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也不是没有好事情的,那年夏天汜水街最大的新闻是许清考上了清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街都沸腾了,胖婶第一个提议说:“来来来我们摆个大锅饭吧!”
大锅饭是江城农村的一种风俗,逢到结婚之类的大事就召集所有人在空地上摆个几十张桌子一起吃饭。这种风俗全国各地都有,只是汜水街全是外地人口,大家都没有摆过,胖婶是唯一一个跟我们关系不错的本地人,于是负责指挥,东家西家地凑齐了桌子,又吆喝每家每户的主妇准备什么菜。难得那些平时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主妇们都齐聚一堂,可见许清一家在汜水街的人气。傍晚时分各家各户都拿出了各式各样的桌子和椅子,像一个临时拼凑的马戏团一般。男人们赤裸着上身叼根烟帮忙,女人们端着各自的菜放在桌上,一边拍打那些馋嘴的小孩。胖婶很大方地贡献了几瓶白酒,其他人一边骂她小气一边又凑份子多买了几瓶。许老师由太太推着轮椅走出院子,许清腼腆地跟在旁边,他们一出来大家就欢呼起来,我由衷地笑了出来,第一次觉得好人是有好报的。
那天晚上格外热闹,出乎意料的是乐闻意一家也来了。乐子山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大家正纳闷,就看到乐子山胖乎乎的身体从里面钻了出来。他又肥硕了一些,看起来红光满面,一下车就骂:“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居然不叫我!”
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乐闻意和他妈妈照例是那种拘谨怯弱的样子,手里抱着个盒子,走到许清跟前说:“给你的升学礼物。”
许清很意外,说:“还有礼物呀!太客气了。”
“快拆开看看!”乐闻意一脸期待地眨着眼睛。
许清拆开盒子,接着就愣在了那里。我们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台笔记本电脑——那年头汜水街的人都没有见过笔记本电脑,喳喳家也不过只有一台台式电脑而已。许清对着那台电脑呆了半天,然后使劲把电脑往乐闻意怀里塞:“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乐子山重重地拍了他一巴掌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闻意要这玩意儿也没用,我问过人家卖电脑的了,人家说现在的大学生都得有电脑,你没有怎么行?好好学习,将来发达了别忘记我就行。咱们汜水街啊,这辈子也就你这么一个能考上清华的了,别说清华,估计能上大学的都没几个……”
他滔滔不绝,已经颇有一个企业家的样子了。可是显然每个人都被感动了,有几个男人大声地鼓起掌来,接着端起酒杯凑过去:“乐总您辛苦了,快来喝杯酒!”
大家就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这真是难得的好日子,有那么一瞬间我险些以为汜水街是好地方了。大人们吃吃喝喝,不久都醉了,但笑得异常开心;小孩子们难得没人管,拿着鸡腿在附近玩;我们几个则早就撤到了远一点的地方,集体坐在胖婶的小卖部门口聊天。胖婶不在,蒋七趁机欺负孙小美,拿着几个一毛钱的钢镚买啤酒,孙美美算了半天才说:“钱不够,啤酒一块五一瓶。”
这空当蒋七早已拿出来了三瓶啤酒,递给许清一瓶,许清摆摆手,蒋七就嘲讽地问乐闻意:“那你喝吗?”
乐闻意看了我一眼脸就红了,自从上次他喝醉酒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他大清早六点醒来就走了,再一次出现已经是今天。我拍了拍他肩膀说:“没事,正常的。”
“他骗我说是茶……”他还是很尴尬地解释着。
那个时候我们也都不懂鸡尾酒,但私底下我听工作人员说过长岛冰茶度数很高,也听说很多男人用这种酒去骗女孩子,于是只是笑笑,说:“好多人都被骗过,没什么的。”
“不过你还是很厉害啊,居然有胆子一个人跑到那种地方去。”蒋七手脚麻利地打开两瓶啤酒递过来一瓶,我抓着那瓶酒,觉得手指被冰得发麻。我得承认“那种地方”这四个字还是让我心凉了一会儿。蒋七却毫无察觉,对许清说:“北京,真远啊,你去过北京吗?”
“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许清说,“那时候我爸爸还没出事,有一次他特意带我去看升旗来着。”
“北京好吗?”
