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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海派收藏大家张葱玉简论

海派收藏大家张葱玉简论

——读《张葱玉日记·诗稿》

历史的叙事与文化的现象,有时会以一种悖论的形式存在。回顾海派收藏的鼎盛期与海派收藏大家群体的崛起,恰是在1938年前后的上海“孤岛”时期。以往人们对此并没有给予过多的研究与关注,以致该段史实几乎为人所遗忘。

应当感谢张葱玉先生,这位中国20世纪有定评的六大收藏家之一(另外五位是庞莱臣、吴湖帆、张大千、张伯驹、王季迁),为我们留下了一本《张葱玉日记·诗稿》(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7月),系张自1938年至1941年的日记及诗稿合集。尤为精彩的是其日记部分,以相当真实细腻而又简要精微的笔墨,原汁原味地反映了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收藏传奇。

张葱玉(1915—1963),字珩、希逸,浙江南浔人。其出身于南浔巨商之家,他自幼聪慧,喜好艺事,能书善画,亦常向庞莱臣、刘承干请教。其堂叔是有“民国奇人”之称的张静江,另一位堂叔是以“适园藏书”和建成“嘉业堂”声振文博界的张石铭。其父张仲萍亦是书画收藏家及版本目录家。张葱玉18岁时就继承了200万的家产。1934年,他年仅19岁就受聘为北平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可见其成名之早。1938年他居住的上海,已是一个国际化开放型城市,十里洋场中西交融的社会场景,东方华都海纳百川的文化形态,令这位才华横溢、沉湎艺术而又手握巨资、结交名流的一代收藏大家左右逢源,使他在文物鉴赏甄别及艺术品评收藏等方面如鱼得水。

海派收藏的第一次高潮出现于1860年前后;第二次高潮即鼎盛期是在1938年前后;第三次高潮则是在1949年前后。《张葱玉日记》收录了其1938年1月至1941年12月的多篇日记,张葱玉的主要藏品亦收于这四年,并由此奠定了他在藏界的地位。历史的因缘际会有时就是如此带有戏剧性与传奇性,张葱玉却与此不期而遇,躬逢其时,在这个海上文博收藏的大舞台上,搞得风生水起。

一、对国宝级珍品的考辨与收藏

《张葱玉日记》弥足珍贵之处就是对海派收藏第二次高潮做了真实的记录。该日记的重头,特别是对书画的鉴赏甄别、考证厘定、评析论说,是相当丰富精当而独到睿智的。他能从笔性、墨彩、设色、神态、气韵、断代、材质及出版等方面辨别真伪、识断精芜及去伪存真。如1938年2月23日载:“夜归,借榖生所藏倪云林《绿水园图》来细阅。此本予故物,以有疑,故去之。水墨中幅,竹石古木有致,惜笔墨浮弱,断为明人笔。”1938年10月4日载:“访徐邦达,出示近得诸品。中王蒙一轴,上慎轩、高峘二题,耿氏物也。元李黼诗卷,后明初诸家题凡三十余家。黼书迹罕睹,此过云楼旧所藏物。南田水墨写生一册,精美可喜;中游鱼一帧,尤属墨彩,神态如生,真神品也。”

凭借着巨大的财力、精深的造诣、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目光,年仅23岁的张葱玉已跻身一流的海派收藏家行列,尽管他的年纪比庞莱臣、吴湖帆、张大千等要小一大截,但在上世纪30年代他已与庞、吴、张等齐名。当时他在上海寓所珍藏文物书画的“韫辉斋”和庞莱臣的“虚斋”、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张大千的“大风堂”共同组成了海派收藏的“四大名斋”。其最高级别的收藏品有唐周昉的《戏婴图》、张萱的《唐后行从图》、颜真卿的《竹山堂联句》、宋易元吉的《獐猴图》、元钱选的《梨花鸠鸟图》、倪瓒的《虞山林壑图》、王蒙的《惠麓小隐图》、李珩的《墨竹图》等。著名学者、作家郑振铎曾为其编定宣纸精印、装帧考究的《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

