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西很大,至少在团子看来,非常大,用毯子包裹住,两个壮汉抬着它,呼哧呼哧喘气。
她仰头去看盛赞。
盛赞指了指店里的一角,那两人不用吩咐,就将东西抬了过去。
然后他们拆掉了那层毯子,里面是一个乌油油的东西,那东西团子只在音乐教室里见过,那是一架钢琴。
那是盛赞给团子的成人礼物,漂洋过海来到这里。
那两人无声无息地离开,盛赞很早就关上店门,不管傻呆呆立在琴前的团子,用手指揩过琴盖,一尘不染。
团子根本不懂他的意思,这个大家伙为什么在这里?阿赞会弹琴吗?我怎么不知道?
盛赞说:“试试看。”
他将琴盖掀开,露在团子眼前的是白色的键盘。
他又说:“你的房间太小了,只能放在这里。”
这架钢琴就靠在团子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外面,店里的地方本来就不大,这样一来,就更拥挤了,钢琴座椅旁就是两人吃饭的饭桌,饭桌上的菜盘子跟这个冷艳高贵的东西非常不相配啊!
“我、我不会……”团子不敢碰琴键,有些遗憾地说。
盛赞却坐在钢琴前弹奏起来,当然,如果那能算是弹奏的话。
整条三千巷深且长,每家每户都亮着温黄的灯,巷子里飘荡着胡乱弹奏的音符,这是这条巷子里第一次响起这么高雅的音色。
这真的是一架钢琴呢!
团子小心翼翼地在盛赞身边坐下,她好小一只,只需要一丁点放屁股的位置就行。她将手也放在琴键上,触手非常温润冰凉,轻轻压下去,就能听见很沉很沉的音,她松开手,键盘灵巧地跳起来。
指腹麻麻的,过电般蹿进了心里。
然后,不自觉地就想探寻得更多,下一个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高还是低?
停顿时,可以听见毛妈在隔壁与毛爸细碎地争吵着什么,那是她所熟悉的,而面前这个,是她所陌生的。
团子将两手都放在了琴键上,她需要伸长手臂才能完全触碰到所有的琴键,她像大人那样拥抱她的孩子,或者是,她被音符笼罩。
在她间隙按下琴键时,有一些不属于此时此地的声音没有逃过盛赞的耳朵。
他站起来,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观察外面,团子好奇地也想过去,却听他说:“继续弹,不要停。”
空气中渐渐弥漫一种刺鼻的味道,盛赞说:“我出去一下,继续弹,不要停。”
团子根本就不会弹整段的乐谱,她甚至不能分辨哆来咪的位置,但盛赞说让她弹,她就不会停。
一开始小心地试探变为整串整串的有些刺耳的胡乱弹奏,团子用尽力气地将手指压在键盘上,不让音符与音符间有一秒钟的停留。
因为她闻到了汽油的味道,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能听见外面的一切。
隔壁冒家小馆已经没有了谈笑声,食客们纷纷避开逃走,外面火光四起,家家闭门不出。
乱弹在三千巷的上空回荡,盛赞单刀赴会,看着他的家让人围了整整三圈。
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火光照亮了面前的人,他问秦岚:“你想干什么?好玩吗?”
秦岚说:“我要烧了这里。”
“为什么?”盛赞皱起眉头。
可秦岚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说,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争风吃醋?还是要说,你今天将我一人扔下我很不爽?
这样的耻辱让她愤怒得想要一把火烧光这里的一切。
毛妈胆子大地探出头来,小声喊:“阿赞……”
毛爸拽着她已经发福的腰身低吼:“你不要命啦!”
盛赞说:“我没事,你们不要出来。”
说完,屋内的刺耳琴音更加大声。
盛赞真心觉得女人是一种非常不可理喻的物种,就因为我今天拒绝了你,你就要烧我家的房子?
就算你是大小姐又怎样?你敢带这么多人来封了我家,让这里住的老人和孩子惶惶不安,我就敢以下犯上。
但在那之前,他说:“闹够了吧?别逼我。”
秦岚眼里的愤怒更甚,是你逼我的!
