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出生没多久我妈就带着她回老家去了,据说是为了躲计划生育,具体怎么躲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一,我有个妹妹了;二,我妈得好大一阵子都不会出现了。
我爸一个人也没法照顾我,就拜托蒋七妈妈每天做饭时顺便把我的饭也做了,他按月结账给钱。只可惜他只给了两个月,之后就没再给了,蒋七他妈本来还对我挺好,每天一放学就问我饿不饿,后来也挂不住了,说:“来我们家干什么?回你家吃饭去!”
我无奈,只好跑去找我爸。我爸在哪呢?乐子山家。乐子山家向来是赌博聚集地,我爸本来偶尔去一次,我妈人一走,他就收不住了,几乎快要住在乐子山家里。
乐子山的媳妇拿乐子山没办法,可是我爸每每在她家里输光了钱,她也不好意思赶我走,主动问:“又来找你爸啊?你爸人不在,你吃过饭了没有?”
我摇摇头,她就好心地盛一碗饭给我,夹了不少肉盖在上面,我正欢喜,她忽然又递给我另一碗饭,那上面可没什么肉,盛着的都是青菜。她说:“这碗才是你的,那碗是闻意的,你帮我把饭拿给他吧。”
彼时正是乐闻意和乐子山最僵局的时候,我撇撇嘴,端着两碗饭出去,把全是青菜的那一份递给他,说:“你妈给你的。”
乐闻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碗,不说话。
我只好把肉多的递给他,他这才接过来开始吃。
汜水街的大部分居民家里都没有专门吃饭的桌子,平常都是一人一碗饭盖着菜蹲在自家门口吃,边吃边聊天,倒也热闹。可是蹲在院子门口的就我们仨——我、乐闻意,还有赵小A。我跟乐闻意在这边吃饭,赵小A在不远处啃着馒头,乐闻意叹了口气,走过去从碗里夹了一块肉给赵小A,赵小A却想也不想就打翻在地,说:“谁稀罕你一块肉?快让你爸把钱还给我!”
乐闻意无奈,只好又走了回来,这次我不客气,伸手就从他碗里抢肉吃,他也不介意,任由我抢,直到她妈妈从窗前看到这一幕,走出来踢了我一脚。
那时我觉得自己真可怜,爸爸见不到踪影,妈妈不在,连饭都吃不饱。
二零零一年我才发现自己还是天真了,因为谁也说不准真正的苦日子会在什么时候来临,老师总是告诉我们人生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的,但是他们错了,因为有些人的人生只有跌而已。有的时候你以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触底了,谁知道还能继续跌下去。
孔小岁的事情曝光后我妈干脆就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我妹妹李莺人在乡下,家里只剩下我跟孔小岁两个人。我习惯了父亲不详的私生子孔小岁,却不习惯作为我弟弟的孔小岁。他住到我家的第一天一直坐在床上翻看我的书本,我盯着他看,他半晌才转过头来叫:“姐姐。”
我二话不说就打了他一巴掌:“滚!谁是你姐姐!”
我爸嘱咐我去买包方便面给他,我佯装没有听到,转身去了许清家里。
许清一家是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号搬进来的,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头一天邓爷爷去世。平日里我们都喜欢挤在胖婶的小卖部看电视,胖婶家的那台电视足足有二十五寸,是当年整个汜水街最大的。平日里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挤在那里看动画片,七点整则有大人们接班看《新闻联播》。正值寒假,是胖婶那里最热闹的时候,胖婶也打算趁热赚走我们所有的压岁钱,谁知道邓爷爷忽然去世,大伙都有点闷闷不乐。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二月,马路两边的树枝已经抽出了新芽,嫩绿色一片,煞是好看。
许清一家就是在那种温柔的绿色中出现的,一辆大卡车开了进来,马路上到处都是小孩,一千米不到的路程愣是开了十分钟。终于那辆车在胖婶家门口停了下来,胖婶走出来一看,连忙笑脸相迎,说:“许老师,你来了啊!”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汜水街还没有住过老师。
结果卡车门打开之后只下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看也不看胖婶就走到卡车后面打开门,先是抱了一台轮椅出来,接着又抱了一个瘦干的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是典型的老师模样:戴着一副眼镜,穿着黑色的夹克,露出驼色的手织毛衣和灰色的高领衫。一个小家碧玉的中年女人被搬家工人扶着跳下车来,那女人笑眯眯地跟胖婶打招呼,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大过年的……”
听到“您”那个字,我们一票人都惊呆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没事没事!”胖婶说,“反正我也没事干!”
那中年女人见到附近那么多小孩,立刻从口袋中掏出糖果道:“孩子们,过年好!”
