妃”头衔在宫中吃斋念佛,也不肯答应与赵睢解除婚约,另嫁别的侯门公子。

忽然之间只觉掌心微热,赵睢不知何时靠近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轻声唤道:“小香草儿。”

我思忖片刻,向他微笑着眨了两下眼睛,俯身凑近他耳畔道:“她既然这么坚决,你只有暂时答应下来,等沐国公的危难解除之后,我们再设法给她找一门相配的亲事!”

赵睢点点头,对沐兰说:“好,我答应你。你以后就安心住在紫禁城,我会禀告母妃单独给你一间宫苑,”他随后向黄俨道:“带沐姑娘去瑞丹宫歇息,我明天再去禀告母妃。”

沐兰珠泪沿着面颊滑落,向我们说道:“妾身多谢殿下,谢谢顾妹妹如此大度容我。”

虽然我知道赵睢答应沐兰保留赵王妃的地位,就意味着我不是他唯一的妻子,可我并不在乎这些古代的“名份”和“地位”,只要能够陪伴在赵睢身边,我于愿已足。

次日清晨,紫禁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在蘅香宫众内侍和侍女们的无声注视下,赵睢坦然携着我的手,潇洒自在地在花园中穿行,我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却不得不挺直脊背,努力保持著端庄的笑容,陪他一起前往紫宸宫叩见熙妃。

我们走到紫宸宫前,隐隐约约见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头戴九龙冠冕、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挺拔身影走出宫门,他看见赵睢和我,立刻向我们走过来,随行的众人急忙向赵睢行礼,齐声称道:“奴才恭迎赵王殿下,殿下千岁。”

我被朱棣的威严气势所震慑,刚准备下拜时却被赵睢拉住衣袖,心头顿觉惊讶,不禁侧目看向赵睢。

赵睢明明看见朱棣走向自己,却坦然端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表情轻淡冷漠,仿佛极不情愿一般淡淡道:“儿臣参见父皇。”

朱棣缓步走到赵睢面前,那张与赵睢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蕴含着温和而慈爱,紫眸带着无限关怀和歉疚,问道:“燧儿,这么早来紫宸宫,是来见朕?还是来看望母妃的?”

他似乎并不怪罪赵睢对他的轻慢态度,也并不理会赵睢阻止我对他的拜迎,他注视赵睢的眼神,和唐门堡主唐少扬注视唐风唐云、沐国公沐晟注视沐兰的眼神毫无差别,尽显父母对爱子爱女的疼惜之意,他身上那种君临天下的帝王霸气在这样的关切眼神中消弭无踪,俨然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

赵睢语气依然淡漠无比,说道:“儿臣有一事禀告父皇,请父皇准许。”

朱棣注视着他,应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对朕说出来,朕一定为你做到。”

赵睢抬头看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说:“儿臣想娶顾蘅,请父皇立刻赐婚,越快越好。还有,儿臣暂时不想取消与云南沐氏的婚事,所以另请父皇再加封顾蘅为贵妃,所享俸禄地位与赵王正妃相同。”

朱棣面带欣然之色,微微点头道:“朕听说过你们的事情,她能够平安回来,朕和母妃都替你们高兴,朕今天早朝后就让钦天监替你们择一个最近的良辰吉日,给你们举行婚礼,让所有的藩王都来给你们庆祝。”

赵睢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说道:“儿臣谢父皇。”

朱棣带着淡淡的笑意注视我们片刻后,径自向奉天殿的方向行去,接受群臣拜见和早朝,那些随从向赵睢行礼后,匆匆忙忙跟随上去,一个个表情严肃、循规蹈矩。

我回头远望朱棣离去的侧影,见他又恢复了起初冷静和威严的皇帝姿态,行走之间气势迫人,想起他对赵睢的温言细语和关切之情,暗想道:“原来有父亲的感觉这么好,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林默,不知爸爸如果得知我是他的女儿,会不会像朱棣对待赵睢一样对我?我在明朝马上就要嫁给赵睢了,爸爸妈妈和哥哥却远在另一个时空,我既没办法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也得不到他们的祝福。”

我想着想着,眼睛微微有些发酸。

赵睢见我默默低头不语,急忙小心翼翼问道:“小香草儿,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们去见熙妃娘娘吧。”

赵睢察觉到我情绪异样,握着我的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不该对父皇那么冷淡?觉得我做得不对?如果是,你不妨告诉我,我可以改。”

我蹲在他身旁,仰头说道:“我知道你因为我和锦衣卫的事情与皇上吵过架,如果只是一场误会,你就不要那么对他了。其实你父皇对你很好,我去年见到你的时候,你对他的态度并不是现在这样……”

赵睢紫眸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忧郁,他静默了一霎,说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你。你已经回到我身边来了,等我们举行婚礼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紫禁城。”

不知为什么,我听见赵睢的话,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种剧烈的动荡不安的感觉,经历断腿之痛后的赵睢,虽然笑容依旧,对我的情感依旧,我却隐隐觉得,他不再是当年在风雪天池畔遇见的那个热情爽朗的大哥哥。

我们进入紫宸宫时,熙妃得到消息在庭院中迎候着我们,她依然美丽如昔,仍是双十年华的青衣少女模样,她微笑着向我们迈步走过来,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忧愁。

赵睢对她的态度与对朱棣截然不同,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就恭声称道:“儿臣带顾蘅一起来参见母妃,母妃早安!”

