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我并没有见过太多有钱人。乐闻意一家搬走后我觉得乐闻意算一个,但后来才发觉他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然而在我的少年时代,衣食无忧仿佛就是有钱的象征,在此基础上还能买一个山寨索尼CD机,那就是堪比富豪了。
跟路小野熟悉之后我才发现,“有钱人”这一物种不是具体数额的金钱能概括的,那是一种长期的、可持续性的、稳定而从容的气质。这种气质乐闻意从未有过,哪怕后来他爸爸富甲一方,他看起来却还是一个贫民窟钻出来的胆小鬼。
路小野几乎每天都来美食广场,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跟朋友一起。他的那些朋友有几个我也认识,见到我都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我趁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也跟他们聊几句,渐渐地,也就没那么讨厌路小野了。
第一个月结束,我赚了一千多块,其实还应该更多,不过被迈克扣掉了一些。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脸甜腻地笑着说:“小雀这个月业绩最好,大家都应该向她学习。”
我恨不能甩掉他那只手再给他一巴掌,但还是忍住了,也堆出笑容说:“哪里哪里,我运气好而已。”
下了班之后我愉悦地走在路上,准备叫蒋七出来喝一杯,一辆出租车却忽然停在我旁边,说:“不请我喝一杯?”
我回过头,看到路小野,便说:“你哪里需要我请?”
“你的提成里好歹有我不少功劳。”他说。
这话倒是真的,一打酒在外面卖五十块不到,夜总会里卖两百。我提成二十块,在路小野身上至少赚了五百块,我想了想以后还要靠他,于是说:“你想去哪里?”
“上车。”
我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路小野那么近,两个人并排坐着,感觉怪不可思议的。很小的时候我也跟他打过架,为什么倒是忘记了。汜水街是这个样子,十岁以下的小孩几乎人人都在打架,不分男女。我记得当时我一拳打在了路小野鼻子上,他当场就流出了鼻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一个人出门,唯恐他来找我报仇。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路小野的鼻子,他瞪了我一眼道:“别看了,早就被你打歪了。”
我没想到他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尴尬了一下,才说:“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他凑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是不是歪的?”
的确有一点歪,但并不明显。我说:“我才不相信是我打的,肯定是你跟别人打架的时候被打歪的。”
路小野却说:“我从来不跟别人打架。”
“蒋七呢?”
“我也没跟他打过架,”他说,“我只被他打过。”
我大笑起来,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承认自己被人打过也是件不容易的事。笑完了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点儿都不讨厌路小野了,他是个有趣的人,事实上,相当有趣。
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哪来的钱每天跑出来喝酒?”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出租车在一家火锅店门口停下来,我很诧异,没想到那个时候还有火锅店营业。路小野说:“我家开的。”
那家店显然生意火爆,连马路上都摆着桌子,热火朝天的。
“怪不得。”我说。
“你又猜错了,我有钱喝酒跟我们家是不是开火锅店没关系,只是火锅店的钱比较容易偷而已。”
说完他自己就笑了,那个时候我发现他笑起来很有意思,他的眼睛并不大,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鼻翼两侧皱皱的。另外,笑起来的时候他也显得没那么成熟了,依旧是个孩子的样子。
这样很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想起我们两个是同龄人,也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把他当顾客对待。
吃东西的时候路小野问我:“你干吗跑去那种地方工作啊?”
“赚钱。”我直言不讳,“我交不起学费了。”
“有那么穷吗?”
“就是这么的穷。”
他很不可思议似的,又问:“那现在赚够了?”
“没,我还欠别人上个学期的学费。”
“可怜的。”他有点同情地看着我,于是轮到我诧异了: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小混混?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其实挺好?
我们又聊了一些无聊的话题,得知我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他说:“回头拿来给我看看。”
我自然没当真,可没想到隔几天在美食广场他又问:“你的文章呢?”
问了三次之后我才鼓足勇气把那本杂志给他,指着其中某一页说:“这篇是我的。”
我并没有给多少人看过我的文章,因为我知道写得不好。蒋七看过,很不客气地说:“啧啧啧,‘梦中的王子’,亏你真的写得出来啊哈哈哈哈哈!”
但路小野回头却跟我说:“写得不错,不过——”
我以为他要嘲讽我,但是没有,他很认真地问:“为什么那个男孩子明明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却还是出国留学去了?”
为什么呢?因为别的小说都是这样的,不然怎么感动读者?
但我装模作样地说:“因为跟前途相比,感情总是没那么重要。”
“那说明还没那么喜欢。”
“嗯?”
