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那四千块钱是蒋七拿去的,我亲眼看到的。
那一天他就站在乐闻意附近,赵小A冲出来之前蒋七正拍着乐闻意的脑袋抢漫画,看到赵小A朝这边跑,蒋七立即往身后一跳,眼睁睁地看着赵小A捏着乐闻意的脖子不放,又眼睁睁地看着乐闻意被激怒后一把推开了赵小A,转身扑上去撕咬……当时蒋七被乐闻意的爆发力吓到了,没想到他有那么大力气,竟然能把赵小A的肩膀咬出血来。正惊讶呢,赵小A尖叫了一声就朝外跑,乐闻意的身体正压着赵小A的袖子,刺啦一声,衣服断成了两截。赵小A跑出了人群,而乐闻意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剩下的半截衣服就压在乐闻意屁股底下,蒋七眼尖,看到口袋里露出的一小截纸币,顿时愣住。
一九九二年的时候蒋七十岁整,当别的孩子还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一个人精了。我记得蒋七的脸,瘦得像只猴子,头发只有短短一小截,毛茸茸的,如同早春二月刚解冻的草坪。可是他有一双异常聪慧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闪光,在黑夜里望过去如同一只野兽。他在短短几秒内就迅速做了决定,吸了一下鼻涕,接着把手伸进口袋里,露出气定神闲的表情。
我盯着他看,因为我知道一旦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在盘算着什么主意,然后我就看到乐闻意站起的一瞬间蒋七用脚踩着那半截衣袖轻轻移动,那时所有人都背对着蒋七,等着看赵小A的笑话。墙角有一堆盖房子用的石子,蒋七趁人不注意,缓慢而有耐性地用脚扒拉着地面上的石子,一小堆,一小堆,直到衣服完全被盖住为止,这才抬头看了看四周,转身回家去了。
那个夜晚蒋七的父亲喝醉了酒,一回到家,两口子照例又吵起架来。我听到砰的一声,是门关上的声音,知道蒋七出门了,便也跟了上去。只见蒋七手依旧手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他从我们的院子走到乐闻意家的院子,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就蹲下去扒那堆石子——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赵小A的衬衣口袋里有钱,一个十岁孩子在路边玩,谁会特意多看一眼呢?
所以蒋七就这么坦荡荡地拿起那半截衣袖,卷成一团,接着继续往巷子深处走。汜水街后面是一片田野,越过田野就是农村了。九十年代这样一个五线小城周边还都是农田,夜里田间没人,只有蛙鸣声和狗叫声,以及天空中的一角月亮。离汜水街最近的农户住着一个哑巴和他的孙女,哑巴年纪大了,种不了田,靠捡垃圾为生,所以房间外面到处都堆着垃圾。此刻哑巴和孙女都睡了,蒋七走到一堆捆好的纸皮底下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咬在嘴里,这才拿出了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静默一会儿,这才从垃圾堆里扒拉出一个塑料袋,把钱装好,绕到小屋后面,半晌才走出来,拍拍裤子往回家的方向走。我继续跟在他后面,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可是我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然而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冷不防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害怕极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恐他会杀人灭口,蒋七却只是说:“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他便掉头走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看到他就会盯着他看,他也不生气,只是回头看看我就不再理我。别人总是很奇怪地说:“小雀以前不是挺机灵的嘛,现在怎么这么呆啊?”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看蒋七,我心怀一个巨大的秘密,却不敢告诉任何人。有一天他走到田野那边去看他的钱,我照例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得很快,夏季的田地到处都是泥泞,我一路小跑,不小心跌了一跤,膝盖撞到一块石头上面,血流了出来。我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了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哭了起来。蒋七回头,走到我旁边脱掉上衣擦了擦我膝盖的泥,又从田里用手舀了一点清水帮我擦洗伤口,我疼得龇牙咧嘴,他小声说:“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之后他站起来,拉着我的手一起去看那些钱。那些钱还在原地,他上上下下地数着砖块,当着我的面拿掉其中一块砖头,那个塑料袋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拆开塑料袋,拿出那些钱,认真地数了起来。我问:“可不可以给我摸摸?”
“不行。”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说:“你可以摸这些。”
“我要一百的。”我说。
他就敲了我的脑袋一下,说:“这么小就知道一百块比较多了?财迷!”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你有了那些钱是不是就可以买好吃的了?”
“嗯。”
“那你为什么不买好吃的?”
“因为将来我可能要花在别处。”
“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
“那你不买好吃了的呀?”