“不记得了。”许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过你可真厉害的,清华!”蒋七像是又一次被震惊了似的,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又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想过会认识一个上清华的人。”
许清依旧只是温和地微笑,他一点狂喜也没有,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又充满一种意料之中的从容。我在脑子里想了半天北京,却发现知道的不外是课本里学的那些:长城、故宫、天安门广场……许多年后我特意去了一趟清华,刚进去没多久就迷路了,问了好多人才走出来。我站在清华和北大相对的那个十字路口,回头看着那个灰扑扑的大院子,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清华。
然而二零零二年的时候,我却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你将来长大后,会不会变成一个科学家啊?”
蒋七和乐闻意都笑了,许清却很认真地说:“为什么笑呀?我考的是物理系,将来毕业了还真是一个科学家。”
“哇,那你会不会发明飞船?”
“有可能呀。”许清狡黠地朝我们眨了眨眼睛。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才再次被震惊到,虽然我们知道许清很厉害,但没想到会这么厉害,一时间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也许是气氛太好,那天我们难得地聊起“理想”这个词,我说:“我想当一个作家。”乐闻意说:“我想当一个漫画家。”蒋七骂我们:“你们怎么跟小学生似的,又是科学家又是作家又是画家什么的,我嘛,将来就想娶三个老婆。”
刚说完我们就伸手推他,蒋七哈哈大笑,接着才认真地说:“我想当个老板。”
“什么老板?”
“不知道,反正得是老板。”
然后又说:“然后再娶三个老婆。”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没正经的样子我有点气恼,因为我是真的想知道他有什么梦想,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变成一个更具体的人,而不是在我心中始终缥缈的样子。我有点说不清蒋七在我心里的感觉,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他跟汜水街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我对他充满敬意,有时候却又充满畏惧。而此时此刻我多少有点失望,我低头喝酒,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乐闻意在看我,我刚转过头他又别开脑袋,我原本想对他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放弃了。
接着就开学了,我照例一个人去报名,一个人领了课本回家,孔小岁正式升小学了,我爸带着他去报名,回来后把一叠书拿到我面前说:“你帮他包一下书皮。”
我接过那叠书和包装纸就开始忙乎,头都不抬一下。孔小岁站在旁边很认真地看着,我父亲也站了一会儿,接着就走开了。自从那天在步行街遇到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以前他让我做什么不乐意的事我还会顶撞他一下,现在则不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不拒绝,也不看他,就是这样。
蒋七有时候问我:“你就打算这么跟他耗一辈子?”
“用不了一辈子,等升高中以后我就去住校,可以彻底搬出来了。”
“计划得还挺清楚。”蒋七讽刺似的说。
但我真的做到了,从十五岁之后就真的没有再叫过他一声“爸爸”。我们像一对相安无事的陌生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一直到我正式离家,再也没有见过他。
再接着许清出发去北京,我们一伙人去送他,他提着一个很大的尼龙旅行箱,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许老师没来,他妈妈为了照顾许老师也没来。站台上到处是去外地念书的学生,许清挤在他们当中,却还是像一株小白杨一样高挑、醒目。他一个一个跟我们握手话别,轮到我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李雀,你要小心一点儿,他们两个是男孩子,我一点都不担心,但你是女孩子,保护不好自己是会吃亏的。”
“我还能有什么亏吃?”我故作随意,心里却早已软成一片。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讲这样的话给我听,我不是不感动的。
许清凝视我,直看到我的心里去,我心虚地移开目光,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接着就走了。
火车启动,一路向北,我有种很刻骨的难过,此生第一次体会了离别。
回去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未来好像忽然就变成一种无法确定的事情,曾经我以为一年一年过去,我走着走着未来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但现在我有点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会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了。
但那种怀疑几天后就消失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本杂志,打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里面有我的文章。那是一本比较大的刊物,之前我看到作者访谈得知一篇文章有几百块钱的稿费,为此我投了很久的稿子,一直没有结果,我都快要放弃了,却骤然发现我的名字出现在里面。
我恨不得尖叫起来,可是看看四周,却发现连一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我回到家里,欣喜若狂地去找蒋七,把杂志放到他面前,跟他解释这本杂志有多厉害、稿费有多高,蒋七却只是淡淡地说:“不错嘛,再努力一下以后就不用再去卖啤酒了。”
“滚!”我大声骂他,他也不介意,笑了笑继续低头做功课。
找不到人分享好消息的感觉太糟糕了,我压抑了好久才想起一个名字,于是放学后按照记忆找到了路小野家的火锅店。我走进去,他不在,服务员不怀好意地说:“他在隔壁网吧。”
我又跑去网吧找他,他正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打游戏。他打游戏的时候不像别人一样容易激动,他只是认真地盯着屏幕,右手拎着鼠标绳子在脑袋旁晃来晃去。淡蓝色的光线映着他的脸和他的歪鼻子,那个时候的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纯真。
我走过去拍了路小野的肩膀一下,他回头,看到我,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
我把杂志放到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用眼神询问我,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接着翻看那本杂志,不久总算是找到了,就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我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他认真的表情让我有点感动。他看完了,很由衷地说:“这篇写得不错!”又问,“吃饭了吗?”
