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街人人都缺钱,大人、老人、小孩,每个人都为着这样那样的原因想办法弄钱,导致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赚钱的办法。成年人可以靠工作赚钱,老人和小孩一样有别的法子赚钱。早在一九九二年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商机,那个时候很多河南人在到处收破烂,在得知废纸、啤酒瓶、金属等能够换钱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业余收破烂的,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盯着看哪里有垃圾可以捡,瓶子也好,废纸也好,金属也好,积少成多,时不时能换一根冰棒。
暑假的时候我做了一辆小拖车,用一根绳子绑着,底下两个轮子,木板上放一个小筐,就这样拖着它到处走,挨家挨户地找钉子、钥匙、破了的锅等一切金属,之后再倒手卖给收废品的,一个暑假足足赚了十七块三,让所有孩子都红了眼。
于是其他孩子纷纷效仿,竞争力太大,以至于汜水街一时家家户户都在丢钥匙和铁锅。我有了先见之明,决定把目光放长远一些,面积扩大到了整个城南。有一天我到处找金属的时候发现铁路后面有一个没人看管的门,钻进去,忽然就看到很多装石油的桶,顿时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金山银山,知道从此自己就可以脱贫了!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桶我一个人搬不动,思来想去我决定去找乐闻意帮忙,乐闻意也搬不动那些桶,但我们发现盖子是可以拧开的,于是拧下那些盖子去换钱。那几个月我跟乐闻意一起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每天吃着高级的奶油雪糕,还能剩下一部分钱去买画笔。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那些收破烂的也发现了油桶的所在地,于是抛开我们两个中介直接去搬油桶,那时我们都在心里鄙夷:真是奸商啊!连小孩子的生意都抢,不要脸!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又发现五一十一期间步行街和公园到处都是人,天气又那么热,简直到处都是创业商机,于是我们一众小孩子组了个团,以进货价从胖婶那里搬来几箱矿泉水,又借了辆自行车运到公园和步行街,高价卖给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假期净赚三五百……只可惜也没坚持多久,大人们也发现了那条商机,纷纷跑去摆摊,我们没什么竞争力,就这样被刷了下来。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稿费”这个词,开始专攻文艺,闲的时候就效仿杂志写一堆人生感言,抄在稿纸上,贴上邮票,按照杂志的地址老老实实寄过去……当然如大多数人一样,那些稿件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我的几十块邮票费都打了水漂。
但初一那年有一天,我收到了此生以来第一张汇款单,整整三十块,摆在学校的收发室。拿到那张单子时我的手几乎都在颤抖,到了那一刻才明白写稿是一本万利的发财方法,于是孜孜不倦地研究起小说来。
相比我们这些体力劳动者,蒋七赚钱的法子则优雅得多。九十年代他派我们这些小孩子去收集废旧的录音机或其他电器零件,回头捣鼓一阵,就能弄出一台完好的录音机出来。虽然机身是七拼八凑出来的,但并不影响使用,他以低于市场一半的价格卖出去,一眨眼就净赚三位数。
再大一点的时候蒋七开始研究电视机,成为汜水街远近闻名的修理工,谁家电视机坏了,找他过去,用不了几天就能修好。
二零零零年左右电脑开始普及,蒋七又开始研究电脑,本城第一家网吧开业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懂电脑,蒋七在各个网吧兼职装系统,不仅收入丰厚,还成为本城名人,但凡见到他的人都要点头哈腰地递根烟。
我蹭着蒋七也赚过一些小钱,他卖电器,我就卖元件;他修电脑,我就卖光盘……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绝交,他大骂:“你要不要脸啊?”
我笑嘻嘻:“不要,我只要钱!”
但自从升初中后这些钱就都不好赚了,九十年代的最后几年城管大规模出现,几乎导致汜水街一半的人失业,摆摊是没办法了,我年纪也大了,不好意思再到处捡破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一代的小孩子们赚着原本属于我的钱。稿费虽然时不时地收一些,但数目都不多,我的发挥也时好时坏,不够稳定,也做得意兴阑珊。
然后那一年暑假,本城开了一间美食广场,占地面积足足几千平方米,露天式,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那个时候大家也不知道所谓的美食广场是干什么的,但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那间美食广场就在我的学校和汜水街之间,每天上学放学我都看着它一天比一天细致,以至于我后来应聘的时候说:“我是看着它一点一点长大的。”
我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筹学费我几乎愁白了头发。
美食广场快建好的时候在外面挂出了招聘启事,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服务生薪水四百块,扫地工三百块,部门经理一千两百块……这些数字在当年轻而易举地震慑了我们,要知道那时普通餐厅的服务员一个月只有三百块而已。可是去应聘的人并不多,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么高的工资一定有鬼,有一些去过广东的阅历丰富的人就说:“是要被摸的!”
