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家族二次绑架奇案
1927年那个“枫叶含丹照嫩寒”的初冬时节,一代书画金石大师吴昌硕(字缶庐)安然驾鹤西归。在他的画案上,还留着为其老友、近代词宗朱彊村所撇的墨兰。时光的演绎、岁月的积淀、沧桑的变迁,愈发凸显了“缶派”艺术的绚丽光彩。老人那种雄健、豪放的笔墨表现形态,不仅为海派书画,更为整体海派艺术奠定了高迈的艺术走向。
在纪念吴昌硕先生逝世八十周年的日子里,为了解缶老晚年生活的一些情况,也为我正准备撰写的《吴昌硕评传》搜集第一手的资料,在友人、吴昌硕先生的曾孙吴越先生的引荐下,我拜访了其父、吴昌硕先生的孙子吴长邺先生。老人已88岁高龄,由于身患糖尿病,在视觉、听觉上颇有障碍。但回忆起那流逝的悠长岁月,老人却思路清晰、记忆良好、叙述生动,使往事并不如烟,而像一条流淌的清溪,廓清了不少因时间流逝或坊间误传所产生的迷雾。其中关于吴氏家族所遭遇的两次绑架奇案,就颇具史料价值。
吴昌硕初到上海时,由于市区房价较贵,自己的书画篆刻尚未打开市场,借住在离市区较远的吴淞,为鬻书卖画刻印,他时常往返市区,这对于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讲是颇为辛苦劳累的。不久,吴昌硕凭借着自己精湛的功力、变法的技艺、独特的风格及好友、上海商界巨子王一亭的大力推介,在上海迅速崛起,缶老的书画篆刻润格也随之迅速飙升,从而使其艺耕生涯的经济收入开始丰厚了起来。1913年,经王一亭介绍,他入住了上海闸北北山西路吉庆里的923号,这是一幢新石库门房子。据吴长邺先生说:“这些房子是由王一亭媳妇娘家人所造,大房东姓钱。房子刚造好,我祖父就住进去了。那年他老人家刚好70岁。”当时缶老的心情颇为愉快,在暮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地,遂题书斋名为“去驻随缘室”,以此表达他对上海这个“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的情缘认同和随缘归属。
一、主使者竟是吴家友人骆姓书法家
吉庆里,无论是对于吴昌硕个人,还是对于整个海派书画来讲,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缶老在这里最终完成了暮年变法,从书画大师成为海派书画领袖。而“去驻随缘室”中“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成了海派书画篆刻级别最高的艺术沙龙。从海派书画的名家陈三立、李瑞清、沈曾植、朱彊村、曾熙、张元济、高邕到后起新秀潘天寿、沙孟海、楼邨、诸乐三、钱瘦铁等时常相本文作者2007年10月采访吴昌硕嫡孙吴长邺先生吴昌硕与子吴东迈夫妇及孙吴长邺(手抱者)合影聚在此,挥毫泼墨、奏刀治印、吟诗作文,可谓是翰墨飘香,文采风流。当时年幼的吴长邺跟着吴昌硕的入室弟子、家庭教师王个簃读书。年仅27岁的王老师十分勤奋,每天很早就起床读书作诗练字,作为学生的吴长邺也不能偷懒。吴长邺至今记得他每天早上醒来,跟着先生在楼下家塾背书时,家中的客堂直至爷爷楼上的画室已坐满了求书求画求印者。有些人为了尽快得到吴昌硕的墨宝印件,哪怕出再多的钱也无所谓,可见缶老的事业在当时已是如日中天。也正因如此,缶老当时的收入已相当可观,堪称海派书画家中的首富。
