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紫砂壶
——论紫砂壶艺史上的第三次高峰
一、紫砂壶艺三次高潮的追溯
笔者应著名紫砂壶艺家、收藏家许四海先生之邀，协助其编辑《历代紫砂名壶·民国卷》，得以观摩其珍藏的一大批民国精品名壶。那一把把珠圆玉润、光华潜蕴、风格各异、造型典雅的紫砂壶，展示了一种令人震撼的辉煌和高迈的成就，提供了一种令人缅怀的兴奋。而这种历史性的记录和世纪性的丰收之地，就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
紫砂壶艺发轫于北宋，欧阳修有诗云：“喜共紫瓯饮且酌。”明正德年间，宜兴小书僮供春随金沙寺老僧学制壶，创“指螺纹隐起”的树瘿壶，揭开了紫砂壶艺发展的序幕。其后在嘉靖、隆庆年间，出董翰、赵梁、时朋、元畅等四大家。万历年间又出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等三大师，从而出现了紫砂壶艺史上的第一次高峰。至清康熙年间，博学多才的陈鸣远崛起于壶苑，别开生面。嘉道年间，以“陈杨合璧”名世的陈曼生、杨彭年领军紫砂业界。稍后又出了天才型大师邵大亨，从而促成了紫砂壶艺史上的第二次高峰。相继者亦有朱石梅、黄玉麟等名家。后太平军与清军对峙宜兴，陶都成了战场，遂使壶坊萧条、窑场烟灭。
到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在金融、商业、贸易、工业、建筑等方面的发展使之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有“东方的巴黎”之称。与此同时，海派书画、文学、戏剧、电影、娱乐、收藏等也相应提升与兴盛，正是在这个社会经济、文化、艺术的大背景下，上海对紫砂壶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名家名壶的收藏热升温，加之对海外市场的开拓，一大批紫砂名家汇集上海，从而形成了紫砂壶艺史上的第三次高峰，并在规模、范围、影响上远远超过明万历年间及清嘉道年间那二次，从而具有现代社会学上的历史更新意义和紫砂史学上的经典构建价值。但在所有的紫砂壶艺史上，对此均未有论述与评定，造成了一种研究的空白和发展的断层。
二、最早进驻海上的紫砂壶艺大师
在许四海收藏的民国壶中，钵盂提梁壶是特别值得一提的。钵盂乃僧人化缘百家之器皿，此壶以此为造型，丰盈饱满、圆润雍容，再配以高耸的提梁，更显器宇轩昂、气象宏阔。而壶壁上刻有形似蝌蚪的岣嵝文，取法于绍兴大禹陵的岣嵝古碑，更增添高古奇逸之气。此壶就是清末民初宜兴紫砂大家陈光明（1859—1930）为上海虹口下海庙所作，堪称传世经典之作，也标志着紫砂壶艺当时在上海所展示的艺术高度和名家风采。
从清末民初开始，一批宜兴的紫砂壶艺高手名家从泥泞的乡间村头或是狭小的古镇小城走出，来到商贸繁荣、经济发达的上海，在这里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拓展的空间和生存的机会，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宜兴紫砂界第一流的名家已大部分云集黄浦江畔，真正形成了一个海上紫砂壶艺大师群体。其中有陈光明、蒋彦亭、王寅春、裴石民、吴云根、汪宝根、程寿珍、冯桂林等，还有当时属学生辈、后成为大师的顾景舟、蒋蓉、王石耕等。可以陈光明石瓢壶陈光明钵盂提梁壶这样讲，这是现代壶艺发展史上最优秀、最卓越的精英团队，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这也历史地展现了上海的城市精神：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否则，不会出现紫砂壶艺史上这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鼎盛之景、中兴之象。