十几年了,她已经喜欢了他好久。
既然得不到,不如毁掉。
这里是三千港,我秦岚想做什么都可以!
盛赞盯着秦岚手里的打火机,趁其不备闪过去近身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卡住了秦岚的喉咙。
“你现在做决定,或许我可以改变主意。”秦岚一点也不相信盛赞敢做什么,她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低低私语。
疯子。盛赞皱着眉头,简直不可理喻。
“大小姐!”手下惊恐的呼唤,因为看见盛赞的小臂毫不留情地紧了紧。
“呃……”秦岚挣扎着呼吸,脸色涨红,被火光一照,有些狰狞。
盛赞的底线是什么,这世上,只有毛毛见过。
“盛爷!”一道声音穿过层层围住盛赞与秦岚的人墙,透进来。
小弟们纷纷让出一条走道,过来的是秦五爷身边的陈叔,这人脸上表情不变,仿佛盛赞此刻臂弯里夹着的并不是秦岚的脑袋,也仿佛三千巷内并没有那么多人拿着火把浇汽油。
他甚至还会笑一笑,笑起来不像坏人。
然后他恭敬地喊秦岚:“大小姐。”
秦岚说:“陈叔,现在你看到了吧,盛赞对公司狼子野心,对我以下犯上!”
那个叫陈叔的人没有接话,却对盛赞说:“盛爷,我奉秦五爷的话接大小姐回去,五爷让您宽心,今日小姐的作为是过分了些,回去必定闭门思过。”
这番话说得大声,在场的都听见了,算是给盛赞赔了面子。
秦岚从小被骄纵惯了,哪里肯吃亏,她被盛赞放开后,夺过了身边最近一人的火把,眼看就要点着盛记。
“小岚!”一声呼喝,秦岚顿住了手,不可思议地扭头看。
秦五爷从巷口的车上下来,手拄拐杖,另一侧被人搀扶着,问她:“我说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吗?”
盛赞站在那里,看着丛丛火把,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也不过如此。
他为秦五爷卖命十几年,得到的不过如此。
在这一刻,他疯狂的想得到更多的权利,没有人再可以这样对他。
秦岚不敢违逆父亲的话,尤其是看见秦五爷捂着棉帕又开始咳嗽。
三千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空气中弥漫火硝和汽油,家家户户纷纷亮起了灯,毛妈第一个冲出来,抓住盛赞检查有没有受伤。
盛赞说:“小事,不用让毛毛知道。”
毛爷爷此刻正在海上交易,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特意调开的,他不知道他老娘差点被吓破胆。
盛赞往巷子里大喊一声:“夜深了,大家都睡吧!”
这就是说,没事了,大家都放心吧。
屋里,钢琴声乖巧的不曾间断,盛赞走回去,握住团子小巧的肩头,微微使力,将她扭转过来,入眼,是团子糊满泪水的脸。
团子咬着唇,不敢哭出来,她好害怕,害怕他回不来。
“没事了。”盛赞举起手,犹豫一下,拍了拍团子的脑袋。
“呜呜……”团子这才敢放心地咽呜出声。
“没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盛赞刚搬开六块木板,就看见一人站在门口,低头恭敬。
团子肿着厚厚的眼皮打着哈欠出来刷牙,她昨晚担心得一夜不敢睡,就怕半夜有人来放火。
看到盛赞在跟不认识的人说着什么,她那颗小小的心又提了起来,甚至敢过去攥住他的手。
盛赞回头一看,小不点咬着牙刷,满嘴的泡泡,滑稽得不得了。
他对那人说:“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然后蹲在门口,与团子一起刷牙。
团子一直偷偷看盛赞,去上学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今天不……不想去上学。”
要是放学回来就没有阿赞了,怎么办?
盛赞咬着油条,问她:“明天换吃米粥怎么样?我早点起来煮。”
团子抬起头来,觉得说这话的盛赞温柔得不可思议,于是就更加不安了。
她不肯走,被盛赞拍了拍脑袋:“没事的。”
巷子口,凤凰明艳动人的脸盘好像让天更加晴朗,她双手叉腰大喊:“木兰同学,你再不出来我们四个人都得迟到!”