晚年的缶老虽然日进斗金,但依然节俭、生活朴素,对贫苦亲友之难,却时常慷慨解囊,对受灾难民,亦捐款赈济。这形成了其富有的社会印象,于是麻烦来了。1926年仲秋时节,吴昌硕的三子、吴长邺的父亲吴东迈接到一封沉甸甸的信,拆开一看,顿时十分吃惊。原来这是一封匿名绑票恐吓信,说吴家大富,要借10万大洋用用。最后威胁道:如若不借,别怪不客气!并附有子弹一枚。没过几天,又来了一封匿名信,此信颇为蹊跷,好像是举报,说是先前有一匿名信是否收到,本人知道是谁,现在不好点穿。他打算绑架的是吴志源(吴长邺)。只要到手,昌硕老人最爱其孙,别说10万,20万、30万都肯答应。
已过不惑之年的吴东迈接此二信后,颇为沉着冷静,并没有声张,一是老父已83岁高龄,且体弱多病,不能受此惊吓。二是不能引起家人恐慌内乱。他悄悄地找来海上著名书法家、老友刘山农商议,然后由刘山农去找上海大亨黄金荣。黄当年在南市裱画店学徒时,曾得到过吴昌硕的帮助和照顾,且与刘山农又有交情,尽管当时黄金荣已退出江湖,但一听吴家有难,马上表示:其他人的事可以不管,但吴家的事非管不可。于是,马上派其大徒弟、外号叫“闹天宫”的徐宝生坐镇吴家底楼客厅密切注意情况,排查线索,他起先认为很有可能是在吴家干活的人作内线,内外勾结。于是严格规定此段时间,小少爷(吴长邺)不准下楼,只得在楼上住。有一次有位姓骆的书法家,亦是吴家老友来访,抱了小少爷下楼,吴长邺至今记得立即被徐宝生大声制止:“上去!上去!啥人叫侬抱小少爷下楼!”年幼的吴长邺当时也不知道有人要绑他,只是感到那段时间大人对他看管很紧。
吉庆里外的转角处有一家茶馆,当时泡茶馆的都是一些老茶客,但近几天有两个操四川口音的陌生人总是坐在一角落处,眼睛盯着吉庆里转。这个情况一传到徐宝生处,富有办案经验的徐宝生当即拍板:把这两个赤佬(家伙)拿下再说。于是,有个人走上去就朝其中一个四川人身上吐口痰,这引起了争吵。然后一群包打听(侦缉)一轰而上,把这两人拉到马路对面的马车行盘问。一顿暴打后,两人只招是来绑架小少爷的,但是至于何人指使,任凭打得死去活来,就是咬紧牙关不讲。后来徐宝生见实在无奈,就命人剥掉两人裤子,举起锋利的剪刀,要动宫刑。两人这才从实招来。当徐宝生把主使者的名字说给吴东迈听时,吴简直难以置信,主使策划者竟是平日和东迈交谊颇深、在缶老推荐下主持海上题襟馆日常工作的骆姓书法家。此人见事败露,便逃离上海,并从南京打电话给吴东迈认错,说自己一时糊涂,望能放了那两个徒弟。吴长邺说当时他的父亲吴东迈不仅放了人,还替他们治伤,并给了他们回四川老家的路费。骆是四川重庆人,有“袍哥”背景,他到上海闯荡书画界时,吴氏父子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他做了对不起吴家的事后,吴家也没有深究。因此缶老第二年归道山后,骆还来吊丧,以表忏悔之意。而写第二封举报匿名信者,是骆的好友戴克明,因他觉得骆的行为是恩将仇报、为人不齿,故写信提醒吴家。尽管这封信没有直接帮助破案,但却使吴家了解到要绑对象是小少爷,从而加强了对吴长邺的特别保护,使绑架者无从下手。
二、过房儿子策划的持枪绑架行动
作为近代艺坛的巨擘、海派书画的盟主,吴昌硕润格收入甚丰。缶老去世后,其三房儿孙辈均分到巨额遗产。王一亭见吴东迈长期侍奉缶老,但在分享遗产上,却与前二房一视同仁,遂暗地里对东迈表示,要再补贴他一部分。过了一段时间,王一亭将这部分补贴给了吴东迈。吴长邺谈到此,至今依然有些激动地讲:“王一亭真是君子,他一下子给了我父亲27万2千两银子,相当于当时的40万大洋。王一亭提出:‘不过这40万大洋中,你要拿出10万办一所昌明艺校。’我父亲讲一切由他安排。这个王一亭是个好人,如果他吃掉这笔钱,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想不到他不仅不吃掉,而且连本带利奉还。”