我去应聘的那天特意翻出一条很久没穿过的旧裙子,想了想,咬牙撕掉了领子和袖子,又用剪刀把裙摆剪得很短,借了胖婶的高跟鞋,又垫高了胸部,这才歪歪扭扭地走出去。负责招聘的经理问我:“你多大了?”
“十八。”我说。
“再说一遍?”
“十八。”我虔诚地看着他,用一种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撒谎的语气说。
那位经理就笑了,说:“好了,就是你了,明天就来上班。我叫迈克,以后要叫我迈克哥,懂了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迈克。他很胖,很白,有点娘娘腔,比起迈克更像《猫和老鼠》里的汤姆。
就这样我正式进入了服务行业,我没有做服务生,而是做啤酒推销员,底薪虽然低,但是有提成,我心想好歹我也是个写小说的,口才怎么着也比那些没文化的女孩好得多吧?
——当然,也是很久之后我才发现作家其实是不需要口才的。
不久美食广场就热热闹闹地开张了,广场四面都是各式各样的烧烤店、大排档……店铺各自营业,啤酒推销员却是广场指派的,一共就那么五六个女孩,却代表不同的品牌,竞争力非常大。来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江城都是跟我一样的穷鬼,来这之后才发现有钱人那么多。本地产啤酒一块五一瓶,进口牌子的却卖到八块钱,还有些更贵的洋酒,那些人点起来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夜宵加酒一个晚上就花掉几百块。
可是那年头都流行威士忌兑雪碧,啤酒没那么好卖,我穿着一条傻兮兮的绿色裙子掐着嗓子对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说:“先生,来瓶啤酒吧?”他们却只是摇头说:“不要啦,我们已经有酒啦!”
连续一个星期,我只卖出了三打啤酒,简直快要对这个职业绝望,开始考虑要不要转去做服务员,就在这时路小野出现了。
路小野是蒋七的死对头,他比蒋七还小一岁,却长着一张非常成熟的脸,方方的下巴,浓眉,高瘦,十三岁时就可以冒充二十岁,他也常常装,以至于沾染了一堆老气横秋的小习惯,显得高深莫测。
汜水街也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整个汜水街就像一个“山”字,横着的那条叫汜水街,其余的三条分别叫汜水一街,汜水二街和汜水三街。汜水一街被一堆浙江人租下来做服装工坊,仅有的几个小孩也都讲浙江话,所以从来不是我们的地盘;汜水三街则被路小野等人牢牢占据,明明整条街道只有三四个小孩儿,但不知怎么愣是营造出一种声势浩大的景象,非常的团结。蒋七和路小野作为两条街道的小头目,自然是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以前蒋七仗着自己年纪比他大,多少沾了一些便宜,后来路小野的个子开始猛蹿,蒋七也成熟了,懒得再跟人打架,两个人这才消停,但走在路上还是要互相瞪一会儿。
在美食广场的路小野又拿出了他的招牌伪装术,穿着一件黑色针织衫,系带皮鞋,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三十岁一样。那个时候他剪了一个咋呼呼的头发,刘海总是乱糟糟地翘着,一副二世祖的德行。我还没有注意到他,他却先看到了我,在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伸手扯住我的裙子,一脸不怀好意地叫:“李雀?”
我们汜水二街的人自然是拥护蒋七的,我一见到路小野,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肯定要被他找茬。果不其然,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就说:“来,给我们一打啤酒。”
可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我填好单子,不久拎着一打啤酒出来,一一打开,放在桌子上。路小野则笑眯眯地盯着我看,然后说:“来,陪我们喝一杯。”
“对不起先生,我只卖酒,陪酒小姐您要另外找。”
他就眯起眼睛,静静地看我一会儿,说:“要不要找你们经理啊?”
