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电,飞逝无踪。
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积雪渐渐变薄、又渐渐加厚,时间转眼就到了明朝永乐二十一年的春天,我从来不曾想到,我会以“白莲圣母”的身份在白莲教总坛羁留居住整整一年。
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天山总坛所有的人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我“圣母”,就像对待白凌澈一样恭谨而客气,我每天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圣莲”带到天池畔让它沐浴足够的阳光、给它浇水施肥,保护它茁壮成长,祈祷圣莲花四季常开不败。
这一年里,我尝试过N次“逃跑”计划,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只要我试图接近通往下山石阶的石门,几名黑衣教众就会如幽灵般突然闪现在我面前,跪地叩首恭恭敬敬地对我说:“教主有令,圣母不可以离开总坛,请圣母遵从教主号令,不要为难属下。”
这一年里,我没有见过白凌澈,更没有见过除总坛教众之外的其他人。我曾经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块“金玉”玉佩上,梦想着有一天睁开眼睛就会看见赵睢带着锦衣卫们前来天山解救我。
然而,整整一年,等待换来的只是落寞和失望。
正午的阳光灿烂而浓烈,映照着天山绝顶一层层洁白晶莹的冰雪,我独自坐在天池畔,托腮注视着身旁花盆内的“圣莲”,那一朵洁白无瑕的花在风中微微摇曳,清丽婉约之姿犹如笑意盈盈的白衣仙子下降凡尘。
我遥遥回想赵睢的温暖笑容、回想在青城山的渡过的美好时光,开始恍恍惚惚地怀疑,我的穿越明朝之旅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甜美梦境,与赵睢的邂逅相聚的时间太短,而与他离别的时间太长太久,或许赵睢早已将我遗忘。
爽朗帅气的赵睢、温柔真挚的赵睢、唇角永远带着一缕微笑的赵睢,他的身边,此刻会不会有别的女孩相伴?
我想到这里,心头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痛楚,泪水在不经意之间顺着两腮缓缓滑落,有一种冰润微凉的触觉。
我甩了甩头,用力抓起身旁的一团积雪向天池中央抛洒过去,大声说道:“忘了吧,忘了好,就这样忘了吧!”
夕阳渐渐向西偏移,雪团坠落天池湖水内,泛起一阵淡淡的涟漪,随后悄无声息地在湖底融化。
我举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准备抱起圣莲花盆返回冰室时,突然发现雪地上多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映射得很细很长,就像秋冬来临时池塘内独立的荷叶根茎,冷清、落寞、萧瑟。
我立刻恢复了警觉,带着敌意转身注视着他。
白凌澈面容微带仆仆风尘之色,洁白的衣衫上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土,似乎刚刚历尽风霜返回天山,他静静注视着我,黑眸中的冰寒之气渐渐消解,发声问道:“你哭过?”
我抱着圣莲花从他身旁经过,倔强地仰起头,回答说:“没有!”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缓缓道:“我已经看见了,你何必撒谎。”
我按捺不住心中对他的厌恶之意,霍地转身将花盆放下冲到他面前,大声说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想将我在天山绝顶禁锢多久?要我一辈子老死在雪山顶上吗?”
他注目天池湖水,缓缓道:“听说你一年中试图逃走过十八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天前。”
我怒火上升,说道:“哪有十八次?有八次我才刚刚走近石门,有六次是刚刚看见石门,另外四次连石门都没有看见、只是收拾收拾包裹而已!我不要做什么圣母,我一刻都不想再呆在这里!”
他道:“你如果真想离开这里,不妨听我说几句话。”
我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他轻轻走近我,将我的左手腕内侧展开察看了一眼,说道:“素菡应该告诉过你,以前历任白莲圣母都是教主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只要你成为白莲教真正的圣母,你就可以离开天山。”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话,问:“你说……什么?”
他神情坚定,语气淡若云烟却干脆利落:“你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我吓得不轻,夺路而逃大叫道:“谁要嫁给你?我不同意!你不要妄想了!”
他凌空一跃挡在我身前,黑眸透出深沉安静的光芒,说道:“我们成婚之后你就不必单独留在此地了,我会带你一起下山去,否则你就只能终身守护圣莲,直至老死在总坛。”
白凌澈并没有胁迫我,可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打动了我。
一年来,我被他们隔离在雪山绝顶,那块“金玉”所制玉佩不知流落何方,赵睢或许根本不知道我还活在人间,如果我不能离开天山,一定会像白凌澈所说的那样渡过一生。只有答应这桩婚事,我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嫁给白凌澈,不过只是名义上成为他的妻子而已,他自幼身患毒疾,为了保住性命一定不敢对我“做什么”,我不如将计就计,和他玩一场“过家家酒”,然后趁此机会金蝉脱壳。
我看着他说:“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凌澈不动声色,问道:“什么条件?”
