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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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彩云之南

阳春三月,云南昆明风景优美如画,天幕一片湛蓝,空气纯净清新。

我们策马走过城郊小径,道旁随处可见盛开着的美丽鲜花,五彩缤纷、大如银盘翠朵,在云贵高原舒缓吹来的春风吹拂下频频颔首、摇曳多姿,引来无数小蜜蜂小蝴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花粉的淡雅甜香。

我想起赵睢曾说要携我同游云南,不禁心中微动,暗想道:“昆明不同于天山绝顶,我有更多逃走的机会,白凌澈既然承诺不会对我下毒,我只要设法甩开他,就可以乘机混入昆明城内居民中,让他找不到我。”

我思来想去暗暗筹划,白凌澈武功极高、冷静机警,想脱离他的视线之外并不容易,或许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让他无暇顾及我,可我眼下并不愿意用这种方法对付他。

白凌澈恍若不觉,漠然道:“我们到了。”

我们骑乘的骏马穿过小径花丛,来到城郊一所青檐碧瓦的大宅院前,院前院后小溪环绕,溪畔丛生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白色的院墙上爬满了红花绿叶的蔷薇和紫藤。

大门处闪现几名婢仆身影,其中一名正是白芷,笑意盈盈上前迎候道:“奴婢参见公子、夫人!”

白凌澈带着我跃下马背,将马鞭交给她后向宅院内走去,淡然道:“拜帖送出去没有?”

白芷示意家丁关好大门,跟随而来回禀道:“韩堂主料想公子与夫人今日到昆明,昨日已将具名拜帖送去沐国公府交与小侯爷了。”

我们进入花厅内,那些婢仆侍从立刻俯身跪拜,称道:“属下恭迎教主与圣母,并贺教主与圣母大婚之喜!”白芷与那些白莲教众一起跪地,拜贺道:“奴婢接到总坛传来的消息,听说教主与圣母已成大礼,恭喜教主终于得偿心愿!”

白凌澈面无表情,淡淡道:“既然离开总坛,你们不必过于循规蹈矩,暂且不必称呼她为圣母了。”

我忙不迭道:“是的,你们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字!”

白芷性情机灵,立刻说道:“奴婢明白,公子明日翠湖与小侯爷赏花之约,要带夫人一起去吗?”

白凌澈站起身向附近书房内走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说道:“明日我是东道主,自然应该携眷前往。”

我见他移步离开,悄悄问白芷道:“小侯爷是谁?”

白芷回答说:“小侯爷就是奉旨镇守云南的沐国公沐晟长子、世袭平南候沐斌,公子与韩子善等人几年前在大理镇国寺参详佛经时与他结识,韩子善是小侯爷的府中幕僚,小侯爷仰慕公子学识渊博,常常邀约公子前来昆明聚会。”

我隐约记得,去年此时熙妃在紫禁城内曾提及云南沐氏家族,朱棣暗中命赵睢着手调查沐晟涉嫌谋反一案,如今一年时光过去,沐国公府内情形并没有任何变化,看来锦衣卫们还没有查到真凭实据,仅是猜想而已。

白凌澈决不会无缘无故与别人结交来往,他这一次前来昆明约见平南候世子沐斌,一定是为“举事”作准备,白莲教下一次的起事地点很可能就在云南。他明天带我同去会晤平南候世子沐斌,我正好借机观察他们的意图,同时找寻机会离开他。

次日清晨,白凌澈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轻袍,手执一幅水墨画折扇缓步走出庭院,俨然是一名出身书香门第的世家公子。

我随意穿着一套浅蓝色镶嵌金线荷叶花边的纱裙,将卷发用水蓝色的蝴蝶结扎系成两束垂在脑后,与他一起坐上一乘精致的束身小轿。

我虽然喜欢明朝的罗衣纱裙,却并不喜欢梳理那些耗费时间的发髻,白莲教教众都习惯了我这样的“奇异”装束,白凌澈从来不留心女子的衣饰妆扮,此时却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看见,径自隔着薄薄的小轿纱帘欣赏昆明城内城外明媚春光。

