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团子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能清清楚楚地说出完整的话。她像藏着个宝贝,笑眯眯地回家,没有发现凤凰在她身后对川乌指了指自己。
吃过晚饭后团子就关上了门,她想多多练习,不能给班级拖后腿。当唱出第一句时,她停了停,想着盛赞可能会进来。
但没有,一如既往的,盛赞从不进她房间。
团子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间里唱歌,她虔诚地将双手放在胸前,闭上眼,口中吟唱。
而盛赞就坐在外面,点一盏温黄的灯,看着那摊油亮的卤味,停下脑子里高速运转的大事,简单地放松一下。
六年一班文艺委员凤凰同学的行动力非常不一般,她不仅练好了曲目,排好了队形,还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服装。
大合唱的前一天放学后,凤凰给女孩们发裙子,团子因为个头小,被挤在外围,等轮到她时,凤凰朝她怀里塞了一条红裙,她小心地扫过其他同学,发现她的裙子是里面最新的。
凤凰站在讲台上要求所有人明天都要穿上这条红裙,搭配白布鞋,然后来班上化妆。
团子从没有化过妆,也没有穿过裙子,她还需要一双白鞋。
正发愁着,旁边同学突然拉着她,想跟她换手上的裙子。
团子的那条裙子腰围很小,好像特地定做似的好看,团子不在意这些,只是一条裙子罢了,如果同学喜欢,她可以换。
在意的是凤凰,凤凰在讲台上停下来,拿眼瞪团子身边想换裙子的女同学。
她抬手一指说:“你,离我同桌远一点。”
那小姑娘很没面子地瘪瘪嘴,凤凰又说:“那好吧,你被换到最后一排的最外面一个。”
那是最不起眼的位置。
那小姑娘当场哭了。
川乌躺在课桌上补眠,被这哭声吵醒,很不耐烦地看过来,凤凰赶紧让女同学都解散,交代晚上要休息好,别吃上火的东西。
团子看见凤凰跑向川乌,耸耸肩道:“我不是故意骂哭她的。”
川乌说:“骂得好。”
回家后,团子把脚上那双小灰鞋刷了又刷,却还是灰蒙蒙的颜色,她抬头看盛赞,然后又低下头。
鞋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团子希望夕阳能够蒸腾掉所有的水分。
她在晚饭后躲进房间里,从书包里拿出那条红裙,在身上试了试,然后又匆匆脱下来,装进书包。
太阳落下又升起,转眼就是第二天。
团子很紧张,今天的一切将对她来说非常陌生。她心不在焉,出门时忘记带上她的鞋。
一进班里,团子就看见凤凰被重重围住,女同学们像是工厂里的罐头,一个个从她面前移开时,已经画好了脸,身上穿着红裙。
团子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还好,她有带上。
凤凰看到团子了,朝她勾勾手,其他人退开,凤凰问团子:“裙子呢?”
团子忙拍了拍书包。
好不容易有出风头的机会,小姑娘们都是早早就在家换好了裙子,一路显摆着来学校,有谁会像团子这样,做贼似的藏起来,最后被人责问为什么没有穿。
凤凰将团子推进女厕所,替她抱着那个蓝色书包。偶尔有人要进来,会被门神凤凰拒绝,她说:“现在不方便。”
因为大合唱,班与班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其他班的女生都不喜欢凤凰,觉得她很讨厌。当然,她们更讨厌的是她那张漂亮的小脸蛋。
团子生怕她们打起来,急急忙忙换上裙子,拉着凤凰走了,凤凰停下来,问团子:“鞋子还没换?”
团子一下就愣住了,身上全是冷汗。
她忘记了!
在鸡飞狗跳中,她被凤凰推出来,回家拿鞋。
班级里女生继续挨个画脸蛋,男生就疯了似的在操场玩,团子走在烈阳下,感觉有人一直跟着自己。
她加快脚步,等钻进三千巷里,到了自己的地盘,才敢回头看,却没看见谁。跑回家,她却发现在家守摊的并不是盛赞。
那个如门神一般站在灶台后面一身肌肉的男人她认得,是黑背心里的其中一个!
团子拔腿想往毛毛家冲,却被那人极其热情地弯腰鞠躬,喊她:“小姐,你回来啦!”
