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是一个无聊的年份,无聊到汜水街唯一的新闻是小桃怀孕了。
小桃的老公孔云天是最早的一批农民工之一,早年走南闯北,到处建设,说得夸张一点就是,整个新中国有一半的铁路都是孔云天修的。那个时候农民工还不值钱,只有混不下去的人才肯去做,老孔就是混不下去——他长得丑,尖嘴猴腮、一口龅牙,嘴上有一块大痣,身高还不足一米六。
可是丑人一般也没什么机会花钱,毕竟连去买包烟都有人盯着看半天,所以老孔非常本分,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算是汜水街的三好男人典范。
不花钱的老孔就这样存下了好大一笔钱,据说至少有两万块,钱是谁都没见过,但数目却越传越多,到最后人人都觉得老孔是个富豪。身为富豪的老孔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没有老婆怎么行呢?人们纷纷化身媒婆,指望介绍个老婆给老孔之后能换点钱花。起先大家都介绍一些跟老孔旗鼓相当的:什么瘸子啦大嘴啦豁牙啦,老孔一律看不上;大家就开始介绍正常人:什么年纪大的啦离异的啦不孕不育的啦老孔还是看不上。媒婆们就心想:有钱人不愧是有钱人,看样子得拿出真枪实弹才行。
就这样小桃出现在了老孔的视线之中,老孔一见到小桃就愣住了,口水顺着龅牙往下流,简直像瀑布一样,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小桃那年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真是貌美如花的年纪,可能本来也有无数念想,谁知道大哥不争气,二哥不争气,三哥不争气,四哥也不争气……一家子人连个饭也吃不起,偏偏还养出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来,几个哥哥一琢磨,反正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不如就卖个好价钱吧!就这样把小桃给卖了。
小桃也是农村来的,即便是心里有无数怨念,也没什么表达的权利。老爸死了大哥就是父亲,大哥说嫁,小桃只能嫁。
老孔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整整给了一万块的彩礼——那时候的一万块真是说出来就能吓死一票人,小桃觉得自己真是享了大福,虽然婚后连看老孔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但每顿都有鸡蛋吃,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
可是谁知道老孔拿出那一万块之后就不肯再往外拿了,别说鸡蛋,连根韭菜都舍不得买。小桃心想这不对啊,说好的吃香的喝辣的呢?问老孔,老孔答得很坦荡:“钱都给你大哥了啊!”
这时小桃才知道自己吃了大亏,一万块把自己卖了也就算了,居然还都给了大哥,自己一分没捞着,什么世道啊这是!小桃当即就回到家乡哭了好久。
但木已成舟,也没什么办法,丈夫去要人的时候也不得不走。唯一的好处是小桃在家乡那几个月跟几个嫂嫂学会了一身的本领,知道了女性本能,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回来没多久就劝老孔出去打工,说迟早要生孩子的,没有钱怎么养孩子?你知道你的龅牙怎么来的吗?就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你希望我们的孩子是龅牙吗?不希望?不希望就去赚钱啊!
老孔想想也是,于是过完春节背了个包就走了,人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但三五十天地就寄一点钱回来,怎么看都是一个尽职的丈夫。
小桃就这样过上了舒坦日子,整天扯点布,缝几件漂亮衣服,一扭一拐地走在汜水街上,水蛇一般,馋得所有单身汉都像当年的老孔一样流口水。
老孔在外面待了几年,琢磨着钱应该够养一个孩子了,这才回了家。但小桃早就把钱花完了,别说养孩子,就连生个孩子都有困难,于是又怂恿老孔出去赚钱。
但老孔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看到汜水街的男人们都没出门,但也活得欣欣向荣的,就说赚就赚呗,我就在附近做生意好了。
说到老孔做生意,也算是汜水街的一段奇闻。汜水街的住户做的都是小生意,发大财的当然不多,但勉强过下去还是没问题的,唯独老孔,做什么生意都失败,简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九十年代初他从外地回来,在附近的工厂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清闲,结果才干了半年,就碰到国企下岗风潮。那段时间汜水街不少人都失业了,纷纷忙着找工作,老孔硬件条件不行,连个扫地的工作都争不过别人;老孔仰仗着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成为一个水泥工,起先生意还不错,谁知同年突然杀出一批安徽人,五六个人,可以一个月就盖好一幢房子,老孔当然竞争不过他们,于是又转行。思来想去他决定开个包子铺,结果被竞争对手暴打一顿。一九九五年的时候迎来了摆摊潮,好多人骑着三轮车到市区摆摊卖东西,老孔也去,但从来都挤不到好位置,自然也赚不到钱……
后来老孔就开了个羊汤馆,专卖羊汤,外加烧饼。那是老孔从头到尾最成功的一个生意,不仅赚了不少钱,有一度还跻身汜水街热门餐馆排行榜,成为汜水街名店之一。可惜老孔太贪心,有羊汤卖还不够,还发展业务卖羊蹄。每到下午时分他就开始煮羊蹄,在羊汤馆门口架着一口锅,里面飘香四溢,令所有经过的人都肚子一扁,发出咕咕的声音。傍晚正是汜水街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从城外回来工作的人都会经过老孔的羊汤馆,生意好的就在老孔那买几个羊蹄,生意不好的就愤愤看一眼,在心里骂娘。
问题是大人经过没什么问题,偏偏放学回家的孩子也会经过羊汤馆,一群蹦跶了一整天的小兔崽子,人人都玩得筋疲力尽,哪里忍受得了羊蹄的香气?于是纷纷回家撒泼打滚央求家长们买羊蹄。老孔的羊蹄五毛钱一只,偶尔来一只也就算了,天天吃岂不是要了人命?