小轿在翠湖畔停下,我驻足观望,翠湖十里烟波浩渺,风景果然优美宜人,湖畔有数座翠竹搭建而成观景宴客的亭台水榭,一名青衣羽扇的年轻公子等候在一座水榭前,走近一看却是韩子善。

韩子善向我们微微鞠躬示意,说道:“属下恭迎公子与夫人,小侯爷稍候就来,请公子先至水榭内歇息片刻。”

白凌澈眼角余光扫过附近水榭,移步进入竹楼内,我跟随他们走进竹楼,见桌案上摆设着各种各样的零食点心,有红枣糕、梅花饼等等,居然还有一小碟甜话梅,我拈起一颗甜话梅咬了一口,发觉味道与在青阳镇尝过的一模一样,立刻抬头看向白凌澈。

韩子善见状微笑道:“这是今年新春刚酿制的鲜话梅,公子特地叮嘱过,让我从青阳镇带过来给夫人的。属下那里还备有许多,稍候再给夫人送过去。”

白凌澈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遥瞰翠湖水,仿佛不曾听见我们说话。

我们等候不久,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且有男子高声道:“我来迟了,白兄已到了吗?”

韩子善迎出水榭,拱手说道:“小侯爷今日来得倒早,我们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那男子大笑着走进水榭,一边闪身落座,一边对白凌澈说:“朝廷上月诏父亲回京城议事,府里事情都着落在小弟身上办理,所以忙乱了一些,今日若不是白兄亲自邀约,我是断然出不来的!”

我料想此人就是平南候沐斌,他年纪与白凌澈相仿,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眉宇之间透出勃勃英气,身穿一袭烟岚鸦青水墨色锦袍,腰系金围玉带,既有将门虎气,也有几分儒雅之风。

白凌澈眸光微动,摇动折扇道:“小侯爷尊驾莅临,在下实在荣幸之至,不知国公府上最近在忙些什么?”

沐斌正欲说话,眸光一瞥时突然看到我,微微一怔道:“这位姑娘是……”

白凌澈淡淡道:“是在下新纳的如夫人,她出身山野之地,不懂得官家规矩,望小侯爷不要怪罪。”他向我看一眼示意我行礼,说道:“这位就是沐国公府的小侯爷,按礼你应该先拜见侯爷才是。”

我配合他演戏,学着明代女子的模样向沐斌屈膝福了一福说:“给小侯爷请安!”

沐斌爽朗一笑,击掌称道:“恭喜白兄,我昔日常对内人们说,能入白兄青眼之女,自然非同凡俗之流,今日得见令宠,果然宛若惊鸿……连着装发式都如此别出心裁,难得!难得!”

白凌澈谦辞道:“小侯爷过誉,区区小星,怎敢与沐国公府诸位夫人相提并论?”

我听见他们二人咬文嚼字,“如夫人”、“令宠”、“小星”,却是一个词都听不明白,只得坐在一旁埋头吃话梅。

韩子善执壶在手,将沐斌面前的竹制金漆小杯斟满,奉递给他道:“沐国公府三代忠义守镇云南,听说最近朝廷恩宠愈加隆重,皇上诏令尊进京,有意封沐氏一族为镇南王,想必今日又有一番风光荣耀,属下先恭贺小侯爷一杯!”

沐斌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微带不满之色道:“当年圣太祖爷收家祖为义子时曾提及封家祖为镇南王,朝中一干老臣纷纷上表说,本朝断不可开异姓封王之先河,太祖爷就打消了这念头。家祖如今业已仙逝,家父这一代又不曾为当今圣上立过大功劳,怎敢奢望封王!”