上述这些国宝级的书画珍品大都在张葱玉日记中有所记载,殊为难得。如1938年5月5日载:“尹默斋中观高阳李氏(李石曾)所藏颜鲁公草书《刘中使帖》,碧笺本,(八)行,墨气沉郁,的是上品……余收鲁公《竹山联句》册子,楷书如拳……惟故宫所藏《祭侄稿》,当出此上。予年来屡见鲁公神迹,又何幸也。”1939年9月14日载,“伯韬同叔重来,携张萱《唐后行从图》见示。人物凡二十七人,大设色,竹树用墨,真古画也。欲以易予周昉《戏婴图》,未之许也”。同年3月6日载:“访子诒,观东坡《与谢师民(应为谢民师)札》,小行楷二百字,精整遒丽,真迹也。”另外如黄公望、仇英、文征明、董其昌、王石谷、石涛、沈石田等人的书画也时常品鉴,可见当时海上文博界藏品之精。而被收藏界誉为“只眼别具”的张葱玉正是以其特有的丹青认知和高超的笔墨感悟藏购历代遗珍。如他反复提及的唐张萱的《唐后行从图》,系绢本设色,因年代久远,绢已糜坏不清,不少收藏家对此画存疑,他则从绢质、笔性、设色、用墨、构图上综合考察后,在欲以唐周昉的《戏婴图》交换不成的情况下,以重金购之,成为镇斋之宝。为此,郑振铎评其谓:“葱玉为吴兴望族,袭适园旧藏,而十余季来,所搜集者尤为精绝,自唐张萱《唐后行从图》以下,历朝剧迹,无虑数十百轴。皆铭心绝品也,元人宝绘尤称大宗,至明清之作,亦抉择至慎,只眼别具。”(《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序》)

二、海派收藏大家群体的崛起

随着海派收藏鼎盛期的到来,相应地崛起了一个海派收藏大家的精英群体。正是这个大家群体的存在、作用与贡献,使海派收藏在20世纪的中国收藏界独领风骚,并书写了近代中国艺术史上的辉煌。

张葱玉日记的记载,向我们生动地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海派收藏大家群体的业界状态,他们不唯利是图,不谋取暴利,不强取豪夺而是雅兴结谊、联袂鉴赏、友情交换、文明购藏。这些日记凸显了一种可贵的人文精神、文化责任和历史使命,从而保护了一大批华夏艺苑中的珍宝,体现出了真正的收藏文化精神。当时的这个海派收藏家群体可谓阵容强大、人才荟萃,老中青三代云集,既有如庞莱臣、狄平子、费子诒、蒋榖孙等这样老一辈的收藏家,也有如吴湖帆、魏廷荣、许姬传、徐伯韬、刘海粟等这样的中年收藏家,亦有如张葱玉、王季迁、徐俊卿、徐邦达等这样的青年收藏家。而作为六大收藏家中唯一的京派收藏家张伯驹,其时也是青年收藏家,与海派收藏家中的不少人交谊深厚,与张葱玉更是意趣相投,时常来上海相聚,算得上是海派收藏的亲密盟友。

张葱玉在日记中所载的与海派收藏家群体间的交往,主要是购藏书画、鉴赏品评、交流心得等。历代收藏界都颇推重三力,即眼力、财力、魄力。作为一流收藏家的张葱玉不仅具有这三力,而且在功力上更是为人所推崇。从年龄上来考量,更见其天才早熟。1938年他23岁,其时庞莱臣已74岁,吴湖帆44岁,张大千39岁,王季迁31岁,可见在海派收藏五大家中,他是年龄最小的,但其影响与地位、造诣与藏品已令海内外瞩目。因此,他当时购藏的文物书画,均是顶级的,否则难入其法眼。如1939年11月17日载:“友庆为予作缘,以四千伍百元得欧阳文忠《灼艾帖》。”1941年4月10日载:“赵子昂《光福寿记》卷,又《圣教序》卷二万元。”同年7月4日载:“偕榖孙至汲古阁,购仇十洲《北湖图》卷、沈石田《京江送春图》,计用值三万元。”从欧阳文忠的《灼艾帖》到赵子昂的《光福寿记》、《圣教序》,从仇十洲的《北湖图》到沈石田的《京江送春图》等,均是传世名品,耗资数万,的确是收藏家中的大手笔。