“暂时不买。”
“唉。”我叹了口气。
他忽然笑了起来,我的膝盖还是很疼,他就蹲下来说:“我背你。”
我趴在蒋七背上,他轻轻地背着我往前走。我抱着他的脖子说:“我还是想吃好吃的。”
“等一下我买给你。”
我这才高兴了起来。
他们一直都奇怪我跟蒋七怎么忽然就变得那么好,我为什么忽然之间就不再惧怕蒋七,蒋七也不当我是小孩看。曾经我以为是因为我知道蒋七的秘密,他害怕我,不敢欺负我。略长大了一些之后才发现他要堵住我的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他不再欺负我、也没有灭我的口,纯粹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而已。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他才把那些钱拿出来给我,这期间他又把那笔钱转移了许多地方,有那么几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可是看到那个塑料袋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我拆开袋子,年岁已久,那些钱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却又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就像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将死的老人一般。我意外地看着他,他说:“拿去交学费吧。”
我犹豫,蒋七却说:“结果放了那么多年也没花,再不花估计都花不出去了。也不知道这套人民币现在还能不能用,你去银行问问。”
穿过了时间,我仿佛看到赵小A刚从银行把这些钱取出来时的样子,因为这笔钱,赵小A的母亲死了,赵小A蹉跎了整整十年,最后也死了。乐子山搬走前终于补偿了赵小A,赵小A大概太高兴了,当天晚上跑去市区喝酒,回来路上醉醺醺地数着那些钱,结果掉进了那条臭水沟。那条河因为扔满了垃圾而变得黏稠,赵小A轻而易举地沉了进去,那些钱却浮在水面上。据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欣喜若狂地捡了几千块,但最后都被警察收走了。那个时候我问蒋七:“你后悔吗?”
蒋七缓缓地吐出几个烟圈,然后说:“不,那些钱给他也没什么用,他不值得有钱。”
“那你就值得了?”我很生气,因为我是同情赵小A的。
蒋七很平静地说:“我是比他值得一些,因为我不会乱花。”
他说到做到,的确没有乱花。
然后没多久那笔钱就出现在了我手里,距离乐闻意搬家和赵小A去世不足半年,那些纸币再次出现在了汜水街。我看着它们,想起蒋七说:“因为将来我要花在别处。”
“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
我从未想过那些钱会跟我有关,可是思索很久,我还是收下了它们,对蒋七说:“将来我会还你的。”
“不用了。”他说。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这样说。
回到汜水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路小野送我到了路口,说:“你自己回去没问题?”
“没。”我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走了很久很久才回到自己的院子,蒋七家的灯是亮着的,我站在门口大声喊:“蒋七!蒋七!”
蒋七的妈妈从窗户里伸出脑袋诧异地看着我,蒋七走出来,皱起眉来,问:“你怎么跑去喝酒了?”
我却只是说:“你不怕赵小A会来找你吗?他死了之后你有没有见过他?有一天我见到他了,我交学费的那一天,他在我们家一直让我把钱还给他……”
我声音很大,蒋七伸手就捂住了我的嘴巴拉扯着我朝外走,我的书包掉在地上,他用力地踢了一脚,然后近乎粗暴地拽着我往前走。路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走了很久才到田野边。那里蚊子依然很多,我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了我的脑袋,我毫无知觉地看着天空,才惊讶地发现夏天的夜空是那么的好看。那么多的星星洒在黑色的绒布上,一闪一闪的,仿佛钻石。蒋七很气恼地问:“你跟谁跑去喝的酒?”
“你别管,你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再见过赵小A,你怕不怕他?”
蒋七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哭泣起来,蒋七又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嘘,别怕,他就算真的来也是来找我,不会找你的。”
“可是我见过他了……”我说。
“那是假的,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贴着我的脸小声说,“那些都是假的,不要害怕,有什么我会替你担着,你听明白了吗?错是我犯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就是我们最深的秘密,来自地狱深处的秘密。我很用力地抓着他的衣服呜咽,想起了赵小A,想起了乐闻意,想起了整条汜水街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们,我一直以为如果我们很努力生活的话,生活一定会抵达一个丰沛之地,然而没有,我们始终待在地狱里面,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多么努力,我们都无法爬出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肿了,有人敲我的窗户,我拉开窗帘,看到蒋七。我换好衣服走出去,黎明的空气让人发抖,蒋七自顾自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我们走到了那条臭水沟前面,连接沟这端与那端的是几座石板拼成的桥,很窄,只能经过一辆自行车,所以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是排着队过桥。从那里掉下去一点都不稀奇,事实上我有时会惊讶这么多年只有赵小A一个人掉了下去。早上六点,到处都没有人,蒋七坐在窄窄的石板桥上,脚离水面只有几厘米远。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也走过去坐下。蒋七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廉价白酒,拧开盖子,把酒倒在肮脏的水面上,自言自语一般说:“他知道你花了那笔钱会高兴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不需要再花钱了,也许他愿意拿那些钱做点好事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酒精和那些污浊的液体混为一体,有那么几滴溅在了我的脚上,我低头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拿过蒋七手中的酒瓶,接着倒了下去。
赵小A,请你原谅我,我还是个小孩子,蒋七也是个小孩子,我们是无辜的。
我在心里说。
之后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我宿醉,腿有点发软,蒋七伸手把我拉了起来,轻声跟我说:“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也许将来你会犯一些错误,但不是现在,我们生在这个地方,为了生存下去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只有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乖孩子。”
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蒋七轻轻拥着我的肩膀,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光线刺得我几乎再次流泪。我低下头不去看它们,仿佛自己是个什么可怕的鬼魂,只要看一眼就会现形一般。
那之后很多年,如蒋七所说,我犯过许许多多的错误,愧对过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我再也没有那么难过地自责过,再也没有那样崩溃地痛哭过。当我遇到折磨我的事,只要在心里说一声“这里是汜水街”就会好过一些。汜水街真是最好的借口,它让一切不合理的诡异的事情都变得无比正常,让一切丑陋的罪恶的事情都变得理直气壮。它是我身体里的一颗肿瘤,渐渐就蔓延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带着它无耻地活了下去,挣扎着活下去,心怀绝望地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