白凌澈淡淡道:“云南地势险要、远离两京,若能裂土封王,自然远远胜过公侯世袭,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小侯爷有信心,未必不能超越令祖和令尊。”

他的话说得极轻,蕴含的份量却极重,这些话看似无可挑剔,若是听在有心人耳中,自然别有一番含义。

沐斌道:“白兄麾下教众云集、一呼万应,小弟深为佩服。不过白兄去年青州之败在于举事过于仓促,小弟觉得韩兄弟日前提议还需要细细斟酌,方可从容行事。”

韩子善眸光精芒闪动,说道:“青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事败早在白兄意料之中。此次情形大不相同,本教若能得到小侯爷相助先行荡平苗疆,届时黔、滇、蜀地尽归我们之手,朝廷远水难救近火,又能奈我何!”

沐斌似有所悟,将手中空酒杯放下,目视白凌澈道:“小弟请问白兄,如今贵教实力到底如何?白兄心中又有几成胜算?”

白凌澈见他直言相问,缓缓道:“白莲教众遍及天下,数不胜数,至于胜算,自然是十成。”

沐斌拧眉思索片刻,突然笑道:“很好!小弟相信白兄眼光,这件事情我们就一起做,异日各取所需就是。”

韩子善大喜,急忙斟上满满两杯酒,分别奉递给白凌澈和沐斌道:“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俊杰,如此有担当,何愁大事不成?属下敬小侯爷与白兄一杯!”

我一边吃话梅一边听他们三人谈话,心中暗暗惊讶他们胆大,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合议谋反之事。

他们身后都有不少支持力量,今天在翠湖畔见面,正是为了在云南结盟“举事”,沐斌身居世袭的“平南候”高位,依然不知餍足,图谋在苗疆称王,白凌澈的目标只是进入紫禁城称帝,二人自然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他们二人刚将杯中酒饮下,沐斌带来在水榭门口值守的一名侍卫走上前,向他低声耳语了几句,沐斌的脸色立刻微变,说道:“给本候带上来!”那侍卫转向门口示意,随即有一名短装男子匆匆而入,叩首道:“属下参见小侯爷!”

韩子善略有惊诧,问道:“府中出什么事了?”

那短装男子似乎与他们都熟识,并不避讳白凌澈与韩子善,压低声音道:“属下奉国公之命连夜潜逃出京回家报信,皇上不许国公离开京城半步,名为抚诏,实为软禁!”

沐斌虎目顿时迸射出愤怒阴狠之意,说道:“好手段!”

韩子善忙劝解道:“小侯爷且慢生气!”

白凌澈神情平静,轻声道:“皇帝若有真凭实据,岂止是将令尊禁足而已?昔日方孝孺、铁铉、练子宁等人,他又何曾心慈手软过。他既然已起疑心,只怕沐府满门都要人头落地。”

沐斌脸色更加难看,说道:“白兄高见,他如此逼迫家父,小弟决不能作那刀俎上物任人鱼肉宰割,”他回头向那短装男子道:“我爹爹还说了什么?”

那短装男子简短说道:“国公还说,皇上前日诏国公入宫,有意选我家二小姐进宫为四皇子赵王妃,本月内就颁旨赐婚,请夫人和小侯爷早作准备,速召工人绣匠为二小姐准备嫁妆……”

“四皇子赵王妃”六个字,恍若一声晴天霹雳从头顶劈落,将我整个人几乎生生割裂成两半。

我费尽周折终于等来了一点点逃离魔窟的希望的时候,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那短装男子提及四皇子赵王与沐斌二妹的婚事,而且还是朱棣亲自“降旨赐婚”,沐国公府小姐本月就会嫁入紫禁城,成为赵睢的新王妃,此事从沐晟派遣的京城来使口中说出,可信度几乎是百分之百。

我手心不由自主一阵颤抖,几颗圆圆的小话梅立刻掉落在水榭内的地面上。

沐斌发觉我情形不对,立刻停下说话,诧异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白凌澈眸光清冷,对我说道:“水榭外有浮桥通往湖心,那里人迹罕至、空气清新,你不妨出去走一走。”随后转向众人道:“她只是犯了头晕的旧疾,不要紧。”