最早负艺涉足海上的宜兴紫砂名家，应当讲是陈光明。陈光明壶艺卓越，技法精湛，尤精于配泥，高仿几可乱真。他的紫砂茗壶讲究格调，古茂雅致，被艺界誉为“二陈”之一（清初陈鸣远，清末陈光明）。在辛亥年后，他看准了上海发展的商机及市场需求，便来此制壶仿古，并与下海庙、龙华庙、玉佛寺等多有交往。由许四海收藏的钵盂提梁壶就是下海庙的镇庙之宝。当时这些寺庙的僧人除喝茶需紫砂壶外，为了答谢香客的布施，常请陈制壶相赠。后来其女在上海成婚，陈光明便于上世纪20年代初正式定居上海，并应当时上海古董商之邀，仿制明清名家壶。顾景舟在《宜兴紫砂珍藏·紫砂陶史概论》中曰：“陈光明，字匡卢，小名润宝。中年以后，依其女侨寓上海，技艺较同辈精致。”其传世佳作除钵盂提梁壶外，另有印包壶、牛盖莲子提梁壶、菱花高洋桶壶等，陈亦能从事雕塑。
三、海上紫砂壶艺大师的集结
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海上集结了一大批紫砂壶艺大师，可谓名家汇聚、群贤毕至。在海上的这些紫砂大师中，蒋彦亭（号志臣、鸿臬，亦名燕庭）无论在创作与仿古上，成就相当突出的，因而影响颇大。他壶艺全能、功力深厚，尤擅长仿古名家壶，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上世纪20年代初，他应上海城隍庙铁画轩老板戴国宝及吴德盛、吴江文等之邀，精制这些老字号所定之高档壶，并按收藏家之需，仿制明清壶艺经典壶，其中尤以清初大家陈鸣远为最。彦亭的仿品精细古雅，极受推崇。其侄女蒋蓉回忆道：“上海一个古董商知道蒋彦亭的技艺很高，就把他请去上海租一间小屋让他去做。小屋的隔壁是一个刻图章的艺人，也是上海老板请来专门刻时大彬、陈鸣远等的图章的，刻好的图章从小窗口递过来，我伯父坯做好后，就是盖陈鸣远、时大彬、陈仲美、仲芳、徐友泉的章。”从中可见这样的仿制已成一定规模，蒋在上海壶艺界亦名重一时。
以私家壶师身份活跃在海上紫砂壶艺界的是裴石民（1892—1979），又名云庆、德铭。他自幼就从姐夫江左臣学陶艺，后到宜兴著名的利用陶器公司制作紫砂器，技艺精进，创仿皆能。20年代初，应上海魔术大师莫悟奇之邀，成为其私家壶师。莫痴迷于紫砂陶艺，两人切磋设计，共推新品，在上海长住达十年之久，并与海派书画名家交往，如其壶底落款印即是篆刻大家陈巨来所刻。在任私家壶师期间，研习观赏海上藏家所藏历代名壶珍品，视野开阔，技艺大增。因而被上海几位古董商所看重，特邀仿制了不少明清佳作。尤为擅长修复古代紫砂名品，对泥色、形制、造型具相当功力，曾为供春传世之作“树瘿壶”配盖，为圣思“桃盂”配托盘，被誉为“二美”，获“陈鸣远第二”之称。
出身于宜兴川埠乡上袁村的王寅春（1897—1977），是海上宜兴紫砂壶名家中的集大成者。而上袁村是陶都著名的紫砂艺术发源地，名家辈出，渊源深厚，五百年间先后走出了陈用卿、惠孟臣、陈鸣远、邵旭茂、邵大亨、邵友兰、黄玉麟、程寿珍及其后的顾景舟等人。王寅春耳濡目染，13岁即拜赵松亭为师，并在其陶坊跟金阿寿学制壶，练就一手过硬的制坯手艺。1921年初，上海的紫砂商号如吴德盛、铁画轩等即慕名向其长期制订各式朱泥水平壶，泥色纯润、胎薄工精，名扬上海。上世纪30年代应上海大收藏家龚心剑之邀，来上海专仿名壶，使他有缘看到了不少明清壶艺大师的传王寅春仿大彬玉兰花壶世之作。他精深揣摩、反复研析，从精、气、神入手，先后出色地仿制成功了供春、惠孟臣、时大彬、徐友泉、陈鸣远等大师的传器，不仅乱真，而且有所超越，在海上声名鹊起。如仿时大彬玉兰花壶系筋货，严谨中见雍容，精工中见灵秀，雅逸中见生动，被称为无可挑剔，壶底钤“浮玉居大彬”，盖内却印“寅春”小章。而上海中西交融、古洋相兼的时尚之风，也使王寅春的创作风格趋于开放而多元，他所作的“洋桶壶”、“线圆壶”、“水平壶”等格古而韵新、美观而实用，先后打开了日本、东南亚及欧美市场。而他在上世纪30年代初专为“东洋生意”而制成的紫砂档坯模型，更是首创紫砂模具成型的新工艺。王寅春在上海的这段壶艺生涯，是他一生创作的黄金期。