张葱玉为人友善大度,性格率真豪爽,处世豁达宽容,因而与海派收藏家精英群体中的成员关系融洽而和谐。张葱玉的日记也佐证了整个海派收藏家群体的活力与实力、能力及影响力,展示了这个群体的高端性和领军性,这真是一个令人缅怀而又仰慕的精英群体。张葱玉与吴湖帆、蒋榖孙、李祖夔、许姬传、张大千、王季迁、沈尹默、刘海粟、徐邦达、张伯驹等关系尤为亲密,时常过往,颇为知己。如1938年2月23日载:“下午,访榖孙于安乐坊,王季迁偕孔达亦至,小谈即去。余与榖孙同赴林四寓处,约渠茶叙于飞达。泽丞及鼎士皆至,至七时始散。”1939年5月28日载:“访海粟,观其新购烟客晚岁设色山水帧。烟客设色甚罕,予昔有一轴,原是墨笔加色,售与莱翁矣。”1939年11月5日载:“祖韩,祖夔昆仲见过,并大千同来,留午膳。饭后阅画,纵谈之久。大千新自川中来,不欲多酬应,故未邀一人为陪。”同年11月14日载:“张伯驹自平来,诒馔款之,邀大千、子深、靖侯、建训、和庵、祖莱、秋君兄妹集木雁斋看画。子深以诊务未至,余畅谈至午夜始散。”从中可见张葱玉与海派收藏大家群体亲密无间的友情,或设宴招饮,或茶叙小聚,或相约赏画,或共同品鉴,或互通信息等,从而在整体上促进了海派收藏的繁荣与发展,并将其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业界水准。

三、注重自身的学养及爱国情怀

作为海派收藏大家群体中的一员,张葱玉颇注重自身的艺术实践和文化修炼,研史习经、披阅专著、读吟诗文及临碑习帖等,均是他的必修课。为此他有深厚的学养与扎实的根基,具备了完善而多元的智能结构和知识储备。如1938年2月2日载:“灯下临《群玉帖》。”同年5月25日载:“检杜公部诗读之尽一卷,日间颇具诗兴故耳。”1939年2月18日载:“戊寅除夕。是晚吃年夜饭,饭后偕湄、微至雪乐。归已二时许,复临池作书,写《苕溪诗》一过,此予每年例也。”同年6月29日载:“读《书画书录解题》,此书余越园先生所撰,议论详博,真不及也,”1940年1月3日载:“读东坡诗二卷。”1941年1月12日载:“夜阅《洛阳伽蓝记》。”从中可见,张葱玉是保持了相当的文化阅读量及相关的专业著作研究面,从而获取丰富的历史信息和藏鉴知识。他对书法的临习也颇为自觉而勤奋,即使在大年三十也挥毫不缀,并每年以临池来辞旧迎新。也正因如此,张葱玉的书法格高韵清而气息儒雅,线条稳健遒劲、丰逸洒脱,结构自然率真、疏密自如,气势郁勃朴茂、畅达俊丽,为书画界所重。

张葱玉日记所记载的1938年至1941年,正是特殊的“孤岛”时期,面对日寇入侵,张葱玉展现了高尚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气节。每到“国难日”,他都自觉纪念,不忘国耻。如1938年7月7日载:“甚热。今日为抗日战争一年纪念,茹素一日。”“茹素”即吃素,以祭国难,凭吊英烈。1939年8月13日载:“终日未出,盖因‘八一三’二周年纪念也。”“八一三”淞沪抗战,上海军民同仇敌忾,浴血抵抗,张葱玉以“闭户”纪念。1941年12月8日晨,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驻租界,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张葱玉以悲愤的笔调写道:“今日英美二国对日宣战,太平洋火药库已爆发矣。日军进驻租界之顷,一时人民大乱,但旋即恢复。银行存款限制,一如八一三后故事。”“孤岛”沦陷后,张葱玉还冒着风险,资助抗日救亡活动。1941年12月23日载:“金华来,代振铎借款三千元。”郑振铎其时正在上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等抗日组织,并创办了《救亡日报》。当时的“三千元”乃是一笔巨款。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张葱玉应老友,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之邀于1950年10月赴京,担任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上个世纪60年代初,以张葱玉为首,谢稚柳、韩慎先组成的三人专家鉴定组,对天津、哈尔滨、长春、沈阳、大连等地博物馆所藏的数万件书画进行筛选,精心挑选出不少险被遗弃的历代书画名迹,并认真剔除了那些赝品伪作,从而为保护国家文物作出了重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