沐斌不再看我,余怒未消,恨恨道:“让我二妹沐兰嫁与四皇子赵王朱高燧,分明是嫌一个人质不够多,顺便在群臣面前显示朝廷对云南沐氏的‘恩宠’……”

我再也听不下去,更无心理会竹楼水榭内众人的眼光,匆匆忙忙冲出水榭,混乱之中辨认不清方向,沿着翠湖中央的浮桥向前加速奔跑。

耳边风声呼啸,风中隐约夹杂着赵睢温柔爽朗的笑声、亲昵呼唤我“小香草儿”的温柔低语声、见我受伤时的扬眉怒叱声;脑海中一幕幕全都是轻轻他举手敲我的头、抚摸我的卷发、拥抱着我哄我入睡的画面。

天边隐约传来几声雷鸣,春雨夹杂着闪电哗哗落下来,风雨敲打着我的淡蓝纱裙,我加速奔跑到浮桥尽头,直到无路可走,我眼望着波澜起伏的翠湖面,掩面无声而泣。

十八年来,我从没有这样伤心过。

我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全部交付给了赵睢,而他,却在短短一年内遗忘了我、抛弃了我,另娶别的女孩做他的新娘。即使这桩婚事是皇帝朱棣的“赐婚”,其中必定会有赵睢的“默许”,如果他坚决不愿意娶王妃,任何人都没办法强迫他。

恋爱固然是一种尝试,可一旦爱上了,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要一个幸福的结局,令人悲哀的是,赵睢给不了我这个结局。顾小凡也好,顾蘅也好,唐赛儿也好,在赵睢心目中都将成为过去,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见我的眼泪,他的温柔眸光、他的狡黠笑容都只会为了那个名叫“沐兰”的千金小姐而展现。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接受顾羿凡和林希的委托为他们的婚礼保管“时空之泪”;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当初不要在风雪天池遇见赵睢;如果世间有后悔药出售,我一定会买上满满一瓶吃下去,我后悔自己不该轻易接受赵睢的感情,更后悔自己真心真意爱着他、等待着他来找我、期盼着与他重逢。

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在二十一世纪E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像表嫂林希那样学好历史,如果我知道历史上赵睢的王妃会姓“沐”,起初就不该参与到这场注定不得善终的感情中来。

我想起青城山与赵睢相处时的甜蜜时光,心口一阵阵剧疼,泪水止不住坠落,模糊了双眼。

雨似乎突然停下了,我的头顶撑起了一柄描绘着工笔花鸟的精致竹伞,跃入眼帘的是一只素白色的衣袖。

我蓦然回头,含泪大叫道:“不用你管我!”

白凌澈的一双黑眸注视着我湿透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声音仿佛被春雨冲刷过的冰石,略微带着些许凝涩:“你是我的妻子,我怎能不管你?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时今日多烦忧,有情无缘便如花生彼岸,你又何苦如此执著?”

我的泪水因这一句话再次奔涌而出,汹涌澎湃、无休无止。

他转头遥望翠湖上空的苍茫雨雾,轻声道:“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人生这么短暂,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为他掉眼泪?为什么不寻找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让自己快乐一些?’”

这句话本是我用来劝解白凌澈放下心中仇恨之言,他此时却用来安慰我,希望我不要活在痛苦的回忆与眼泪之中。

我努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合了一下眼帘,说道:“我是这么对你说过……可是你能不再率领白莲教众与朝廷作对,不再痛恨明朝皇帝吗?如果你做不到,为什么还来劝我?”

他静默了片刻,才回答说:“只要你做得到,我就能做到。”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意,瞪大眼睛说:“你说什么?”

