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晖对党的工作总是考虑得十分细密周到。党内每次开会,白天一般都在村外田野里找个适当的地方,遇到情况,便于隐蔽。有时就在浇地的井台旁的树下,装着过路人中途休息的样子,商量完工作就分头走散。晚上开会一般是在室内。张寒晖对会场总要前后左右仔细侦察,检查是否便于疏散。
定县北门里皮昌庙街二号小院,那是张寒晖和其他党员经常开会的地点。这里街道偏僻,不易被人发觉。二号小院内的三间小北房,是陈质斋赁居的住地。房东是位剃头匠,也比较可靠。当张寒晖他们在屋内开党的会议时,陈质斋的爱人,弟弟就在外面放哨。会议结束后,便从不同的方向相继离开这里。
由于张寒晖谨慎细密的工作作风和丰富的地下斗争经验,他在参加领导定县县委工作的两年间,党的组织没有受到意外的损失,整顿、恢复地下党的工作已初见成效。在这一期间,一批进步青年由张寒晖介绍加入了党的队伍,后来都为革命作出了不同的贡献。例如,陈质斋就是在一九三六年由张寒晖介绍入党的。张寒晖父亲的好友,年已五十六岁的康清波,也是这一年在张寒晖的介绍下秘密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东街康清波的家里,成了地下党存放书籍、文件和武器的地方。
叶德光同志回忆说:“张寒晖同志,不仅是一位艺术上有成就,对人民有贡献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位忠诚于党的事业,对革命有贡献的党的活动家……在革命处于艰难阶段,他对革命忠诚,艰苦奋斗,呕心沥血,重新点燃了他的家乡——冀中定县的革命烈火。”这是对张寒晖在恢复定县党组织工作方面的准确的评价。
22音乐创作的萌芽
在张寒晖参加编写《平民识字课本》的同时,平教会的“农民戏剧,活动也正在实践和试验之中。张寒晖的老师熊佛西、陈治策等人,自一九三二年元旦开始都搬到定县来了,他们在平教会的名义下,开展着农民戏剧的实验工作。
身在文学部工作的张寒晖,也经常关心着他们的活动。前清定县科举的考棚,现在成了平教会戏剧研究委员会的剧场,在这里经常上演适应农民群众需要的戏剧,如《屠户》、《过渡》、《四个乞丐》、《三头牛》、《月亮上升》、《锄头健儿》、《狐仙庙》等。他们尽量深入到民间去,观察体验农民的生活,编写出使农民感到亲切和能够欣赏的剧本。
通过反复的演出实践,他们也在戏剧的表演形式上找到一些便于群众接受的方式。例如,他们在演出《三头牛》和《月亮上升》时,就采用了民歌曲调和民间音乐来作插曲,在演出《过渡》时,还根据民间打夯号子创作了《造桥歌》、这些剧本在各村演出之后,“大流河上造座桥哟,用力砸呀……”(《造桥歌》)和“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丧权失地数也数不完……”(《月亮上升》插曲)的歌声,就在农民中间传唱开了。陈治策编写的大型话剧《鸟国》上演时也配了插曲,但那时用的是外国的调子,农民们不容易接受。《鸟国》的演出采用了露天剧场的“打破幕线法”,使演员和观众交融在一起,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这些戏剧大众化的实践,都使张寒晖受到启发。
张寒晖利用平教会收集秧歌、民谣的机会,经常到偏僻的乡村去,借此了解贫苦农民的生活状况,倾听他们诉说生括的艰难。那个时候,要做到这一点还是很不容易的。从城里下来的平教会的先生们都很难解除农民的疑虑。贫苦农民饱经忧惠,久受贪官污吏,苛捐杂税,兵匪劫掠等种种危害,他们天天在惶恐中度日。对于城里来的陌生人要想调查一村里、家里的事情,往往不肯告诉真实的情况。但张寒晖有一套接近农民的办法,他那亲近的乡音,朴实的穿着,平易的作风,能很快赢得农民的信任。他也能热心帮助穷苦农民解决一些具体困难,贫苦的农民说:“张先生是好人,一点一滴的事都为俺们打算,世界上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张寒晖的瘦弱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定县的各个穷困的村庄。
在定县南部的小召村,张寒晖看到:去年冬天仅饿死,冻死的,就有十四人,这个苦碱滩里仅十余户的小村子,家家屋里都供着新写的牌位。
在城南的寨西店,张寒晖了解到:被生活逼得离乡背井的,去年就有二十多户,这在定县来讲还不能算是最多的。
而全县被迫出外讨饭的人数,在华北各县中也是居首位的。就连张寒晖所尊敬的他们村的田大叔,去年冬天也带着他的孩子逃荒谋生去了。农民纷纷离开“中原宝地”而到别的地方去求生,这个残酷的现实,是对反动政府“建国方针”的有力讽刺,也足以证明“新定县主义”实际上的失败!