那个自称迈克的男人是个典型的笑面虎,表面看起来很好说话,背地里却心狠手辣。我不敢招惹他,只好咬牙切齿地倒了一杯酒,干掉,赶紧走开。那之后我在整个场子里转悠,却始终不肯靠近路小野所在的位置,谁知道有个同事却跑过来说:“那边十四座有客人找你。”
我看过去,见到路小野遥遥地看着我,一脸的享受,贱到了极限。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了,原来我们跟路小野之间的矛盾,就是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矛盾。我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听到他说:“再来一打。”
我默默倒酒,不发一言。对于这份工作我已经做足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目前看来暂时地低头还不算惨。但我还是抽空给蒋七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空来接我下班,他问:“怎么了?”
“我碰到路小野了。”
“那有什么好怕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结果等我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路小野他们已经要走了。服务员在一旁收拾桌子,我过去帮忙,他扔了几张纸币在茶几上,非常暴发户气质地笑着说:“小费。”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他这才笑嘻嘻地离开。
那天夜里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我脱下高跟鞋,换上了球鞋和T恤,刚走出来就发现蒋七正站在门口抽烟,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等多久了?”我问。
“没多久。”他灭了烟,“吃夜宵去?”
“好啊。”
结果我们在烧烤档又碰到了路小野,他周围坐着刚才在美食广场里的那几个人,刚吃完又吃,我觉得真是活见鬼。江城很小,马路上走三步就能碰到一个熟人,我们都习惯了,可是此情此景,更像是狭路相逢。路小野一看到蒋七就眯起了眼睛,蒋七却置若罔闻地去点羊肉串,我紧张地看着他们,唯恐会发生什么事。
然后没多久路小野的一个资深跟班就跑了过来,歪着脑袋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蒋七回头看了一眼,说:“记得,单丸人。”
汜水街的厕所都是公共的,两堵露天的围墙,分别是男厕和女厕,进去里面一排的坑。有一年春节流行起一件很恶心的事情,那就是把鞭炮扔进厕所的池子里,鞭炮爆炸的时候会发生什么——这个我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反胃,但那些男生乐此不疲。
然后有一天据说有个男孩被炸伤了,之后他就有了一个外号叫“单丸人”——遗憾的是我直到成年之后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办法确定是不是真的。
单丸人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汜水三街人人都那样称呼他,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但听到蒋七这样说他就横眉竖眼了起来,梗着脖子叫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蒋七就说:“单丸人。”
真打起架来十个单丸人也不是蒋七的对手,他比我还矮,还弱不禁风,还有点瘸。可是他们人多,我转过头去,看到路小野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这里,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像是在看电影一般。见我回头,他盯着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坐直身体,慢条斯理地开始剔牙。
看到他这副样子单丸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犹豫一阵才恶狠狠地指着蒋七说:“你走着瞧!”
蒋七用力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很温和地说:“好的。”
那个夜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吃完了羊肉串,喝完了啤酒,埋单回家。回去路上蒋七问我:“工作怎么样?”
“不好,糟糕透了,几乎没什么人喝啤酒。”
“当初劝你当服务员的,两个月,赚够学费没什么问题。”
我叹口气,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蒋七又问:“你妈彻底不回来啦?”
“不知道。”
“孔小岁倒是在你们家待得优哉游哉的,那小子真厉害。”他语气暧昧,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讽刺。我忍不住问:“你说他是很早就知道他爸是我爸呢,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你亲弟弟,你应该问他才对嘛!”
我倒是想,只可惜我也不怎么见得着他。自从我出去打工后我爸担心他一个人在家里出什么问题,晚上打麻将干脆也带着他。他倒是很随遇而安,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也很开心,被带出去玩也很开心。我有时候故意问他:“你还记得你妈吗?”
他抬头看看我,不久朝我翻了个白眼。我伸手就是一巴掌,说:“你再翻一个看看?”
他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一见这阵势就赶紧往外跑,晃荡到晚上八点,才跑去美食广场上班。谁知道路小野又来了,晚上九点半,不多也不少,一见我就诡异地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至少这个暑假,我大概是躲不掉他了。
思索一阵,我决定学习孔小岁的精神,干脆笑脸迎过去,说:“又来了啊?欢迎光临。”
见到我笑,路小野反而意外地挑了挑眉毛,问:“你吃错药了?”
“你是客人嘛!”我亲昵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看了我一会儿才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
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没有办法骄傲地抬起头来,那么暂时低头也无所谓,不然硬生生地抬头久了,会得颈椎病的。这个道理我十三岁就懂,等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才发觉这真是悲哀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