白凌澈不肯多加解释,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道:“你不要哭了。”

我朦胧依稀看见那块绢帕正是他珍重收藏的母亲绣像,呜咽着推开他的手说:“不要弄脏了你的手帕,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他冰冷的声音中透着几许温暖,柔声道:“对我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本应一起收藏起来。”

我怔怔抬头看他,难道他母亲的绣像和我的眼泪,竟然是他心目中“最珍贵的东西”?难道我在他心目中果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与他最敬重、最怀恋珍惜之人相提并论?

白凌澈久久注视着我,冰冷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依恋之色,他犹豫了一霎,终于忍不住舒展双臂将我拥入怀中,低声道:“顾荷蘅……小荷儿……你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一朵白莲……等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回到青阳镇去,去找回那个不惹你讨厌的林三哥,好吗?”

我黯然神伤之际,想起小时候哭鼻子时顾羿凡温柔安慰我的情形,忍不住扑在他胸前哇哇大哭道:“哥哥,我好想好想我妈妈,我好想好想回家!”

他随即拥紧了我,声音微微颤抖,说道:“我带你回家去找你妈妈,你别哭了。”

我没有料到白凌澈的身体竟然愈来愈热,心跳逐渐加速,面容浮现一层红晕,双手却依然环抱着我的细腰不肯放手,他温柔缠绵的拥抱仿佛千年冰川解冻后汇集成的汪洋大海,仿佛封锁禁锢太久的江水决堤一般无法阻挡。

我被他的亲密举止吓得六神无主,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他不但没有挪动分毫,反而对我更加眷恋不舍,原本冰冷的黑眸中倏地燃烧起两簇危险的小火苗,说道:“小荷儿,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白凌澈还没有说完这句话,脸色已变成一片黯青灰白,我一阵胡乱挣扎用力,竟然将他从我身边推离数步开外,他倚靠在浮桥栏杆上,一只手扶住胸口,黑眸紧紧盯住我。

我看见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立刻明白过来,他刚才对我动情时所修习“白阳神功”威力减弱,无法再压制体内潜藏的剧毒,此时毒性正在发作。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凝望他一眼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跳入翠湖中,像一条鱼儿般飞快地遁水逃逸。

我吸气潜游出很远很远一段距离,才敢悄悄探头向浮桥上张望。

大雨淅淅沥沥,湖面一片寂静,浮桥上并无白凌澈的身影,他虽然毒疾发作,以他的功力并不难驱除身上毒性,况且还有韩子善随行左右保护他,此时想必已经返回郊外白府宅邸。

我举手轻拂了一下被雨水淋湿的额发,暗自舒了一口气,刚才他若想保住性命,一定不敢轻易跳下翠湖来追赶我。况且,以我在E国哈姆雷特大学校游泳队总排名第二的好成绩,即使他跳下水也未必能够追上我。

虽然从天山前来云南的路上我曾经想过要利用白凌澈的弱点色诱他,乘他体内毒发之机逃脱,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对他这么做。

今天,我终于借助这个天赐良机,顺利逃出了白凌澈的视线之外。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我在翠湖内潜游了数里,体力渐渐不支,探头四处寻找上岸之所,终于在岸边发现了一座亮着烛光的小小木屋。

我抓住岸边的小树跃上湖岸,向小木屋内探头看了一眼,却被眼前情景吓了一大跳,木屋内赫然竟是两名年轻男女,二人紧紧相拥互诉情话,场面十分缠绵暧昧。

我急忙闪身后退,忙乱中不慎将木屋旁搁置大渔网的一个木架绊倒,我失足跌在渔网内,越急越迈不开脚步,被那张渔网困住动弹不得。

响声惊动了木屋内的二人,那男子率先手提一股钢叉奔出屋外,厉声怒喝道:“是谁在此鬼鬼祟祟偷窥我们?”

他年约二十五六岁,体格魁伟、面目英俊,身穿着云南民族服饰,眉目间颇有英气,我见他气势逼人,手中钢叉银光闪烁,不禁暗自胆寒,忙道:“你且慢动手!我不是故意偷窥你们,我被坏人追赶跳下翠湖游了很久,只是想上岸暂避一下。我不认识你们,你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好了!”