我们都愣了一下才去抢糖的,正抢着,一辆自行车在我旁边停了下来,我转过头,便看到了许清。
那一年十三岁的许清,跟蒋七一样大,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物种:他瘦高、干净、英气,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十三岁的时候蒋七个子还很矮,许清却已经很高了,留着一个乖孩子的发型,短短的刘海垂在眉毛上,鬓角整整齐齐,露出小小的、白白的耳朵。一张红润的嘴,像女孩子一样,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来。
我整个人都呆在那里,而搬家工人已经开始搬家,我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箱子被抬出来,像是放着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因为其他人搬家只有贵重的物品才用箱子,其余的都用蛇皮袋子,于是忍不住问:“里面装着什么?”
“书。”许清转过头来对我说,脸蛋因为冷而发红,格外好看。
“你爸爸是老师?”我问。
他点了点头,这才放下自行车帮忙搬家。
许清一家的出现在汜水街无疑是一记重磅炸弹,虽然他们也没做过什么,但就是轻易改变了汜水街的格局。首先许老师的出现让那些热爱历史的男人找到了去处,他们隔三岔五就跑到许清家里跟许老师聊政治、聊《水浒传》;其次是许太太的出现重新定义了“美”这个字,小桃去世后汜水街连个像样的接班人都没有,许太太的出现拯救了无数老少爷们的眼睛,她虽然不像小桃那么妖艳妩媚,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优雅温婉的气质,连那些平日不肯讲普通话的人在与她对话的时候都自动转换了频道。
最后就是许清的出现,让我们知道,一个人不仅可以靠武力称霸汜水街,还可以靠内涵。在许清出现之前汜水街的小霸王是蒋七,许清出现之后孩子王的名声则让位给了许清,因为不管是寒假作业不会做也好,被爹妈骂了也好,零花钱花完了也好,许清都会尽力帮你解决。他从来不骂脏话,从来不随地吐痰,从来不乱跑乱跳,美好得像个王子。小孩子们渐渐就倒戈了,以前有事都是找蒋七,后来发现许清的办法不仅简单,还能不挨打,就开始找许清。蒋七本来不服,但渐渐也发现许清就是有办法,干脆也归到了许清门下。
许清一家就这样成了汜水街的避难所和心灵鸡汤,无论大人小孩女人老人都喜欢去许清家里。而我跟许清家的关系亲近不外是因为那几千本书——在我的童年时代,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拥有那么多的书。我喜欢看书,常常跑去借书,许老师因此而喜欢我,连带着许清一家都很喜欢我。
我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正围坐在房间里,许清坐在桌子前做功课,许老师坐在沙发上看书,许太太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缝补衣服。许太太一见我来了就一脸微笑:“小雀啊,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她便立即去橱柜前开始准备,我说:“不用了,我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呢!”她这样说着,又从橱柜里找出饼干来放在桌子上。
许老师则问我:“你还好吗?”
其实我为什么来,大家都知道。孔小岁是我爸儿子的这件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汜水街,一时间众说纷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太太倒了一杯茶给我,许老师则话里有话地说:“小岁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一夜之间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又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也只有许老师会把“爹妈”说成“爸爸妈妈”、“看见”说成“见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那种文绉绉的句式深深着迷,直接影响的就是我作文都比以前好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茶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许老师继续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许太太却说:“可是小雀也是孩子啊。”
许老师便说:“我的意思就是都是大人造的孽啊,小雀你也不小了,千万不要生小岁的气懂吗?小岁到底还小,何况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弟弟……”
许太太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小雀可以不认那个弟弟的啊!”
许老师说:“血缘这种东西是认不认就算数的吗?小雀跟小岁有血缘关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改不了!”
两个人出发点不同,当然是各执一词。许老师偏袒孔小岁,许太太则觉得我妈比较惨。我转过头看许清,只见他无奈地对我笑了笑。正好许老师要去厕所,许太太只得推着他去卧室——我们一直都很好奇许老师是怎么上厕所的,可是猜了三年也没猜到个结果——许清就自然而然地往外走,我跟上去,跟他在路边随便找个台阶坐下,许清才说:“你没什么问题吧?”
“我交不起学费了。”我说。
那一年我跟孔小岁都要升学,孔小岁念幼儿园,我则升中学;小岁要交两百块赞助费,我呢,则要交八百块赞助费。
我爸向来重男轻女,跟他认识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对着我长吁短叹。我妹妹出生的时候他甚至在医院里哭了起来,足可见他多盼望有个儿子。如今有了孔小岁,他自然是把我丢一边,孔小岁的学费他凑够了,我的学费却凑不够了。我爸也不打算凑,跟我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你回家找你妈去吧!”
