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的死后萧条考
一、任伯年之死的疑云
1895年12月19日,一代海派画大师任伯年因肺病逝于上海。生前好友高邕、虚谷、蒲华为其治丧。吴昌硕从苏州赶至上海痛哭于灵前,并书挽联云:“画笔千秋名,汉石随泥同不朽。临风哭百回,水痕墨气失知音。”然而,后世盛传任伯年死于贫病交加,最为流传的记载是郑逸梅在《小阳秋》中所说:“伯年客死沪寓,身后殊萧条。幸其女霞,字雨华,传家学,鬻画以养母抚弟,且常署父名以图易售,伯年画遂充斥于市,真赝为之淆乱矣。”郑说影响甚大,广为流传。
笔者对此早存疑问,任出名甚早,画艺盖世,上海乃是当时新崛起的繁华都市,各地商帮纷纷前来,其中有广帮、京帮、扬帮、徽帮、苏帮商人,他们纷纷向任伯年订画,使之供不应求,何以至此窘境?后经考证后,才发现任伯年身后萧条乃有特殊原因。
二、肺病之困
任伯年长期患有肺病,胸闷痛时需要靠吸食鸦片来止痛,从而染上烟瘾。据近代画家、美术教育家周湘(1871—1933)回忆,“其作画在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饱餐阿芙蓉膏,精力充沛,下笔如春蚕食叶,于昏沉灯下,独能著色如意,与白日无殊,亦可异也”(见《墨林挹秀录》)。阿芙蓉膏即鸦片。50岁后,任伯年肺病加重,烟瘾也越来越大,终日吸食鸦片而懒于作画,亦可能是无力作画,收了客户的润资却长期拖着不画。据《新语林》载:“求画者踵接。然性疏傲,且嗜鸦片烟,发常长寸许,每懒于濡毫。倍送润资,犹不一伸纸。纸绢山积,未尝一顾。”如此坐吃山空,自然经济拮据。其子任堇叔在《题任伯年四十九岁摄影》中曰:“嗜酒病肺,捐馆前五年,用医者言止酒不复饮。而涉秋徂冬,犹咳呛哕逆,湍汗颡泚。”从任堇叔的叙述来看,任伯年的病肺已趋于严重,时常咳嗽喘气,虚汗淋漓。方若在《海上画语》有一段生活场景记录颇说明问题:“伯年外东山丝竹(任伯年) 出,即终日不返。家人愿其多作画,可多得润资,戒勿出。有日闻挝门急,内出恶声,既而察知呼音之为吴昌硕,门始启,笑谢曰:‘不知是吴先生,意为高邕之又来引其去也。’”从中可知任为吸鸦片,常去鸦片馆终日不返,而常约其前往者,亦是海上书画名家高邕,因此其家人很反感,听见敲门声,错把吴昌硕当高邕之而“出恶声”。笔者曾查考任伯年在最后几年的创作情况,的确是日见其少,但亦有精彩之作,如1892年新秋为黄德先作的《柳岸纳凉图》、晚秋作的《蒲塘鹅戏图》,1893年4月为泳南作的《春风得意图》、仲秋作的《踏雪寻梅图》,1894年10月初冬作的《紫藤鸳鸯图》、11月上浣作的《东山丝竹图》等,均为传世之作。而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年——1895年,确实极少有精彩之作。所见者,大多其女儿雨华代笔。
三、巨款被骗
任伯年于1894年(逝世前一年)已积蓄数万大洋,以二三万大洋托其表姐夫在绍兴老家购置田产。在当时,一块银圆约折合现人民币80元,以最少二万银圆来算,也相当于现人民币160万。当时一个五口之家的月生活费在25银圆左右。而当时的1银圆可换约140多个铜元,当时一个铜元(又称铜板)可吃大饼油条一副、糖十多粒、梨膏糖一块。一碗大肉面约3个铜元。任伯年之所以要将历年鬻画所积的大笔资产去乡下买田,实际上也是有长期打算的。像任伯年这样一个极聪慧的人,不会不知道自己患的肺病是不治之症,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日后的生活有个来源,才决定取出巨款请表姐夫去购田。但其表姐夫乃一赌棍,将其款全部输光,以一假田契欺骗任伯年。待任伯年病入膏肓时得知实情,更是雪上加霜。