我说:“我们成亲之后,你必须立刻带我离开天山,从此以后你不许对我用毒、不许逼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也不许点我的穴道,更不许用锁链束缚我的手脚。”我有意断绝他控制我的各种方式,他就是有智计千条,待我下山之后也难以禁锢我的行动。
他居然毫不犹豫,说道:“我答应。”
我惟恐他反悔,逼视着他,追问一句道:“你敢以本教佛祖和明王的名义起誓吗?”
白凌澈见我提及“佛祖和明王”,脸色缓了一缓,依然爽快应道:“我对佛祖和明王发誓,只要你嫁给我,我决不反悔刚才所言。”
我将花盆托在手中大步向峰下走去,说道:“那你筹备婚礼吧,越快越好。”
他在我身后道:“既然如此,我立刻昭告总坛教众,今晚就为我们举行婚礼。”
夜幕低垂时分,我们在总坛教众的簇拥下举行了一套简单而肃重的婚礼,叩拜天地圣灵、叩拜白莲教所信奉的各位神佛,种种繁文缛节让我疲累之极、十分不耐烦。
我们行完各种礼节,白凌澈接受教众敬酒拜贺时,素菡等人一团欢喜簇拥着我回到冰室内,将一幅粉红色的冰绡喜帕蒙住我的脸,轻轻带上门。
我坐在床沿等候了许久,一阵阵困意袭来,直至三更时分,白凌澈才回到冰室内,我透过蒙面的粉红纱巾偷偷打量着他,见他走到冰案前拈起三枝静香,在那一对龙凤花烛前轻声祝祷道:“……孩儿与顾氏荷蘅今日在总坛完成大礼,特此告慰外公和娘亲……”
他今天似乎喝了不少酒,眼睛十分明亮,苍白的脸色略带几许红晕,身穿着一袭红色锦缎纱衣,胸前别着一朵洁白如雪的绢制莲花,平时那副冷冰冰的容颜在喜庆吉服映衬下显得和煦了不少。
我静观他的举动,见他祝祷完毕后依然不肯离开冰案前,一言不发默然而立,忍不住掀起红巾一角说道:“我好困,我可不可以回隔壁冰室去?”
白凌澈的身影如电迅速闪至我面前,抢先一步揭开了那块粉红盖头,随后将它搁置在床榻上那一对鸳鸯绣枕之侧,说道:“你不能自己动手,让我来。”
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站起身道:“知道了……我回去休息,你明天记得带我一起下山。”
他握住我的一只手腕,说道:“我们此刻已是夫妻,你不必回去。”
我顿觉不妙,用力挣扎着抽回手,不料白凌澈掌心的力度十分巨大,与以前大不相同,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挣脱,我吓得额头渗出冷汗,躲闪着威胁他说:“你别乱来啊!我只答应嫁给你,可我没答应和你……和你……难道你不怕你身上的毒会发作?”
白凌澈将我放置在柔软的床榻上,在我身侧平躺下来,一手捉紧我的手腕,合眸说道:“我比你更清楚我自己的状况,不需要你为我担心。只要能将‘白阳神功’修炼到第九重,我就可以控制体内剧毒了。”
他此时身上透出的危险气息与赵睢对我亲近之前的感觉十分类似,我如同躺在针毡上一般,心头忐忑不安、掌心沁出冷汗,小声怯怯问:“那你现在修炼到第几重了?”
他面无表情,说道:“第八重。”
我心慌意乱想溜走,见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细声央求他道:“林三哥,我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在绝涧的那天晚上你不是说过不会欺负我吗?还有我生病住在你家的时候……”
他见我唤他“林三哥”,捉紧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了一下,略有放松。
我心中暗喜,接着说:“其实,我并不讨厌林三哥,我喜欢那条赤狐披肩,喜欢那些话梅……我离开青阳镇的那一天,沿着冰河找了你很久……我生病的时候你那么细心照顾我,在沼泽里拼着性命救我,我心里很感激你……”
白凌澈缓缓睁开双眼,仰视着冰室的屋顶道:“即使我是林三,你对我也……只是感激而已,对不对?”