四、海上紫砂艺苑成为大师的公共平台
在清末民初的紫砂名家群体中，有一些大家尽管未在上海制陶，或仅是在上海短暂工作过，但他们的紫砂茗壶主要还是接受上海古董商或紫砂商的订制。如有紫砂学院派之称的吴云根（1892—1969），民国初由鼎蜀镇得永陶器公司推荐赴山西平民陶器厂任技师，20年代初到上海铁画轩工作，是其创作鼎盛期，后受聘南京中央大学陶瓷科任技术员。汪宝根是当时紫砂界的全面手，光货、花货皆精，风格清丽华润，30年代常和陈少亭合作为“铁画轩”制壶。范大生（1875—1942）制壶精工典雅，构思新颖，时出佳品，因而以“大生壶”驰名艺苑。上世纪20年代他应上海古董商之邀，制作了不少精品壶，并参加英国“伦敦国际艺术展览会”，荣获金质奖。被称为清末民初紫砂壶艺一代名家的朱可心（1909—1986），自幼学艺，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他善于追慕古人，又能别出新意，尤擅长花货制作，生趣盎然，神韵俱佳。他虽然没有在上海长期工作过，但他的作品颇受上海紫砂商看重，主要是通过上海销往海内外。30年代初他精心创作的紫砂新品“云龙鼎”、“竹节鼎”，在赴美国芝加哥博览会展出前，先在上海蓬莱市场预展，颇为轰动。宋庆龄女士当场订购了“竹节鼎”，后赴美参展，问鼎“特级优奖”。由此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海上紫砂壶艺苑，是当时紫砂艺人成名和提升的平台。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海上紫砂壶艺界，不仅成就了大师，而且培养了大师，为未来的紫砂艺苑打造了大师之门，其代表人物就是被誉为近代壶艺泰斗的顾景舟（1915—1996），又名景洲，号瘦萍、壶叟、曼晞。他出身于紫砂之村上袁村，自幼从学于宜兴蜀山东坡书院校长吕梅笠先生，研习诗文，临池学书。后家道中落，18岁时随祖母学制紫砂，用功精勤，效法前贤。20世纪30年代应古董商郎玉书之邀，赴上海的“郎氏艺苑”专仿历代紫砂名作，遍观明清，广采博取，壶艺大进。此段海上从艺的日子，顾景舟自己亦十分看重，为他日后成为大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顾还与海派书画大师吴湖帆、江寒汀、唐云壶画相交，再显当年“陈杨之风”，使他的壶艺境界更上层楼，终成一代宗师。紫砂花货大师蒋蓉11岁就随父母学艺，又跟伯父蒋彦亭学仿制古代名壶，并留在上海标准陶瓷公司制壶，艺精工细，严谨自然。后为上海古董商虞仁恩所邀，仿制明清名壶，在伯父蒋彦亭的指导下，她揣摩钻研，深得明清大家之神韵，在海上壶艺界脱颖而出，由此夯实了大师的功底。顾景舟和蒋蓉被誉为近代“壶艺双璧”，而他们的艺术造诣和创作能力却是在上海奠定的。此外，还有王寅春的儿子王石耕，当年他也是跟着父亲在上海学艺仿壶，博览名壶、追慕前贤，日后终成壶艺大家。
顾景舟仿鼓如意壶
蒋蓉牡丹壶
上海紫砂壶艺家、收藏家许四海先生，以一己之力，几十年来孜孜不倦于民国壶的收藏、研究，从而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海上紫砂壶的鼎盛期提供了实物佐证、名家名壶和大师系列，的确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