可是我想上学,太想上了,因为那时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上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许清听了后怔了好久,才说:“要不然你先跟我爸妈借?”
“那怎么行。”我说。
这时蒋七叼着一根烟斜斜歪歪地走过来,隔老远就大叫:“你们小两口在这嘀咕什么啊?”
许清腼腆地笑了笑,才说:“小雀的爸爸不让她念书了。”
蒋七也愣了一下,才问:“为什么呀?”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许清微微皱了皱眉才说:“我爸妈手头还是有点钱的,我爸爸又喜欢你,应该也不忍心让你辍学。”
“得了吧,你爸这辈子都没法工作了,那点钱还是留着自己花吧!”蒋七大大咧咧地说,“几百块钱的事,随便凑一凑就凑够了。你那边有多少?”
许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什么存零花钱的习惯……不过我可以组织大家捐款。”
“捐什么款?你都在这住了三年了还不了解这儿的人?大家连一毛钱都当一块钱花!”蒋七摆摆手,“算了算了交给我了!我去想办法!”
第二天蒋七拿着两千块人民币来找我。钱很新,一看就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但钱又很旧,因为二零零零年的时候早已改用了第五套人民币,一百块是粉红色的。而蒋七的那些百元大钞却是青灰色的。我愣了一会儿,才把那些钱装进口袋里,说:“将来我会还你的。”
“得了吧,你好好念书就行。”蒋七随手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像哥哥对待妹妹一般。
开学之后我拿着那两千块钱去报名,跟从前一样,还是一个人,背着旧书包,穿着旧衣服。钱我不敢乱花,连买个早点都要犹豫半天。学校门口有一家专门卖饼的店,一个三角饼,里面夹些土豆丝胡萝卜丝之类的东西,五毛钱一个,加一根香肠一块钱。我经过那里站了一会儿,乐闻意也在排队买饼,看到我,怔了一下才转过头说:“阿姨再给我多拿一个。”
不久后乐闻意拿着热乎乎的三角饼追了上来,递给我说:“请你的。”
那时乐闻意家已经小富了,乐闻意的零花钱多了一倍,加上我从小就习惯了抢乐闻意的东西,想也不想就接了过去。
乐闻意跟在我后面问:“你的学费到最后是怎么凑上的?我妈说你爸不是不让你上学了吗?”
“我捡的。”我说。
“在哪儿捡的?”乐闻意竟然当了真,还孜孜不倦地追在我后面。
“路边。”
“你运气真好。”乐闻意似乎很高兴。
我想了一会儿,转过头去看他,那一年乐闻意比我矮半个头,看起来还是个小学生,那张窝囊的小脸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白白净净,一副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样子。可是有了钱之后的乐闻意看起来又比以前干净很多,穿着新买的阿迪达斯的鞋子,戴着米奇的手表,腰上还别着一个BP机。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吓了一跳,问:“怎么啦?”
“我们在一起吧。”我说。
乐闻意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半晌脸才红了,说:“小雀你说什么啊?”
我于心不忍,又笑嘻嘻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说:“跟你开玩笑的!”
可是乐闻意却当了真,自此开始对我好。每天早上买两份三角饼,他一份,我一份;学校里要交钱买校服,他自动把钱夹在我的课本里……二零零二年乐闻意一家搬出汜水街,他买了一个BP机给我,我嫌太贵重,不肯收,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IC卡说:“那你给我打电话可以吗?”
我抬头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时间唾弃自己到了极致,乐闻意却全然不知我已被无耻和卑鄙碾过的粉碎的心,一脸天真地劝我说:“这张IC卡也是我用了好久的,里面没剩多少钱了,我们新家有电话,以后也用不上了,你就当我送给你的吧。”
蒋七刚好经过,笑嘻嘻地抢过那张IC卡说:“你不要我要!”
“还给我!”乐闻意边叫边追上了蒋七,半天才讨了回来。那边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准备出发了,乐子山不停地鸣车笛,乐闻意就紧张地把那张IC卡塞进我手里之后迅速地跑了。
我站在路边一直看着两辆车开出小巷,蒋七在我身后懒洋洋地问:“舍不得他?”
我没理他,转身就走,蒋七还不放过我,跟在后面说:“这两年你也在他身上骗了不少钱了吧。”
我想也不想就伸手打了蒋七一个巴掌,蒋七愣了一下,却是一点儿也不生气,扭过头说:“乐闻意挺好的。”
“你去死!”我尖叫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蒋七佯装没看到,拍拍我的肩膀,这才终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