我见他神情哀伤,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霎,语气依然冰冷如故,说道:“我们今晚交拜过天地,叩谢过天界神灵,你如今已是我的夫人,我护你救你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需要你感激我。”
他说完这句话后,放开了我的手,侧身背对着我道:“你走吧,我不勉强你留下。”
我如释重负,乘机将手收回,以最快的速度掀开纱帐跳下床榻,溜回自己的冰室。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探头向外张望,见他的冰室内那一对龙凤花烛已经熄灭,才渐渐放下心来,暗想道:“我才不会承认今晚这场婚礼呢!在明朝我喜欢的人只有赵睢一个,这一辈子我都会喜欢他,即使我要在这个异域时空出嫁,我也只会嫁给他。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与你逢场作戏而已,你若是真心要将我当作‘白莲圣母’、当作你的妻子,那也只是你一厢情愿,和我并无关系。”
这个与白凌澈在天山绝顶的“洞房花烛夜”,我几乎一夜无眠。
数日之后,白凌澈依照约定带我离开天山,素菡等总坛教众皆来送行,他戴上了一块人皮面具,易容为一名三十左右的中年商人,素菡将一块白纱交给我蒙住面目,我料想这是白莲教的规矩,并未拒绝。
走下“天路”石阶时,我回顾茫茫雪峰和送行的白莲教众,心中竟然涌起一丝难言的不舍之意,我在天山总坛上与他们相处得十分和睦亲密,与素菡等人早已成了好朋友。
这些朝廷眼中的“邪教逆党”其实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只因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信仰和教义,执意与明朝政府为敌,才会被封建王朝的统治者视为“反叛”。白凌澈的终极目标是利用白莲教众和广大平民的力量顺利除去所有皇族嫡系传人顺利登上帝位,他们虽然明知他的意图,依然执迷不悟地相信他会赐给天下“白阳净界”,足见沦陷白莲教义之深。
我并不知道朱棣是否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我同样不相信白凌澈会建立一个更为先进的封建王朝,真正的“白阳净界”,应该是像二十一世纪那样人人自由平等、自食其力,没有阶级和贵族贱民之分、也没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我只能暗自希望白凌澈能够迷途知返,与朱棣和平共处,不要让众多无辜的白莲教众遭受明军和锦衣卫的屠戮和残杀。
我们走下天山,眼前是一条崎岖坎坷的小官道,一名简装的白莲教众早已等候在官道旁,手牵着两匹毛色洁白如雪的高大骏马,近前向白凌澈叩首道:“参见教主和圣母,韩堂主提前赶赴苗疆,属下已将教主出行信息传往云南,一路皆会有人迎送。”
白凌澈接过缰绳,问我道:“你会不会骑马?”
我在E国从来没有骑过马,见那两匹良驹姿态雄伟、双目精光迸射,心中略有畏怯,摇了摇头说:“不会。”
白凌澈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交给那教众,示意我站上马蹬,说道:“你试一试看能不能驾驭缰绳,等你练好了马术,我再单独给你一匹马。”
我料想他站在马旁,一定不会让我摔下来,鼓起勇气按照他的指点踩上马蹬,谁知那匹马偏偏不肯合作,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马背,它却掀了掀铁蹄将我摔了下来,我冷不防被它丢在软软的雪地上,疼得哇哇大叫,立刻向白凌澈看去。
他毫不动容,说道:“再试一次。”
我又努力尝试了数次,那匹马仿佛故意和我过不去,一次又一次将我摔在雪地上,最后一次时它有些愤怒,高高扬蹄准备踩踏我,白凌澈迅速将我拉过闪避,说道:“小心。”
我气呼呼从雪地上爬起,甩脱他的手走到那匹马身前,不敢再掉以轻心,我小心翼翼踩上马蹬后,他跃上马背抖动缰绳,骏马得到信息,立刻撒开四蹄向南方奔驰而去。
那教众退后几步,扬声说道:“属下恭送教主和圣母!”
行走了一阵后,白凌澈似乎是无意一般轻轻松开了手,让我自己紧握着缰绳掌握马匹行走的方向,我眼看周围景物纷纷后退,马匹听从我的调遣一路向前飞驰,不由开心叫道:“我会骑马了!我会骑马了!”
他在我身后问:“刚才有没有摔疼你?”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现在知道了,如果要想让它不摔我下来,就必须按照它习惯的步骤上马,不能乱七八糟踩踏它的马蹬,否则它一定会生气不肯合作。”
他略带着几分轻松气息道:“我原本以为你刚才心中不知骂过我多少遍‘讨厌的魔鬼,故意想方设法折磨我’,看来是我想错了。”
我不假思索说道:“只要你愿意,魔鬼也可以变成救世主,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为什么要骂你?”