“真的很喜欢一个人的话,应该会为那个人不顾一切的。”他语气笃定地说。
我呆了一会儿,才说:“我得忙去了。”
他点点头,继续跟他的朋友们喝酒。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很久都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每天回家已经是深夜,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吃点东西,写写作业,又要开始新的工作。有一天下午许清特意跑过来跟我说:“乐闻意最近总是在找你。”
我皱皱眉,这才跑出去给他打电话。
世纪初的时候IC卡电话机刚刚出现,汜水街附近装了一个,在一条河——确切地说是一条臭水沟旁边。夏天的傍晚臭水沟旁边总有很多蚊子,我边用一只脚挠着另一条腿上的包边问乐闻意:“你找我?”
“嗯,我表婶从三亚带回来几条裙子给我表姐,不过我表姐穿有点小,所以拿来给我了,我想着你可能能穿……”他的声音简直比蚊子还小。
“你表姐为什么拿给你呢?”我真不忍心拆穿他,他连谎都不会撒。
他“呃……”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我简直心生同情,这才说:“那你明天带过来好了,我晚上得去上班,一般都不在。”
“噢,上什么班?”
“在那家新开的美食广场里卖啤酒。”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腿,觉得迟早要被那群吸血鬼活活弄死。
“卖啤酒?”乐闻意很吃惊的样子。
“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么乱。”我说,“我得走了,蚊子好多,我还没吃晚饭,明天下午见。”
“那……再见。”
挂掉电话后我才发现许清还在,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好半天才开口说:“卖啤酒那种工作……”
我忍不住笑,也只有他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担心这种问题,蒋七就从来没有这种疑虑。我故作轻松地说:“那里面美女多的是,占便宜都轮不到我,放心吧。”
说完我就钻进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许清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自己当心。”
“嗯。”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确是一副风尘的样子。我还不太会化妆,眼影总是涂花掉,口红的颜色也不对,地摊上买的,一块五一支。发工资后我曾特意逛了逛街,可是看到二十块的价格,还是忍住了。
我没得选,我在心里对许清说,我真的没得选。
那天晚上乐闻意出现在我面前,他还是一副好孩子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T恤,愣头愣脑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被吓坏了。我看到他也愣了一下,半天才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音乐声很大,他没有听清,我只好凑近他再问一遍。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到,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他出去说的时候路小野来了,他还是穿着很成熟的衣服,黑色的衬衣、皮鞋,身后跟着一群或大或小的狐朋狗友。经过乐闻意身边时我才发现他看起来是个多么幼稚的男孩子,我有点气恼,对乐闻意说:“你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他很大声地喊。
“我得工作去了。”我说完就走。
走到路小野他们那桌旁边,他们照例要一箱啤酒,我记下来,路小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乐闻意,问:“男朋友?”
“不是。”我摇头。
乐闻意一个人坐在正中央的吧台边,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大概也不知道点什么,我已经把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说:“我请你,喝完就走,知道吗?”
他还是呆头呆脑的样子,说:“我……”
但我已经掉头走开了。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像我说的那么轻松,每天下班我都会听到其他推销员抱怨,要么是被某个客人调戏了,要么是喝多了酒不舒服。我之所以没碰到多少麻烦是因为我常常在忙着应付路小野,他们那伙人喝酒速度很快,两口就可以干掉一瓶,所以我不得不总是待在他们周围。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其实路小野在帮我。
想到这里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他,路小野疑惑地抬了抬眉毛,我摇摇头,蹲下去帮他们倒酒。再转过头的时候就发现乐闻意从高脚凳上跌了下来,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问吧台里的调酒师:“你给他喝了什么?”
“长岛冰茶。”调酒师笑嘻嘻地说,“这小孩儿问我什么酒度数比较低,我骗他说长岛冰茶是一种茶,他就真信了,哈哈哈哈哈!”
“他妈的!”我骂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乐闻意,他并没有很醉,但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我千辛万苦才扶他站了起来,但他站得不够稳,整个人都趴在我身上。我拍着他的脸说:“醒醒!”
路小野这时走过来问:“怎么了?”
“帮我把他扶到外面去。”
路小野回头招了招手,单丸人就一路小跑地过来了。他们两个人把乐闻意架了出去,我趁机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汜水街,胖婶却说:“蒋七不在,出去玩去了。”
“那帮我叫一下许清。”
“怎么了呀?”胖婶八卦地问。
“乐闻意喝醉了,我不知道他家住哪里。”
“哟!看不出来闻意还喝酒啊!”胖婶说,“你等会儿,我帮你找找。”
许清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整半个小时,迈克跑出来问:“你待在这里干吗?”