这些调查,使张寒晖对于中国社会和农民生活状况的了解都加深了一步,他因此更加强了自己的信念:农民必须翻身,要翻身必须起来斗争,否则没有别的活路。
过了九月九,便是十月朔。送走夏日的骄阳,迎来了萧瑟的秋风。已经到“送寒衣”的时节了。按照定县百姓的传统习惯,每到农历十月初一,妇女们都要剪纸作衣,到坟前焚烧,聊表对故去的亲人的怀念,给阴间仍在受苦挨冻的亲人送几件衣服去御寒,这就叫“送寒衣”。
这天,张寒晖正在城南刘家庄组织青年农民开会。太阳西斜了,他起程赶路回城。一路上,只见妇女们络绎不绝地在荒郊坟地上烧纸,凄惨的哭声盈野,使乍起的西北风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定县妇女哭坟是很有特点的,他们拉长着声调,满怀着悲痛,连嚎带说,往往把在生活中长年遭受的委屈和不幸,毫无保留地倾诉给已死去的亲人。人间的灾难太深了,生活中的痛苦太多了,连诉说的地方都没有!到这荒郊野地里来痛快地哭一哭,诉一诉,也是一种发泄。否则,她们真要憋屈死了。在这凄绝的哭声中,又数孤苦零丁的老大娘哭儿子最为催人泪下了。
走了一路,哭声一路。临近南关时,太阳西沉了,天黑下来了。就在路西不远的新坟旁,跪坐着一个年轻妇女,那是个寡妇,在哭她死去不久的丈夫。烧过的纸灰早已让风刮走,她在这里哭了不知多长时间了,还在忘情地哭诉着。不知为什么,她那悲痛欲绝的哭声,也包括这一路上不绝于耳的哭声,就象在张寒晖的心上刻了一刀,留下了难忘的印记。
张寒晖在平教会工作了前后近两年时间,这两年间,他深入学习民间的秧歌、民谣,收集了为数众多的定县民歌。
著名的民歌《小白菜》、《摘黄瓜》、《寡妇上坟》、《扁豆角儿》、《井里的花》、《浇花歌》、《星星》等都深深印在张寒晖的脑子里。张寒晖在生活中不断开掘着丰富的民间艺术宝库。这些民间艺术,后来成为他艺术创造的重要鉴借,成为他表现生活的艺术积累。
张寒晖学习定县民歌的体会,后来集中在他写的长篇论文《歌谣概观》中了。在这篇文章中,他对定县的二百余首民间歌谣进行了分类分析,从而指出:“惟有歌谣,在人生中,在教育上,在一切文艺教育(从口头文艺教育到纸头文艺教育)之演变史上,具有口头文艺的最高价值。”他认为,“歌谣是一地方人民或一民族之共同的心音,集合生活中最强烈的群众性的感情的表现。”他在论文中还指出,“倘若我们肯下番整理和修正的功夫,再使它反回民间,或用在教育儿童上,我相信从民众的口头上或笔下,很有产生新歌谣与民间新诗歌的可能,这诗歌一定会给予如今文坛上的新诗一个新生命,奠定了新诗的基础。”
在三十年代初期,象张寒晖这样对一个地区的民间音乐作了较深入的了解和研究的,从全国音乐界来说还是不多的。他从民间音乐中吸收了营养,这些营养孕育着他此后音乐创作的独特风格。他并不是为了音乐创作而去学习民歌的,而是在学习民歌的过程中,无意间为自己建立了一个丰富的民间音乐的仓库,为他的音乐创作打下了基础。
九层之台,起子垒土。对于一个音乐工作者来说,民间音乐的积累无疑于盖房之前打地基的工作。
具备了广泛的民间文学的素养,储备了丰富的民间音乐的库藏,张寒晖的音乐创作开始萌芽了。
一九三五年春节期间,张寒晖照例到陈质斋家来串门,正逢陈质斋的五、六岁的小侄子也在这里。他见孩子穿着新衣,活泼地蹦跳着,引起了他的兴致。张寒晖历来和儿童有着不解之缘,他平时喜欢逗孩子们玩,孩子们也都喜爱听他讲故事,跟他学歌谣。这一回,张寒晖现编现教,唱出了一首《新年歌》。他做着欢快的表演动作教孩子唱,不一会儿,不但小侄子学会了,连陈质斋一家也都随着唱起来了:
一九三六年,陈质斋正在定县女师当会计,张寒晖每星期从东朱谷村进城时,就借住在女师陈质斋的会计室里。这年春天某个星期一的上午,张寒晖正打算离开女师返回东朱谷村,忽然校园里响起了女学生们整齐、优美的歌声,原来学生们已经开始上音乐课了。在悠扬的歌声中,张寒晖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思。他重新坐到桌前,望着窗外校园内开得正盛的桃花,进入了音乐的意境。他哼着,唱着,随便拿来一张纸,边唱边写着:
下面还写下了几行谱子,但是还没有填进歌词。时间不早了,张寒晖放下未写完的歌谱返回东朱谷村去了。
上面这些即兴所致、信笔写来的曲谱,还不能算是完整的音乐作品,但它们说明,张寒晖的音乐创作已经萌芽了。
既然已经萌芽,就有可能抽枝,长叶,就有可能长成大树,开出鲜花。
张寒晖心中响往着陕北。一九三六年初夏,红军东渡黄河走上抗日前线的消息传来时,定县有好多同志去了延安。
张寒晖也向组织上提出了想从西安转去陕北的要求。李德仲通过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并给他转了去陕西的关系。这年盛夏时节,张寒晖再次离开定县去西北。他告别了养育他的故乡,告别了并肩战斗的战友们,去追求新的革命理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确,此后一直到他在延安去世,他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