白凌澈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一霎,随即冷冷道:“是非善恶自有人心公论,我现在要做的正是救世主,你一心偏向赵睢,才会觉得我是魔鬼。”
我感觉到他又恢复了冰冷之色,不再和他说话,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才能“金蝉脱壳”,逃脱他的控制。
从天山到云南路途遥远,我们一路快马加鞭、走走停停,夜晚歇宿在一些过路的小客栈中,第四天夜晚,我们来到武陵山脚下的一所客栈前,白凌澈停住了马,带着我走进店堂内。
那小客栈店内生意极为冷清,只有一名掌柜和一名店小二迎客,店小二招呼我们坐下,我乘白凌澈低头看菜单的机会,在店堂内四面闲逛。
逛到掌柜的柜台前时,那黑面白须的老掌柜疑惑着抬头打量我几眼,又看了看与我同来的白凌澈,见他身着上好面料所制白色锦衣、风度气质翩然出众,脸上迅速浮现几许笑容道:“公子夫人是何方人氏?”
我对他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从关外来。”
老掌柜点头沉吟道:“听说最近关外玉石价格飞涨,不知公子与夫人有没有关于玉石的消息?只要有人买卖,我们这里有一家珠宝店铺,一律优价收购……”
我摇了摇头说:“我家公子从不贩卖玉石。”
老掌柜“哦”了一声,脸上又浮现慈祥亲切的笑意道:“不知公子是做哪一行生意的?”
店小二正给白凌澈沏上一壶清香四溢的新茶,他举起茶盏近唇欲饮,我故意调皮说道:“我不知道他做哪一行生意……”
突然之间,只听桌旁站立的店小二掩面惨叫出声,说道:“掌柜的小心!”
白凌澈飞身而起向柜台直掠而来,一手将我拉入怀中,白色衣袖内挥洒出点点银光,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那名老掌柜面门,冷声道:“何方屑小之辈,敢在我面前使用这些迷药手段!”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回顾。
那名老掌柜被他发出的暗器击中,斜斜倚靠着柜台,嘴角溢出几缕鲜血,面带惊骇之色道:“天外流星……你是蜀中唐门的人……”
白凌澈一言不发,拉着我离开时,店小二早已匍匐在店内青石地面上,不停叩首道:“小人狗眼不识泰山,恳请唐大侠饶小人一条狗命,赐给解药!小人家中还有七十高堂老母、三个年幼的儿女,迫于无奈才和舅父干这过路抽刀的买卖营生,只是放些迷药,从未害过一条人命,请大侠高抬贵手!”
我忍不住拉了拉白凌澈的衣袖道:“他们好像很可怜,你给他们解药吧!”
白凌澈并不回头,冷冷说道:“我身上没有解药,此地离蜀中并不远,你们若要活命,不妨自行前往唐门求取。”
他带着我出门上马,一路风驰电掣,直至远远离开那所小客栈数十里之外,他才放慢了速度,对我说道:“他们以为我们是珠宝商人,心生贪念暗算于我,只是些江湖雕虫小技。你以后行走江湖时不要和这种黑店之人随意搭讪,更不要轻易提及自己出身来历。”
我想起老掌柜当时的一声惊叫,试探着问他道:“他们为什么说你是蜀中唐门之人,不说蜀中白阳派呢?”
白凌澈似乎极其不愿提起这个话题,语气冰冷道:“蜀中从来都没有一个白阳派,我当时所言,不过是参加太行论剑的托辞而已。”
我在唐家堡时曾向唐云学习过一些简易毒药识别方法,店小二将额头碰地,涕泪交流恳求解药之际,我已见他面颊呈现一半铁青一半暗红之色,正是中了唐门“天外流星”之毒,心中早已暗觉诧异。
“天外流星”是唐门不传之秘,仅有堡主和嫡系弟子才能够修习,却不知白凌澈从哪里学来?当日我们在无瑕谷见面时,白凌澈对我说他的本姓“或许是唐”,他的白姓源于母亲白吟雪,这个“唐”姓,又是源于谁呢?难道他与唐风唐云一样,都是蜀中唐门的后代?难道他的亲生父亲就是蜀中唐门的人?唐少扬曾说过白莲教所用的“白莲丹”之毒类似唐门三种毒药混合而成,白凌澈与蜀中唐门之间必定有极深的渊源。
可是,如果是这样,白凌澈与赵睢应该是表亲,他即使不能将赵睢当作好朋友,也没理由将他列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更没有理由在太行论剑之时故意刁难唐少扬,存心挫败“蜀中唐门、威震天下”的名声,让唐门在武林众人面前丢脸出丑。
白凌澈的身世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个解不开的巨大谜团。
我思来想去,全然没有半点头绪,忍不住问他道:“据我所知,‘天外流星’是不能传给外人的,你怎么会懂得唐门的暗器用毒方法,难道你是唐门弟子?”