他打量我数眼后,见我一副狼狈模样,收回钢叉问道:“你被哪里的坏人追赶?”

木屋内随后走出一名体态婀娜娉婷的清秀少女,她穿着一套华贵的汉族服饰,不像云南本地女子,倒像官家小姐,她急忙奔至那男子身边唤道:“依郎!她是跟踪我们的探子吗?”

那男子依郎摇摇头说道:“看样子不是,好像是落难游水偶然上岸来的。”

那少女将眸光转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从何处来?怎么会落难跳进翠湖里?”

我简要回答了一番,只说自己来自西洋,被海盗掠走转卖,经过云南时找到一个机会跳下湖中逃生云云。

依郎脸色微沉不语,那少女柳眉微蹙道:“原来你是西洋国落难之女,西洋距离我们云南不下万里,你一时恐怕难以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见她问我日后“打算”,黯然摇头说:“暂时没有。”

那少女见状,低低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可怜的姑娘……想来也是,如果我遇上这么离奇的事情,恐怕也会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叹完了气,转向那男子道:“怎么办呢?是交给你还是交给我?”

依郎将手中钢叉掷出,对那少女笑一笑道:“昆明城内谁不知道沐国公府大小姐是有名的大善人,女孩子还是交给你比较合适一些。”

那少女向他投去默契娇嗔的一眼,快步走到我面前替我解开缠裹在脚上的渔网,说道:“我叫沐眉,他叫依郎,你如果暂时没地方可投奔,就随我去我家做织补丫环吧,最近为了筹备二妹的婚事,家里针线上正缺人,”她将我扶起站稳后,又问我道:“对了,差点忘了问,你在西洋做过针线活吗?”

我实在无法相信人世间竟有如此离奇巧合之事,我偶然爬上湖岸木屋所遇见的人,赫然正是沐国公府的大小姐沐眉和她的情郎,沐眉见我模样可怜,想将我收留入沐府做针线丫环,为沐府二小姐沐兰置备新娘嫁衣。

沐眉见我沉默不语,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做丫环?我家的丫环不需要签卖身契的,你做一天活计我就给你一天工钱,只要你想好出路,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蓦然回过神来,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愿意去,谢谢大小姐!”

沐眉展颜微笑道:“那你随我来吧!”

我跟随着沐眉一起来到沐国公府侧门,一名身着青衣蓝裙的中年妇人早已等候在那里,看见沐眉的身影忙道:“阿弥陀佛,我的千金大小姐,下次出去可别这么晚回府来!”

沐眉带着我进门,说道:“云姨是我的奶娘,我以后就将你交付给她了。”

云姨打量了我一眼,立刻唠唠叨叨说:“大小姐又带丫环回来了,上次夫人还说,这些小姑娘又不曾与府里签过卖身契,总是不够贴心……”

沐眉笑着打断她道:“云姨,我以后不会随便带人回来,她的情形比较特殊一点,实在可怜,你就照管照管她吧!”

云姨听她讲完我的“遭遇”,不禁流露出同情的神色,轻轻叹息道:“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四处漂泊,还遇上强盗,是够可怜的……你以后就安心留在府里,等过一两年我帮你说门亲事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我虽然满腔心事,见她们对我亲切友善,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对她们微笑,说道:“谢谢云姨,谢谢大小姐。”

我们正在说话,只听后院回廊下一名小丫环的声音道:“二小姐你快看,那不是大小姐和云姨吗?”

我闻声回头,借着沐府廊檐下悬挂着的一排灯火光亮,看清了台阶上站立之人的模样,那少女容貌十分美丽,脸型是最优美的鹅蛋型,柳眉弯弯如下弦月,明眸盈盈若秋水,红唇娇艳欲滴,恰似一颗刚从果园采摘来的新鲜红樱桃。她身穿一件杏黄色的丝裙,外套鸦青色比甲,天然生就一副妩媚姿色,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她抬眸看见沐眉,清脆唤了一声道:“大姐!”