团子一探头,看见川芎朝她招手。
“我、我……”团子踌躇着。
盛赞很想像踹毛毛那样踹这个丑丫头一脚,我什么我?还不快点去给老子上学去!
这时,毛毛就真的从巷口跑了进来,团子如看见革命战友般一下扑进毛毛怀里。
毛毛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他家宝宝的热情吓坏了,把人抱起来后,听见团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毛毛……别、别让他走!”
毛毛一嘴脏话憋在心里:那个臭娘们敢把我家宝宝吓成这样,老子饶不了她!
有毛毛在,团子就安心了些,背着书包跑到巷口,被凤凰捧着脸晒在青天白日下,凤凰低低地跟川乌说:“看那个女神经病把我们团子吓成这样!”
川乌抬手压了压凤凰的脑袋,叮嘱道:“少说两句。”
川芎将团子从凤凰手里解救出来,往她眼睛上敷一个冰包。
团子瞬间看不见路了,手腕被圈住,耳边是川芎说:“我牵着你,别怕。”
他们上了凤凰家的私车,很快到了学校,团子躲在课桌下,借用凤凰的小镜子端详自己惨不忍睹的一张脸,抬手将刘海扯了扯,免得吓坏别人。
毛毛闹着要陪盛赞一起去,可盛赞说:“你回家看看你妈,昨天吓坏了,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
“宝宝担心你!”毛毛叫嚷。
“她昨天也吓坏了。”盛赞顿了顿,幽幽说道。
他只身一人去见了秦五爷,秦五爷抖着手为他斟茶,嘴里说着:“小岚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多包涵,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哥哥?谁是谁的哥哥?不懂事?不懂事就可以烧我家房子?
盛赞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情绪,他端起茶喝完,说:“五爷太客气了,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秦岚从昨天收买了他的手下,等于是绑架他到了酒店,勾引不成又让人困住了整条三千巷,这等于是打了盛赞的脸,三千港盛爷闯荡十几年,还没有人敢这么大摇大摆在他家门口闹事。
秦五爷昨天的出现,不过是怕他一时情急对宝贝女儿做出什么事来,今天再来这么一出以茶代酒,诚意能有多少?
眼前再次浮现昨晚某只丑团子坐在钢琴前不敢停,哭得一塌糊涂的那一幕。
喝过茶,盛赞就要告辞了,毛毛还等着他回去。
下楼时,秦岚在他耳边说:“你家里那个小贱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他们之间的事,又关那个未成年的丑丫头什么事?这个疯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盛赞不想跟她说话,直接走掉,留下秦岚一脸阴沉地看着他的背影。
盛赞回家,毛毛扑过来检查他全身上下,确定毫发无损后破口大骂。
毛爷爷是很少骂女人的,但他骂起来就不是人。
骂到一半起来喝水,嘴里含着一口,想起什么,鼓着脸像只河豚,打了一个电话。
凤凰的手机在上课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好老师在讲评小考试卷,班上顿时安静,凤凰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冲老师笑了笑,跑出去接电话。
团子埋头看卷子,考得太差,不好意思见老师,眼角顺便瞄到凤凰放在桌上的试卷……难怪她敢就这么跑出去……考了满分的孩子确实是不用听这一堂试卷解析的……有点羡慕和崇拜怎么办?
很快,凤凰又回来了,附耳悄悄跟团子说:“别担心了,一切搞定。”
团子点了点头,因为这通电话,她才有精神认真听讲,手里捏着的红笔不小心滚到地上,她弯腰下去捡,抬手时又看见川乌趴在桌上睡觉,脑袋上顶着的试卷也是一百分。
这个世界有多残酷?小团子现在就体会得差不多了。
她已经不想去问川芎考多少分。
好不容易回到家,盛赞在家门口抽烟,挑眉的时候坏坏的,很好看。
团子一步步靠近,蹲在他身边,说:“我、我今天……”
今天放学后有合唱团的排练,她头一次走到老师面前,露出巴掌大的小脸,问那个美丽的声乐老师:“可以教我弹琴吗?”