路小野就说:“陪我。”
其实推销员并没有陪客人喝酒的义务,不过迈克从来不得罪顾客,笑笑便说:“那你们玩。”
我疲倦地坐在台阶上,路小野也陪我坐下来。单丸人站在一角,乐闻意则躺在地上。这种状况经常发生,总是有喝醉的客人躺在地上,但乐闻意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一看就是个小孩子,我有点不可思议地想,怎么会那么小呢?
忽然之间我有点厌倦这个人。
“你进去吧,”我对路小野说,“蒋七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他没说话,也没动,我转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很认真地盯着远处看,我朝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建筑。可是他认真的表情很特别,像是在观赏一幅画一般。一幢楼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久之后许清终于到了,看到乐闻意,他愣了一下问:“他怎么在这里?”
“来看我工作的地方。”
许清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我旁边的路小野,我从口袋里掏出钱说:“你打车回去吧,让他先在蒋七家里住一天。”
“不用了,我身上有。”他说着,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费力地扛起乐闻意。我在一旁帮着忙,好不容易才把他塞进出租车里。上车时许清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我走了。”
“嗯。”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我浑身是汗,头发也乱糟糟的。走回广场的时候我有一阵晕眩,那一秒钟我的灵魂似乎要离我而去了,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它叫回来,跟它商量:再待一会儿,求你了,一会儿就好。它迟疑,但好在总算是回到我的身体里了。
回到汜水街的时候蒋七正坐在院子门口等我,北方的夏季夜晚总是很凉快,穿堂风一阵阵地吹过,他旁边放着啤酒。我拿起他身边的啤酒喝了一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搞不定了?”他调笑地问。
我没吭声。
“乐闻意这人也够傻的。”
“就你聪明好了吧?”
他嘿嘿地笑了一下,才说:“是因为许清吧?”
“他不能理解我在那种地方工作,他去接乐闻意的时候刚好是最热闹的时候,路边到处是醉鬼。”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许清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蒋七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幸好夏天再长,也终于是要结束的。开学临近,我跟迈克辞工,他很惋惜地说:“哎呀你走了我们店里的生意就该下降了!当初还骗我说十八岁,搞了半天居然是个学生。寒假的时候再来吧?到时候我加工资给你!”
我很勉强地笑着,一边很想不再这么敷衍下去,干脆撕破脸皮骂他几句好了,一边又想,搞不好寒假的时候还真得再来。
我只赚了两千多块,除掉学费和生活费之外只剩下几百块。我对着那几张纸币想了很久,才拿去找蒋七,说:“先还你这些。”
蒋七说:“你留着呗,将来再还也不迟。”
“不行。”我很坚持。
他看了我一眼才把钱收回去,问:“听说最近你跟路小野走得很近?”
“也没有,一起吃过几次夜宵而已。”
“那乐闻意呢?”
“关乐闻意什么事?”我老大不情愿地说。
蒋七却笑了笑,拍了拍手中的钱说:“走,给你买个新书包去!”
“你送我?”
“是呀!”
我们欢天喜地地跑去步行街,马路上到处都是学生,临开学了,人人都在准备新衣服新书包和新文具,印象里我上一次买新书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或者四年,但站在二零零二年来说,说是上个世纪也不为过。蒋七心情很好,不仅给我买了新书包,还买了新衣服。预算有限,我挑了半天才选中一件满意的上衣,蒋七点点头说:“不错。”
结完了账,我们买了两个冰激凌边吃边往回走,然后就在拐弯的路口,我看到我爸挽着一个女孩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撑死了也不过二十,长头发,短裙,高跟鞋,蓝色眼影——跟我工作时的打扮差不多。她手里提着几只袋子,显然是刚从商场里买完东西出来。我看着我爸,我爸也看着我,那女孩好奇地看看我爸又看看我,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那女孩真漂亮啊,怎么会跟着我爸这样的人呢?真让人想不明白。
那个下午的阳光出奇灿烂,光线像利剑一样扎在我跟我父亲之间,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我费力地在脑子里回忆他的面孔,却发现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跟他并不熟悉,我想,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清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打麻将之外有什么爱好,年轻时经历过什么,将来又有什么想法。然而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用手挡在眼前看着他想,这就是我的父亲。
过了好久蒋七才说:“走吧。”
“嗯。”
我低着头与我爸擦肩而过,蒋七忽然拉住我的手,我紧紧地捏着那几根手指,总觉得一松开我就会哭出来,但是没有,我忍住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不会流眼泪的,幸好我是其中之一。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