我怔怔凝望着她,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的苦涩与酸楚感觉,这就是沐国公府的二小姐沐兰,赵睢未来的“赵王妃”,她就像一株刚抽出嫩箭的新鲜兰花般娇艳动人,她与明朗帅气的赵睢并肩站立在一起,一定极为般配,似金童玉女下凡。

沐眉向沐兰打过招呼,问她道:“你有事找我吗?”

沐兰走下台阶靠近我们,点头说:“母亲下午一直在找你,想问你去女娲庙祈福的事情安排妥当没有。”

沐眉不禁惊叫一下道:“你不提起,我真的要忘了呢,明天就是四月初八,明天就该去,多亏你提醒我。”

沐兰微笑道:“大姐事情多,偶尔忘记一件两件也没什么要紧。”

沐眉略带惆怅道:“可惜圣旨一下你就要进京去了,以后家中的事情没有你照料帮衬,我顾不过来的时候,又要让母亲担心费力了,我倒是希望圣旨永远不来才好。”

沐兰身边的小丫环掩嘴笑道:“大小姐真是神卜,向来都是说什么中什么……今日午时皇宫快马送来圣旨,皇上亲笔下诏册封二小姐为赵王妃,还派遣一百名皇宫侍卫前来迎接二小姐上京完婚呢!”

沐眉既惊讶又失望,拉着沐兰的手说:“怎么这么快?母亲知道吗?什么时候启程?嫁妆都还没有置备齐全!”

沐兰含羞低头,轻声道:“是母亲告诉我的,说皇宫钦天监拣择的好日子,四月初十启程送嫁最吉祥。宫里娘娘也传旨说不需要置办太多嫁妆,紫禁城赵王殿下宫里都备用新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更加难过,只觉眼前发黑,加上在翠湖中游泳时几乎耗尽了体力,再也坚持不住,晕倒在后院花丛旁。

我悠悠醒转之时,发觉自己平躺在一个整洁干净的小房间内的木制长榻上,云姨站立在榻前,见我睁开眼睛,急忙问道:“可怜的孩子,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想必在水中泡得太久,身体不禁风寒才会晕倒。”

我挣扎着坐起来,说道:“我好多了。”

云姨将一碗红枣姜汤递给我,语气温和说道:“喝一口姜汤祛祛寒气,这是我住的房间,你先不忙干活,安心在这里养几天病吧。”

我手捧着那一碗红枣姜汤,想起自己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想起赵睢与沐兰的婚事已成定局,一阵阵哀伤与心痛自心头袭过,眼泪簌簌滴落在姜汤瓷碗内。

云姨早已看出了我的异状,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告诉云姨吗?”

我泪眼模糊凝视着她,见她神情温柔和善,扑到她肩上啜泣着说:“云姨,我想我妈妈……我离家一年多了,不知道妈妈现在过得好不好……”

云姨叹息着抚摸我的头发,一边抹泪道:“哭吧,哭出来就不难过了,这么一个伶俐的丫头突然被劫走,你妈妈想必也很想念你。可我看得出来,你的心事一定不止这一件。”

我忍不住,抬起泪眼对她说:“如果……如果我说出来,您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很笨?”

云姨摇头道:“你们这样的年纪,纵然有些心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出来给云姨听听看,或许我能帮到你。”

我想了一想,鼓起勇气说:“去年这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是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人,他现在准备娶别的女孩子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他!”

云姨似乎并不觉得诧异,反而异常冷静地问我道:“这个人是不是四皇子?”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云姨注视着我,缓缓道:“看来我猜对了,你今天看我们二小姐的眼神实在太奇怪,就好像她抢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一样……以你的美貌和气质,那四皇子想必不会轻易忘记你,若是留你活在世间,二小姐今生今世的日子只怕难得安静……”

她说完这句话,居然迅速出手卡住我的咽喉,将我的头蒙在锦被之下,咬牙说道:“怪只怪你自己命不好,偏要撞到沐国公府里来,二小姐是我一手带大的乖女儿,别怪云姨对不起你!”