原本的铁血硬汉却硬要做出热情脸,狰狞得吓坏了团子。
团子想说,这里是我家。
每天早晨她去上学,盛赞就在家里,等她回家了,盛赞还在家里,每天晚上,他会把一天没卖完的卤味都回锅一遍,静静抽上一根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很迟才去睡觉。所以团子一直以为,盛赞的职业是在家卖卤味。
当然,她也无法说明一开始就出现在她家门前的那些黑背心是什么人。
团子再也不敢看那黑背心,转头跑进毛毛家,拉着毛妈壮胆,要去抢回自家地盘。毛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呼一下将团子抱了起来,他竖起眉毛,说:“谁欺负我们宝宝了,看哥哥去揍他!”
也只有毛毛,会这样每天变着花的宠团子。
团子一着急就更说不清楚,小手缠绕着毛毛的后颈,觉得找到了帮手。
毛毛抱着她回家,看见了一脸“我有罪,请饶恕”的黑背心,毛毛呵斥道:“还不速速退散!”
毛毛跷着兰花指,貌似正在发射什么不知名射线。
团子松了口气,身子软了软。毛毛温柔地问团子:“回来做什么?”
团子又惊起,抓着毛毛要盛赞,为什么阿赞不在家呢?阿赞去了哪里?阿赞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担心的有很多,可在毛毛看来,一切都不是问题,他哄她:“他在做事,你乖啊,别怕,我在这儿呢。”
等团子终于相信盛赞只是去办事而已,他还会回家,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学校的事情,毛毛懊恼地一拍脑袋:“妈哟,你怎么没说?是今天吗?就是现在?”
团子被毛毛抱得很高,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她点点头,害羞地扯了扯身上的红裙。
“妈哟,真好看,真是太好看了!”毛毛一点创意都没有地大呼小叫,引得毛妈探出头来,也笑着夸团子好看。
团子红了脸,在毛毛耳边说,忘记带鞋子了。
她现在脚上穿的,是一双蓝色的凉鞋。
于是,毛毛陪着团子,抱上那双小灰鞋,去了学校。
学校里张灯结彩,显然是为六年级毕业典礼上的大合唱比赛所布置的。毛爷爷离开校园很多年,校园里已经没有他的传说,他如一般家长一样,目送团子进了班级,再早早去礼堂占位置。
他一头怪异的发色,坐在家长中间,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团子是唯一一个还没上妆的女孩,她慢吞吞地走到凤凰面前。
凤凰一看团子脚上的鞋子就奓毛了:“你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怎么能穿一双灰鞋?”
团子很局促地低着头,觉得凤凰是应该生气的,她没有做好。
忽然,有人蹲下,用白色的粉笔,给小灰鞋穿了一件白色外套,他的手指很秀气,攥着粉笔很有耐性地打扮着她。
他的额上都是汗,好像在太阳下跑了很远的路。
团子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男孩,再看看蹲在自己面前的男孩,搞不懂谁是谁。
就这样,团子穿着那双“白鞋”,脸上画着搞笑的太阳红,刘海是三千港盛爷亲手料理的狗啃杰作,站上了这辈子的第一个舞台。
光束追过来打在她的脸上,她看不见下面,只听见毛毛又吹口哨又喊:“木兰木兰,木兰最棒!”
音乐起,凤凰背对观众,给了团子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抬起手,打着节拍做出指挥。
团子看着她好看的手忽上忽下,轻轻吟唱心中的歌。
她真的可以好好说话,她不结巴的。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毛毛二流子般吹响锐利的口哨,向周围父母炫耀着:“看,快看,最中间那个娃娃是我家姑娘!”
凤凰站回队伍里,站在团子的身边,牵住她的手,朝台下鞠躬致谢。
团子感觉到凤凰的掌心有点潮,才知道,原来漂亮如凤凰,也会紧张呢。
她顺着凤凰的视线看去,在舞台的侧方,双胞胎兄弟在做着与毛毛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响口哨。
凤凰在欢乐地笑着,那笑声感染了团子,让她也不自觉地扬起笑脸。
这天,团子毕业了,在一片欢笑中,她好像曾经抓住过什么,虽然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