四、子女命运多舛
像任伯年这样一代海派书画大师,其生前声誉日隆、名闻遐迩。那么其身后一般应是福荫家人、光泽后嗣。然而,任伯年所留一子任堇叔及一女任雨华都命运多舛,颇多磨难且未享高寿,这也客观上给人以任伯年“身后萧条”的印象。其子任堇叔颇有才华,能书善画,尤以书画及诗文名世。据《匏簃杂志》云:“山阴任堇叔先生,原名光觐,号嫩凉,晚号能婴。其父伯年,族叔祖渭长、阜长,两代均以画闻当世。堇叔生于洪杨乱后,家业荡然。伯年以鬻画赡家,课堇叔读,聪颖异常儿,髫龄尝绘两军对垒图,为伯年斥责。盖其父饱经刀兵丧乱之苦,不忍再见黩武之事也。年十三,从其姊丈吴读。堇叔至孝,父病亲尝汤药,衣不解带。父卒,堇叔哀毁,几至灭性。年十八,从同邑名宿周子贤游。明年以第三名人泮,自应秋闱,落选后遂绝科场,人长白耀廉访幕,平冤狱无数。鼎革后,伤时嫉俗,远游琼厓,主书院讲席,以培植人才为志。数岁东归,日以寝馈坟典,及刑政兵农之学治国,故无宋学汉学门户之见。学日醇而体日弱,疾病侵寻。丙寅、丁丑,旧雨于右任、李怀霸先后秉政,招之入都,卒以体弱,不胜繁剧,未期年而归隐邱园。但以家累繁重,笔耕所入,贫不足以赡家。而名士硕彦,朋友文酒之集,日不间断,虽家无儋石之储,先生处之晏然。先世虽以画名,而君则以诗文、书法名重当世。其书真绍锺索,晚年益高,溶合三爨六朝,高劲类黄石斋,有时参以章草,可与沈寐叟比美。画亦偶作,飘飘似有仙气,非俗笔所能几及。名益重而体日弱,于是乞助于阿芙蓉,贫益甚,乃断之。于民国二十五年六月罹肺炎疾逝世,年仅五十六岁。遗著有《长阿那室诗文存》若干卷,《嫩凉词》若干卷,未梓。先生尝梦至一处,琼宇玉阶,异草奇花,有羽士告以前生为第四嫩凉洞天第十二院院长,故自号‘嫩凉居士’云。”(丁健行《墨林挹秀》卷十三引)此段记叙较为全面,从中可知任伯年画余亲自教其子,父病重时堇叔事奉汤药,甚为尽孝。后科场失意,从此绝意仕途。曾做过幕僚,平反冤狱。后远游海南,任书院讲席。数年后东归。其旧友于右任、李怀霸等先后从政,请其共事入都,但不久因体弱多病而返回。其书带有章草笔意,可与近代名书家沈寝叟相媲美,画亦有仙气而颇具格调。后因病弱之躯而吸上鸦片,更是贫病交加,因肺炎而逝世,其寿与父相同。
任伯年的女儿任雨华深得家传,在近代画坛上小有名气。在父死后,一家靠她卖画来维持生计,可惜这样一位才女却屡遭坎坷,而且婚姻颇为不幸。据《小阳秋》载:“霞年事既长,由父执何研北作伐,得某氏子为婿。某氏子美姿容,擅佉卢文。霞私心自慰,益努力于画,积润资以办奁具。于归有期,不料某氏子留学西邦,别有所属,霞大失望,自嗟命薄,几欲自裁。后嫁一寒士,伉俪甚笃。年余,寒士又病死,至无以殓,由某戚为理其丧。霞感极而涕,戚某云:‘夫人能以画幅见惠,则幸甚矣。’霞大哭曰:‘先夫既殁,未亡人岂忍再以笔墨媚世,所受恩泽,当于来生犬马为报耳。’言至此,呜咽不成声。寻以伤感过甚而殁,闻者惜之。”雨华于1920年辞世,亦年仅53岁。
也不知是出于宿命或是其他原因,从任熊、任薰、任伯年到他的子孙这几代,寿命都不长,如任薰1893年8月病卒,其子于是年冬亦去世。书画全部散失。任堇叔有一女因婚姻之事而自尽。正因任氏后人的不幸,也在相当程度上加深了任伯年“身后萧条”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