这突然而至的变化让我几乎窒息,我想起白凌澈对我的告诫,深深后悔没有听他的话过于轻信别人,锦被内空气逐渐稀薄,我呼吸越来越困难,在茫然与绝望中拼命挣扎。

云姨用力蒙住我的口鼻,将我的手腕压制在床沿,让我动弹不得。

就在我濒临死亡的前一刻,我听见云姨发出一声惊讶的质问道:“你是白莲圣母?”

我左手腕内侧刻着一朵小小的粉红色莲花,那是白莲教“圣母”的标记。

云姨居然认识这朵莲花,难道她也是白莲教中人?她潜藏在沐国公府当奶娘,难道她是韩子善的属下?如果她将我的行踪告诉韩子善,韩子善再告诉白凌澈,我岂不是兜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大圈后又回到了白凌澈身边?

我脑子瞬间清醒过来,用尽力气说道:“大劫在遇,雪莲花开。我就是本教白莲圣母,你是谁?”

云姨迅速放开了我,伏地叩首道:“佑我圣母,往生白阳!属下是韩堂主门下弟子,虽然得知教主与圣母来到云南,却从未亲眼见过圣母尊颜,请圣母宽恕弟子不敬之罪!”

我见她诚惶诚恐,计上心头道:“原来如此,你险些坏了教主的大计。”

她不敢抬头,低声道:“请圣母指教。”

我思忖了一下,说道:“是教主让我假扮落难女子,故意让大小姐带我回来,你必须严守秘密,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韩堂主在内。”

云姨急忙称“是”,带着几分猜度之意道:“看来圣母假称是四皇子之故人,也是教主所安排的了。圣母乘此机会进入国公府,难道是想跟随二小姐一起前往紫禁城,去那四皇子身边埋伏作内应?”

我被她一番话提醒,暗暗想道:“白莲教势力竟然如此庞大,处处都埋伏有他们的人,白凌澈与韩子善此时都在云南,我若不远远离开他们,难保不会被他们抓到,不如设法远走高飞。”

我思及此处,抬头说道:“正是,你能帮我一起进京吗?”

云姨答道:“请圣母放心,属下必定严守秘密,为圣母办妥此事。”

我见她胸有成竹答应,心中稍觉安定,脑海中另一个念头却倏地浮现出来,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我道:“中原地大物博,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去北京?是为了逃避白凌澈,还是为了见赵睢?难道你还想在赵睢成亲之前见他一面,听他亲口对你说他已经遗忘了你、准备另娶别人?难道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你彻底失去了他,才能将与他那一段美好的过往记忆完全从记忆中抹去,不留一丝一毫痕迹?”

我拼命摇头,大叫道:“不是的,不是的!”

云姨见状急忙走近我身旁,轻声安抚道:“刚才是属下的错,让圣母受惊了……沐府二小姐三日后才会进京,请圣母在此静候三日,不要随意出门走动,属下届时会安排好一切。”

她带上房间门,轻轻走了出去。

三日后,云姨告诉我皇帝派遣前来云南迎亲的侍卫队即将出发,沐国公夫人爱女心切,不但备办了许多丰盛的嫁妆,还准备挑选八名伶俐乖巧的送嫁丫环陪同前往沐兰前往京城。

云姨在沐府为奴多年,沐国公夫人对她十分信任,将挑选送嫁丫环的差使委托给她办理。

当天夜晚,浩浩荡荡的大排迎亲依仗队列吹吹打打从沐府出发,云姨给我改名易容为另一名丫环“彩云”,让我与另七名沐府丫环一起乘坐马车,跟随在沐兰所坐的七彩龙舆花轿之后,离开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