有关吴昌硕的传记及坊间传说,都称王一亭是吴昌硕家的大管家,据吴长邺说实际上并非如此。王一亭不仅是位海派书画名家,还是一位大商人、大金融家、大企业家、大慈善家、大社会活动家。他那么忙,不可能来管理吴家的财产。只是缶老很信任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润格收入交由他保管,王一亭又将缶老的钱用于他商业、企业上的投资,并将回报按数计于缶老名下,最终将这笔巨款交给了吴东迈。
子以父贵,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吴东迈,又引起了某些知情人的眼红,他们开始策划阴谋。1934年冬,吴东迈用300元大洋包了一条小火轮从上海一路回老家浙江安吉鄣吴村处理吴家老宅房产。吴东迈绅士打扮,身穿名贵的灰鼠皮袍,手持司的克(手杖),船上装满了各种礼品及大小行李。小火轮先到湖州孝丰县拜访亲戚,后又到风景优美的梅溪镇见夫人的过房儿子赵介生。这个赵介生为人热情,招待周到,还设了午宴招待吴东迈,席间美酒佳肴,主宾颇为高兴。
午后,小火轮继续行驶,想不到刚出梅溪,就见两条小船迎面快速冲来,那些站在船头上的人都举着枪,恶狠狠地大叫:“停船,停船,再不停船,老子就开枪了。”小船一靠近小火轮时,绑匪就迅速地跳上了小火轮,陪同吴东迈回乡的表弟莫永祥吓得浑身发抖。绑匪用枪指着莫永祥道:“我们请吴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只要你拿钱来,我们就放人。”随后,将小火轮上的礼品、行李抢劫一空,将吴东迈押上小船,扬长而去。小船在水中行了一段,绑匪即弃船上岸。在一座山脚下,绑匪们就迫不及待地坐地分赃。一位绑匪见吴东迈身上的灰鼠皮袍,眼睛马上一亮,叫着:“脱下!脱下!”绑匪拿起后随即套在自己身上。
绑匪们押着吴东迈朝山上的匪巢走去。一开始,吴东迈受了惊吓,有些不知所措。在爬山的小路上,经冷风一吹,脑子开始清醒了,他盘算着当务之急是逃脱绑匪的魔爪。乘着天黑路陡,吴东迈一边大喘气,一边对绑匪说:“我有小肠气,走不动了。”绑匪对他也无奈,只能叫他跟着慢慢走。转到一个山路岔口,吴东迈乘绑匪不注意,乘着夜雾浓重,一转身从一条小路飞奔而去。然后隐藏在一小山洞中,直到晨光初露时才脱险逃到山下,然后请人帮忙用小船送他到安吉县政府。
吴东迈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吴昌硕之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绑架,这使安吉、孝丰两县的政府很没面子。两县的警察局出动了不少警员分头调查,但绑匪已作鸟兽散,一无所获。不久,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新春佳节来临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孝丰县的一位警员在大街上作日常巡逻,不经意间看见一外貌粗鲁之人,却穿着一件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名贵灰鼠皮袍,倏忽间忆起前不久吴东迈的灰鼠皮袍亦被绑匪掳去。于是紧跟其人,上前询问,此人回答是干剃头活的,来亲戚家拜年。话语间,神色有些慌张。问其皮袍哪里来,价格多少,更是支支吾吾,破绽百出。警员马上将此人带到警局。经严厉审讯后,此人无奈,只得招认本人参与了对吴东迈的绑架行动,而这次绑架的主使策划者,就是吴东迈太太的过房儿子、那个热情款待吴东迈衣锦还乡的赵介生。当吴东迈悉知真情后,颇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