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不料他犹豫了短短一瞬后,简短回答道:“我母亲临终之时留给我一本占卜之书和一本唐门秘笈,我自行修习过其中武功而已,与唐门并无关系。”
我见他提及自己母亲时神情忧郁暗淡,问他道:“林三哥,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他语气清冷道:“没有。”
我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纪从未谋面的父亲林默,黯然说道:“我也没有……如果我见到他,一定要问他一句,为什么要狠心抛弃我妈妈和我,如果他不爱妈妈,当初为什么又要和她生下我!”
他听见我的话,用手中马鞭在马身上重重抽了一下,骏马惊起挥蹄疯狂前冲,一直冲到城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才停下来。
他将马的缰绳系好,在树林内用枯枝败叶生起一堆火,从马背口袋内拿出干粮递给我说:“今晚我们不住客栈了,明天就可以到达昆明境内,回家我们再好好休息。”
我接过干粮坐在火堆旁,见白凌澈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之下忽明忽暗,双眉紧锁,似乎有着极重的心事一般,略带歉意对他说:“是我不对,不该提起那件事情让你不开心,对不起。”
白凌澈眸光深沉注视着我,低声道:“没关系。你想对你父亲说的话,又何尝不是我想对他说的……我们都是被无情抛弃的可怜孩子,既然没有人怜惜我们,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取回原本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触动心事,对他小声说道:“我刚刚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就和别人在一起了,后来他狠心离开了我们,从此杳无音讯……我虽然恨他,可我还是很想见他一面,像别的女孩一样叫他一声‘爸爸’……”
白凌澈声音幽冷,缓缓道:“我八岁那一年,怀着和你一样的念头,从天山绝顶偷偷跑了出来,去了他所在的地方,我看见他满面笑容抱着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为那个酷似他的孩子大肆庆贺生日……”他说到这里,似乎陷入一场回忆中,表情冰冷而痛苦。
我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他冷笑道:“后来他们家的奴才发现了我,将我毒打了一顿后赶出京城,六月酷暑的天气,我遍体鳞伤独自躺在城墙根下三天三夜……外公将我带回天山后关了我整整二十八天,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见他们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难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就算他抛弃了你,他家的奴才也不应该那么对你,狠心折磨一个只想见亲生父亲一面的幼小孩子!”
白凌澈微微仰首,遥望着天际明月道:“这些奴才所做的狠毒事又岂止一件?”他忽然低下头,注视着我问道:“如果他们对别人做的事情更加残忍,我应不应该给他们一些惩罚?”
我摇头道:“不,还是不要了!”
他黑眸射出两道逼人光影,说道:“为什么不要?难道我们应该逆来顺受、任由那些辜负背叛我们的人自在逍遥吗?难道我们应该让爱护我们的亲人在黄泉之下依然死不瞑目吗?”
我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说:“不是这样,我虽然恨我父亲,可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也许……也许他和妈妈之间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也许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根本不是事实真相!一个人活在仇恨里,痛苦的其实是自己,即使有一天能够报复他们,也不会开心的,人生这么短暂,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仇恨上?为什么不寻找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让自己快乐一些?”
白凌澈突然紧紧回握住我的手,我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想缩回手时,他微合了一下眼眸,双臂舒展开来,将我整个拥入怀中。
他身上淡淡的“水之恋”气息,让我心思一阵恍惚,我想起了我们跌落深涧的那个夜晚,想起梦中将他当成赵睢、环绕着他的颈项细声撒娇的情形,第一次没有对他的拥抱产生厌恶逃离的念头,白凌澈虽然很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可他的身体与赵睢一样温暖,心跳声与赵睢一样热烈,我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他与赵睢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应该是仇敌。
他静静拥抱着我,过了许久才道:“如果早一些认识你,或许一切不会是今天这样,如今势成骑虎,我纵然想退步抽身,也做不到了……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仇恨’变得一无所有,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深究他的话意,含糊着说:“放弃仇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做教主也好,做猎户也好,都会一样开心的。”
白凌澈伸手抚摸着我的卷发,语气温柔了一些,淡淡道:“上次在无瑕谷你说会帮我制一种‘冰之恋’香料,还记得吗?”
我“嗯”了一声说:“记得,可是天山没有水生花草,我找不到配制香水的材料。”
他抬头目视墨黑的苍穹,说道:“没关系,只要你记得就好,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我,站起身说:“我今晚还要运气修炼神功,你靠近火堆一些,如果觉得冷就叫我过来。”
他凝神闭目盘膝练功,我倚靠在火堆旁,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