汜水街的妇女们架不住孩子们的哭喊,心想再这样下去日子是没法过了,几个女人一合计,就合伙端了老孔的羊蹄锅。
没了羊蹄,老孔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没多久就把羊汤馆给关了。
小桃怀孕就是在老孔的羊汤馆生意最好的时候,都说倒霉这东西是成串来的,来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其实好运气也是。老孔的羊汤馆一开,小桃的好消息就跟着传来了,老孔盼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孩子,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于是请大家喝羊汤,大家纷纷带着老婆孩子干粮米饭馒头去,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个店铺,正是冬天,羊汤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道,让人想一想都觉得温暖。老孔面带红光地煮羊汤,那样子真是比往常更丑,而小桃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穿着一件新做的红大衣,肚子还没凸起,已经有了孕妇的那种矜持和小心。大家一边道喜一边喝羊汤,发现老孔的羊汤非同一般,好喝得不得了,这才成了日后的消费者。
等到老孔开始卖羊蹄的时候小桃已经快临产了,别的孕妇是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巨细无遗地发胖,唯有小桃是只有肚子在胖,两只胳膊还是像麻秆一样细。八月的时候小桃早产,老孔匆匆关了羊汤馆就跑去医院,大家以为晚上回来又有免费的羊汤喝,好多人连饭都没有做,一直等到了夜里,老孔才哭丧着一张脸回来,大家热心地跑上去问:“生啦?男的女的?”
谁知道老孔屁股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大哭,嘴里像狼一样嗷嗷叫着:“哪个天杀的睡了我老婆!让我查出来砍死他啊!”
原来小桃失血过多,血库里A型血不够,一查老孔是A型,就立马去抽老孔的血。小桃人是救回来了,孩子也生下了,可是接生的医生和护士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老孔,老孔觉得纳闷就去问,有个多嘴的护士跟他说了:“你们两口子都是A型血,可是你们家娃娃是AB型血。”
老孔不明白,问:“啥意思?”
“就是说你们两个A型血的孩子生不出AB型血的娃娃,得有一个AB型血或者B型血的人才行。”
老孔想了好久,才问:“你的意思是说,这孩子不是我的?”
护士不忍心回答,只是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你媳妇还没醒,你明天再过来问她。”
那之后汜水街最大的丑闻就爆发了:老孔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其实都在大家意料之中,可关键是小桃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这就引发了一起悬疑案件。一个星期以后小桃出院回来,坐了几天的月子就能下地乱跑了,于是到处找孩子的亲爸。大家都寻思着有好戏能看了,谁知道戏会那么大!
只见小桃走完了东家走西家,挨个去找那个时间段充满可能性的男人让他们去验血,本来以为找两三个就能解决的事,谁知道几乎走遍了整个汜水街!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阵子几乎所有适龄男性都避着小桃,因为只要是跟小桃说过话的人,回到家都难免引发一场战争,几乎每个院子到了晚上都能传出凄厉的尖叫声:“你个臭不要脸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出去鬼混……”
但是避开的那些也逃不掉嫌疑,因为按照主妇们的逻辑,避开更表示你心虚啊!
就这样小桃引发的找爹事件从八月一直延续到十月,孩子的父亲还没找到,却引爆了汜水街每一户人家的感情生活,有受不了老婆的怀疑主动坦白的,有主动坦白但表示外遇对象并非小桃的,有一再坚持跟小桃绝对没有关系但还是被怀疑的,有受不了老婆每天叨叨把老婆打回娘家的……
老孔被戴了一顶这么大的绿帽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还原谅了小桃,给儿子取了名字,上了户口,还开开心心地摆起了满月酒。只可惜那天几乎没人去吃酒席,倒是来了一帮家庭主妇,二话不说就砸了桌子、砸了羊汤馆,也撕破了小桃的脸。午夜里人去楼空,只剩下老孔一家三口,小桃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伤口,老孔蹲在地上捡那些被砸烂的锅碗,孩子在一边哭着,也没人管。
直到三年之后老孔才跟小桃离婚,老孔自己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小桃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两个人其实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假装不认识。老孔另起炉灶开了家面馆,那个时候老孔的儿子孔小岁都三岁了,孩子的父亲依旧是个谜。小桃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自己想办法,她一个女人能赚什么钱呢?想来想去就干脆利用起她的“特长”和“名声”来。
小桃在房间里赚钱,孔小岁跑去面馆找老孔,老孔不理他,他也不介意,自己坐在门口吃糖。以蒋七为首的男孩子们走过路过时都去调戏孔小岁,说:“叫爸爸!”
孔小岁抬起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天真地说:“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里面做饭呢!”
大家就会拍孔小岁的脑袋一下,说:“臭小子,那才不是你爸爸!”
一九九八年到二零零零年之间老孔又先后生意失败数次,渐渐还迷上了赌博,负债上万块。老孔没了钱就去找小桃拿,小桃也不介意,有就给他,没有就不给。但二零零零年的时候孔小岁该上学了,那一年又出台了很多新政策,外地户口的小孩要交赞助费,整整两百块人民币。小桃在给孔小岁攒学费,不肯把钱给老孔。老孔也不知怎的,一怒之下就抄起菜刀砍向小桃,当时孔小岁就在一边,浑身溅满了血。小桃的尖叫声惊动了汜水街,所有人都跑出来看,不久有人高声大喊:“老孔杀人啦!小桃被砍死啦!”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起来,报警的报警,劝架的劝架。孔小岁被人拉到外面,大家商量着先把孔小岁送去谁家住一个晚上。这时我爸走过去说:“给我。”
接着他两条有力的胳膊抱起孔小岁,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叫爸爸。”
孔小岁就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