“没。”
“走,吃饭去。”
他站起来去结账,我跟在后面。已经开学了,但他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白色的T恤,宽松的短裤,脚底踩着球鞋的后跟,当拖鞋那样穿。我们没有去他家的火锅店,而是去了附近一家西餐厅。那也是我第一次去西餐厅,我还穿着校服,跟里面的顾客格格不入,他却很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服务生替我们在高脚杯里倒了水,我静静地看着那只高脚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服务员拿来菜单,我看了一眼价格就瞪大了眼睛,路小野却说:“放心,我还付得起。”
以前在杂志里常常看到牛排,我却没有吃过,原本想点牛排的,但看到那么多种类的牛排还是茫然了起来。路小野说:“T字骨很好吃。”
我就要了一份T字骨牛排,服务生问我几分熟的时候路小野很自然地说:“两份都是七分熟。”
我脱掉了校服外套,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干净的地方,我去过的餐厅向来都是满地垃圾、桌上油腻兮兮,但这里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地上铺着地毯,桌子上铺着台布,还有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塑料玫瑰。我有点拘谨地看着路小野,他却用眼神示意我不用太紧张。他跟我聊我小说里的人物,说:“你不能总是写一个穷女孩遇到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孩的故事,毕竟大部分女孩日子过得还不错的。”
“那是你,”我说,“我周围的女孩都过得不好。”
“你确定吗?”他认真地问。
我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我偏激了,哪怕是汜水街也有喳喳那样的女孩,她们有新裙子穿,有漂亮的玩具玩。我有点懊恼,不肯说话,路小野却又说:“不过当下写这些也没什么问题。”
“我只是想赚钱而已。”我自暴自弃地说。
“蛮厉害的。”他也很诚恳地说。
“我还没有还完蒋七的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
“咦?蒋七的钱?”
“是啊,我升初中的时候我爸交不起学费,让我退学来着,是蒋七给我的。”
“他倒是真的很厉害,刚才那个网吧的人跟我说蒋七当初每个月固定在每个网吧拿八百块,忙的时候加钱都找不到他。”
“是啊!”我兴奋了起来,“蒋七一直都很厉害,他自己组装了一台电脑!可惜没有网线,不过还是很吓人了,那台电脑跟真的一样,也能启动,也能打字。”
一说到蒋七我就滔滔不绝,路小野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不久我意识到了什么,才住了嘴。
路小野问:“你小说里写的那个男孩子是蒋七吧?”
“也有许清。”
“噢,那个考上清华的。”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汜水街有多小,每个人的事每个人都知道。然后我忽然反应过来,我在想什么路小野其实也知道,他只是没有说而已。我抬头看着他,他对我笑了笑,我低下头,鼻子有点发酸,他的确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牛排上来了,我不是很会用刀叉,照着路小野的样子切,但用力太大,发出了令人不适的声音。我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路小野却站起来把我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熟练地把酱汁倒在上面,再切成一个一个的小块,才放到我面前来。
“吃吧。”他说。
我却忽然之间失去了胃口,拿起面前赠送的廉价葡萄酒,只觉得从舌尖一直酸涩到了心尖。喝了一大口之后我才鼓足勇气说:“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的,我会赚很多很多钱。”
路小野双手交叉,再次抵着下巴看着我说:“你会的。”
我放下杯子,低头吃牛排。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好吃,但我还是吃得很用力,就像是在啃食什么坚硬晦涩的东西一般用力撕咬着。路小野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把纸巾递给我,我接过来,擦擦眼泪,继续吃。
我忘不了那种滋味:那些难啃的、坚信的、强硬的东西,如同命运一般在我的唇齿之间,我要很辛苦才能嚼碎它,却始终咽不下去。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酒才能冲淡它,并消化它。
我很轻易就醉了,茫然之间抬头看着路小野,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手,那便是我生命中仅有的一丝温柔。
“会好起来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