我急忙向熙妃行礼,说道:“顾蘅叩见熙妃娘娘!”

熙妃走近扶起我,带着几分笑意看了看我,说道:“一年不见,你越来越美丽可爱,燧儿能娶到你,我就放心了。”

赵睢将遇见朱棣之事向她轻声回禀了一遍,语气欢悦亲密,说道:“儿臣想在婚礼后带顾蘅去彰德就藩,母妃常常觉得宫里闷,儿臣到时候每个月都来接母妃出宫去住一阵。”

熙妃笑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只怕你到时只顾着管理自己的王府,没时间来看望母妃。只要你平平安安、开心快乐,母妃即使看不到你,在宫里也会觉得开心。”

赵睢道:“儿臣昨晚与沐兰谈过话,她执意不肯退婚,儿臣若是去彰德了,以后她留在紫禁城,就有劳母妃多加照顾她。”

熙妃柳眉微蹙,看向朝霞初升的天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沐兰是我误了她,如果我没有预先知道历史,未来你的王妃会是云南沐氏,我一定不会促成这桩婚事,却不知历史本来就是我们所创造的,反而阴错阳差至成事实。”

赵睢微笑道:“母妃既然知道是历史,那就必定不可更改,无论如何都会有契机造成事实发生,又何必因此自责?”

熙妃似有所悟,点头道:“还是我的燧儿聪明,有时候当局者迷,反倒不如旁人看得清楚明白。”

我听得稀里糊涂,脱口问道:“娘娘怎么会知道历史未来?难道您是传说中的先知神仙?”

赵睢故作神秘状,说道:“母妃就是仙女,她还说我们将来会有一个……”

熙妃不禁开心笑道:“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哪里是什么神仙,只是遇见了一些时空契机而已。外面风大,你们随我进来,筹划筹划婚礼的事情。”

我们跟随在熙妃身后走进紫宸宫,我心中无限好奇,不停追问赵睢道:“我们将来会有一个什么呢?”

赵睢紫眸带笑,说道:“当然是好事,不过现在不能说,等我们婚礼那天我再告诉你。”

我气的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只得按捺着不问。

晚间,我回到蘅香宫偏殿内沐浴更衣不久,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随后响起赵睢低沉而魅惑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我急忙拉过一件衣服遮在胸前,压制住自己急剧的心跳,嚷道:“不可以!我还在沐浴!”

赵睢轻声笑道:“沐浴完到我寝宫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沐浴更衣完毕,我悄悄走进赵睢的寝宫,殿内粉蓝色的帐幔低垂,桌案上焚着一炉淡淡的龙涎香,帐顶的明珠光线眩惑而迷离,赵睢姿态悠闲、斜倚在榻上,他似乎在翻阅一本书,眼神却四处游移,显然心不在焉。

我走近床畔,他微笑着问:“为什么磨蹭这么久?”

我红着脸说:“这里可不是青城山,我们又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人家担心会被人笑话……”

他将我拽入怀中,坏坏地笑:“那你还肯听我的话过来?”

我羞得满脸飞红,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恨恨地说:“坏人,我来陪你说话,你还取笑我!”

赵睢伸手我的身体定住,紫眸带着隐然笑意低头看着我,两人的鼻尖几乎触到一起,说道:“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他的声音很低、很深沉,带着十分认真和深情。

我见他这副模样,心神一荡,急忙闭上了眼睛,故意不去看他的双眼。

赵睢忍不住亲了亲我的眼睫毛,我身体一僵刚想伸手推他,他润泽的双唇已经滑到了我的唇上,这个吻绵延而温柔,我的呼吸几乎顿住,心怦怦狂跳不止,他温柔的吻越来越浓烈,逐渐变成了宛如交换灵魂的深吻,仿佛迫不及待的想要索取什么,也迫不及待地奉献出自己的所有。

他用力将我搂紧,低喃道:“小香草儿,这一年我好想好想你,如果你没有回来,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开心快乐的日子。”

我温柔环抱着他的颈项,窝在他怀中撒娇说:“我也很想很想赵大哥……”

他开心大笑,然后认真说道:“我不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夫君,以后不许叫我赵大哥,只许叫我的名字,朱高燧。”

我窃窃低笑,将头藏进他怀里,故意叫道:“猪……高燧。”

他仿佛不曾察觉,微笑道:“你这个调皮的笨丫头,只要你以后再不离开我,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他举手启动床头的一个机括,四个黑色的布罩立刻下降,将闪烁的明珠笼罩住,寝殿内霎时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对我说:“顾蘅,嫁给我,好不好?”

我哇哇大叫道:“好黑,我怕!”

他带着几分狡黠之意道:“你快答复我,否则我就一直蒙着明珠,然后将你一个人丢在寝殿里!”

晚风吹拂过窗外的桃花林,传来一阵阵木叶沙沙声,我吓得紧紧抱住赵睢的腰不肯放手,仰头嚷道:“我嫁我嫁,你不准丢下我!”

赵睢浑厚磁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温柔,拥着我说:“小香草儿,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我要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