排练教室里也有一架钢琴,可是团子认为,她的比较新,比较好看。
老师笑着拉她坐下,从哆来咪教起,团子的手掌还没长开,但手指很直很长,指腹有肉,很适合弹琴。
奇怪的是,学什么都很慢的人,学钢琴倒是很通透。
放学回家的路上,团子有点骄傲地跟凤凰说:“阿赞送给我一架钢琴。”
凤凰苦歪歪地看着川乌,嘟起小嘴巴。团子看不懂,她怎么会懂?
凤凰给了川乌一拳说:“难道我也要学钢琴?”
川乌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小鸟,你弹琴一定很好看。”
团子没有听见这段对话,她着急想回家,回家看看盛赞,然后,她告诉了他,有点骄傲的。
盛赞看着童稚的团子,就是秦岚口中的女人?
“嗯?”他吞吐烟圈,这丫头的眼皮怎么这么厚?
“我以后要很会弹琴。”虽然结巴,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嗯。”男人心不在焉地站起来,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他笑了,手机里有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他记住了,有人把盛老爹当宝贝般养大的小闺女看成眼中钉。
当天夜里,团子已经睡着,盛记亮着一盏灯,但往常会坐在竹椅上抽烟的男人不见了。
三千港码头,密密麻麻地站着差不多一个方阵的兄弟,一辆黑车停下,从后车厢扔出两个黑布袋,有东西在里面挣扎打滚。
“都给爷看清楚,做了坏事是什么下场!”毛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码头上的小弟们埋头窃窃私语,头一个,是去三千巷骗走盛赞的人,另一个,是为盛赞开车的司机。
盛赞点上一根烟,让人将布袋绑在明天就要离港的那艘大船上,海风中夹着腥味,让人不愉快。
那两个布袋在三千港待上最后一夜,明天就会远渡重洋,吊着他们的绳子被刻意割毛了一些,不到目的地,就会掉进海里,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这就是敢背叛盛爷的下场。
第二天,盛赞出面帮秦五爷解决一下家庭问题。
一般坐到这个位置,女人不说成千,也得有一些,男人最忌讳的就是戴绿帽子,偏偏有些女人白痴天真,妄想能够成为特殊。
秦五爷有个跟了他很多年的女人,突然说要跟别人结婚成家。按说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好留,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多的是,可这种事情,新不如旧,秦五爷觉得旧人用的舒坦,不愿意换新的。
而且他现在身体不好,身边女人说走就走,他还有什么男人的尊严?
这是打了秦五爷的脸,这口气是不能吞下的。
秦五爷语气平和地让盛赞私下解决,一脸的菩萨样,可话中的意思,盛赞知道。
盛赞立马带了两个人过去,那女人正和情郎在家里浓情蜜意好不亲热,一看有人闯了进来,那男的就慌了,女的以为自己小命不保,想护着男的逃走。
盛赞一把抓过女人的头发按在茶几上,手下小弟把正要跳窗的男人拽了下来。
女人呜呜叫着,很绝望。刚刚还情意浓浓的屋子,瞬间如炼狱般可怖。
那满地的鲜血让那女人明白了一件事,这辈子,想要自由,是要付出血的代价,她不会死,付出代价的却她爱的人。
她只能照旧依附于秦五爷,再不敢有什么异想天开。
事情办完,盛赞就回去复命了,秦五爷很高兴,邀他一起看戏。
秦五爷喜欢听高甲戏,全三千港都知道。
台上的名伶满脸花花白白的油彩,唱着一曲《走麦城》,水袖一抛,哎哎吟出几句方言,秦五爷听得甚是投入,其间会喝点茶水。
盛赞不爱听这个,却又不能走。
当唱到关羽在麦城被吴将截获时,秦五爷看了眼盛赞。
以他如今的身体,管理公司是力不从心,公司里内外众多事情要人打理,盛赞就是一块牌,立在这里,就算他病得再厉害,也不用担心会有所动摇。
他需要一条不会咬主人听话的狗,他目前还看不清盛赞,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话,但他要的是让他跟那不知羞的贱人一样,永远离不开他秦五爷。
一切,都将在他的股掌之间。